“錦衣衛指揮使沈禹州,見過長樂郡主”

哪怕恢複記憶, 她知道自己不是沈家卑賤的替身阿嬌,而是靖安侯府最尊貴的郡主林寶珠,可在徐州的所有事情, 點點滴滴,都鐫刻在心底揮之不去, 午夜夢回之際, 她總能被噩夢驚醒。

即便刻意遺忘, 身上的傷疤也會時時刻刻提醒,她過去曾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曆。

她想, 自己這輩子是走不出來了。

林寶珠低垂的眼睫掛滿淚珠,輕輕推開楚懷安的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隻能辜負, 一遍遍地道歉。

楚懷安心口微脹, “孤不要你的道歉。”

林寶珠隻是搖頭,淚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手背上, “殿下,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林寶珠了。”

過去她仗著家中寵愛, 仗著楚懷安的偏袒包容,無疑是上京最璀璨耀眼的一顆明珠, 而現在物是人非,盡管楚懷安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護她, 她卻越發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她這樣的人, 怎麽還配得上他的好呢?

楚懷安一把攬住她, 抱著她纖細單薄的身子, 心疼得眼眶發紅, “是我對不起你, 怪我沒能早一點找到你,把你帶回來,才讓你吃了這麽多哭苦,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原本想推開他,聽到這些話,林寶珠又一次猶豫了,沒能狠下心腸推開,隻能閉眼,任由淚水流淌。

楚懷安替她拭淚,認真道:“我會一直等你。”

他願意等到林寶珠敞開心扉接納他的一天。

一朝儲君,姿態放得如此低,林寶珠再拒絕就有些不識好歹,她隻能囫圇點頭,最後還是沒能等到群芳宴開席,隻派人給長鹿苑掌事留了話便兀自回府。

她怕再待下去,她真的會動搖。

回了府,楚懷安還是讓人把荔枝與果子露備好,知道她怕熱,特意冰鎮過送到濯纓閣。

林寶珠終究沒忍住,伏案哭了起來。

往後隻要楚懷安得了空閑,都會往靖安侯府跑,不是送東西就是帶林寶珠出門散心。

這日天氣實在炎熱,宮裏太後皇後等人都準備著南下到行宮避暑,因林寶珠是太後的嫡親外孫女,也沾了光一路伴隨。

帝後的車輦走在前頭,楚懷安特意落後些,等著後麵靖安侯府的女眷。

林寶珠撩開車簾,望著前麵空空如也的車輦,有一瞬怔愣,隨後旁邊就出現了楚懷安滿含笑意的俊臉。

依舊是那身矜貴華服,騎在汗血馬上的姿態卻格外挺拔,他笑著伸手:“前頭風景不錯,可要與孤同行?”

正猶豫著,沁陽長公主在背後攘了一把,“大熱天的,別讓太子殿下曬著了。”

林寶珠心中歎氣,隻好起身下去,隊伍不停前行,很快身後隻剩長長的兩隊禁衛軍。

“殿下,天氣炎熱,騎馬恐容易中暑……”

“孤知道。”

楚懷安收了馬鞭,長腿一翻下了馬,眉目一派清朗,“倘若不這般,寶珠便不會心疼,又怎麽願意與孤說句話呢?”

林寶珠欲言又止,終究什麽也沒說。

楚懷安展袖為她遮陽,“你身子弱,快到車輦裏坐著,孤帶你去個好地方,可比行宮舒服得多。”

林寶珠下意識問:“皇後娘娘可知情?”

提及張皇後,楚懷安笑意淡了些,見她還呆愣著不動,彎腰把人抱上車,“此事父皇與皇祖母已默許,母後管不著。”

認識楚懷安這麽多年,林寶珠還是第一次從他嘴裏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又小心翼翼四下張望,生怕二人對話落進旁人耳中,無端惹來麻煩。

好在周圍除卻她與清槐,都是太子府的人,楚懷安失笑,著令侍衛駕車往西走,約莫一炷香功夫,車輦緩緩停下,竟是一處茶莊。

站在山莊高處向下望,一排排整齊的茶樹自山底蜿蜒盤旋而上,連綿成片的茶樹隨風泛起波浪,就連吹來的風也變得涼潤,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茶香,沁人心脾。

“果真是個納涼的好地方。”

見她鬱鬱寡歡的麵上終於浮現一絲笑容,楚懷安也跟著心情愉悅,熟稔地牽過她的手,“孤帶你去莊子裏轉轉。”林寶珠沒有拒絕,腳步輕快地跟上。

楚懷安領著她進去,邊走邊道:“這茶莊還是孤前兩年意外發現的,一猜便知你會喜歡,就讓人買了下來,往後避暑,你若不喜行宮,就到這兒來,想住多久住多久。”

他又彎腰附耳,一臉神秘地道:“這個地方,旁人都不知曉。”

林寶珠噗嗤一笑,“那我倒要進去仔細瞧瞧,說不準還能找到懷安哥哥金屋藏嬌的證據。”

聽到久違的稱呼,楚懷安怔了怔,望著少女的背影,霎時紅了眼眶。

隻是林寶珠還沒高興多久,一進莊子,便撞上迎麵而來的一男一女。男的是茶莊管事,約莫三四十歲,卻已經脊背佝僂,此刻正帶著諂媚的笑朝她二人行禮,而他旁邊的女人則穿著布衣,長發用一根木簪盤成婦人發髻,低垂著頭落後半步,也跟著行禮。

“拜見太子殿下。”

“不必多禮。”楚懷安隨意地揮揮手,熟稔地挽過林寶珠,“這位是靖安侯府的長樂郡主,即將是孤的太子妃,也是茶莊的主子,你們把最好的房間收拾出來。”

“是,不知這位娘娘……”女人垂目應下,抬頭正欲詢問林寶珠的喜好,看清對方麵容時,徹底愣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

與此同時,林寶珠也認出了對方,後背不自覺僵硬起來,仿佛落在身上的最後一層遮羞布也岌岌可危。

居然是許盈盈。

隻是她如今的形貌,與過去閨閣時期的模樣相去甚遠,原本紅潤的麵龐泛著蠟黃,兩眼無神,不到二十的年紀,鬢角的發絲已見斑白,整個人了無生氣,與消瘦臉頰相反的是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瞧著也快臨盆了。

當初沈禹州給了許盈盈兩條路,她不願出家,隻能選擇了嫁人,離開沈家。許氏到底是心疼她的,動用了所有關係為她尋了個親事,可惜許氏遠在徐州,消息閉塞,聽聞是貴人府上的,便匆忙應承下來,不曾想,媒人口中的好親事,就是嫁於太子門下的管事為妻。

等許盈盈千裏迢迢來到上京,才知自己和許氏都被媒人擺了一道,可惜悔之晚矣。

管事姓劉,說是太子府上的,其實也就是替太子打理個茶莊,手中權勢不大,還是奴籍,年歲與當初的吳有為相近不說,相貌卻不如吳有為順眼。

知道真相時,許盈盈崩潰大哭,嚷嚷著要回徐州,可她孤身一人,拚死掙紮也逃不出牢籠,最終被迫嫁了人,因著夫家是奴籍出身,嫁人後她不得不隨著劉管事忙碌,夜裏回了那個破破爛爛的家,又得伺候婆母。

婆母年歲大了依然好賭,家中但凡有點銀錢便能揮霍,當初聽那媒人說得天花亂墜,以為嫁來的新婦當真是什麽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誰知竟隻是個破落戶出身,不過死乞白賴在大戶人家裏當了幾年表姑娘,表麵風光,陪嫁卻不多,為此許盈盈也遭了不少奚落與打罵,更是有催債的上門,揚言不還錢便要拿她去抵債。

為了避禍,當初總花枝招展打扮自己的許盈盈不得不蓬頭垢麵示人,後來又有了身孕,更是心如死灰,這樣的日子過著過著,她對沈家、對阿嬌的恨意是前所未有的深。

沒想到,她們還有再見的一日,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許盈盈逐漸從震驚中回神,垂在身側的手指隱隱顫抖,倘若不是楚懷安在場,她定要掐死麵前之人。

都是阿嬌,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她!倘若沒有阿嬌,她不會流落至此,就還是沈家那個風風光光的表姑娘,來日,還會是堂堂的二少夫人,倘若沒有阿嬌……

想起自己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許盈盈後槽牙咬的咯吱響,“是你……居然是你!”

憑什麽她淪落成一個卑賤的奴婢,而阿嬌卻能搖身一變飛上枝頭!她喃喃著,難以遏製心中的憤恨,雙手就要伸到林寶珠麵前。

大抵是她眼中翻湧的情緒太過強烈,楚懷安皺了皺眉,把人護到自己身後,“放肆,竟敢對未來儲妃不敬!”

立在一旁的劉管事始終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見楚懷安皺眉嗬斥自己的妻子,男人勃然大怒,狠狠扯了許盈盈一把,“貴人麵前,豈容你無禮!”

許盈盈被他扯了個趔趄,下意識抬臂護住頭,“妾知錯了!妾知錯了!”顯然是被打怕了,顧不上所謂的尊嚴,跪在冰涼的地麵上,朝林寶珠與楚懷安不停磕頭求饒,動作間,衣袖滑落,露出底下青紫交加的手臂。

林寶珠下意識退了一步,瞧著伏在她腳邊頭磕得邦邦響的女人,心裏五味雜陳。

曾經許多次,她也是這般,卑微可憐得像一條喪家犬,在掌權者麵前搖尾乞憐,隻為能得一口飯吃。

塵封在腦海深處的畫麵一幕幕閃過,林寶珠攥緊拳,就連呼吸也跟著沉重幾分。

說不恨是假的,可麵對舊人,她必須裝作無事發生,“起來吧。”語氣淡淡,不去看許盈盈麵上劫後餘生的慶幸,林寶珠挽住楚懷安胳膊,“懷安哥哥,我不喜歡這裏。”

好不容易等到一回貴人,劉管事怎會放過表現的機會,當即抬腳踢開許盈盈,自己擋在前頭,衝楚懷安媚笑著道:“賤內鄉下來的,沒什麽見識,初次見到太子殿下與娘娘,心中緊張,才亂了分寸,娘娘不喜,奴才這就把她趕走。”

說著又去拉扯許盈盈,拽著頭發在地上拖,茶莊裏登時充斥著女人的哭喊與男人憤怒的吼聲。

楚懷安眉頭鎖得更深,最後還是可憐她腹中孩兒,又聽不得那鬼哭狼嚎,讓侍衛去阻止。

林寶珠始終冷眼旁觀。

換做旁人,她興許還會阻攔一二,可眼前人是許盈盈,她做不到摒棄前嫌,寬容仁慈。

遠處的嘈雜聲終於消停,楚懷安察覺她的異常,不動聲色地將人攏到自己臂彎裏:“不喜歡我們就換個地方。”

“等等。”林寶珠拉住他,“懷安哥哥,這茶莊不是要送我的嗎?雖然我不喜歡這莊子上太多人,但此地風景秀雅,我想……”

她還沒說完,楚懷安已是喜上眉梢,“本就是送來討你歡心的,既然喜歡,孤馬上派人將地契送到靖安侯府。”

“那莊子管事等人的身契……”

“自然一並送上。”

林寶珠登時眉開眼笑地挽著他:“還是懷安哥哥好,有求必應,便是漫天神佛菩薩都不如懷安哥哥一句話管用。”

“又胡說了。”楚懷安一點她的額頭,“孤還想呢,從前你要什麽不都是直接拿走的,怎的長大了反倒如此客氣?看來還是沒變,一如既往。”

嘴上數落著,還是緊緊牽著她走,兩人轉身出門,臨上馬車,侍衛快步上前稟道:“殿下,皇後娘娘派人來了。”話音剛落,後頭果真來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正是皇後身邊的女官,她先是看了林寶珠一眼,隨後同楚懷安耳語。

楚懷安聽著聽著,臉上笑容漸漸沉下。林寶珠知曉他貴人事多,麵上並無波瀾,“懷安哥哥,你有事先忙罷。”

楚懷安神色略帶歉意:“原本說好帶你散心的……”

她揚唇淺笑,端的是溫柔賢良:“不妨事,以後總還有機會的。”林寶珠的善解人意令楚懷安很是熨帖,當著皇後身邊女官的麵,親自抱著人上了車輦,女官原想阻止,卻被他一個眼神止住了話頭。

好不容易哄得心上人歡喜,決計不能叫旁人壞了好事。

車輦沿著下山的路不緊不慢行駛著,到了官道上,卻不是朝避暑行宮的方向而去。林寶珠坐在楚懷安身邊,不由問:“懷安哥哥,這是要回京?”

楚懷安不置可否,“下了山,你便乘著車輦去往行宮吧,我晚些就去找你。”

“懷安哥哥不一起嗎?”

楚懷安搖搖頭,握緊她微涼的小手,擱在膝上細細摩挲,“父皇年事已高,受不住京中暑熱,但北離使臣來訪在即,京中瑣事還需有個拿主意的人。”

除卻北離使臣來訪一事,女官在他耳邊最後提及便是新任錦衣衛指揮使已在入京途中之事。此人門第不高,前些年一直在暗中調查鳳陽稅銀案,他雖略有耳聞,卻未放在心上,誰知這兩年他忽然得了父皇青眼,仕途坦**,一路高升,如今更是一躍成了新任錦衣衛指揮使,此番入京麵聖,不知是又掌握了什麽關鍵證據。

往後,隻怕要常駐上京,這樣一個人,無異於是安在身邊的定時炸彈。

楚懷安眸色沉了沉,並未與林寶珠多言。

林寶珠一聽是北離使臣來訪,坐直了身,“那寶珠也要回京。”

靖安侯原先領的是監察禦史的差事,因稅銀一案被革職查辦後,雖還了清白,卻沒能官複原職,反倒調去鴻臚寺任職,去歲又被皇帝點名出使北離。是以自林寶珠回歸後,父女倆還沒見過麵,如今北離來訪,想來父親也應當回朝了。

林寶珠頗為好奇,“聽聞北離人各各生得孔武有力,即便是女子,放在人群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真的?”

被她岔了話題,楚懷安心思也放到一旁,與她談笑,從北離人的相貌打扮,說到風土人情,不知不覺,車輦入了城。

東宮出行,儀仗談不上低調,每逢到了人多之處,自有黑甲衛於兩側開道,好在楚懷安是個體恤百姓的,特意叮囑侍衛小心行事,莫傷了無辜百姓,大抵是他寬容仁慈的形象深入民心,才行了一段路,車輦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擁著。

林寶珠耳畔盡是百姓的讚揚與歡呼聲,而她與太子同行,自然也是百姓們目光匯聚之所,當中不知是誰高呼了一聲“太子千歲,太子妃娘娘千歲”,像是熱水入了油鍋,瞬間一片嘩然。

楚懷安始終握著她的手,與她對視,眼底是隱隱的期待,“你瞧,旁人都覺得你我天生一對。”

敕封太子妃的旨意還未下達,可這些天她二人同進同出,早被有心人看在眼裏,許是楚懷安盛名在外,連帶著林寶珠的名聲也跟著好起來。

四周分明人聲鼎沸,可在楚懷安深情的眸光下,林寶珠隻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問:“寶珠,嫁給我,好嗎?”

林寶珠心肝一顫,正當她不知所措時,前頭的馬兒似乎受了驚嚇,一陣唏律律的長鳴劃破天際,便撒開蹄子在鬧市中橫衝直撞,連帶著林寶珠的身子也朝前摔去。

混亂中,一道月白色身影飛身跨上馬背,及時製住了即將撒蹄狂奔的馬兒,待一切平複後,那道人影才下了馬背轉過身,卻見隨風飄揚的紗帳內,楚懷安摟著懷中之人低聲安撫。

從他的視角望去,隻能看到個身姿纖細的少女背影,瞧不見真容。

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男人垂下視線,朝車輦中人抱拳施禮,“錦衣衛指揮使沈禹州,見過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