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是清白的……”
阿嬌一夜未眠。
外頭不知何時又下起了滂沱大雨,雷鳴穿過層層烏雲充斥天地之間,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隆聲,每一聲都像是打在她的心頭。
屋裏門窗緊閉,阿嬌抱膝瑟縮在角落裏,呆呆地凝望黑暗。
佩蘭的床褥衣裳都還留在屋子裏。
稍一閉眼,腦海裏便不自覺浮現出佩蘭看向她時那張瘋癲可怖的麵容。
晚膳時分春桃來看過她,同她說起佩蘭的事,她才知道,原來隻有公子的通房丫鬟會住在這個房間。
這麽多年,也隻佩蘭一個住過這裏。
佩蘭十七歲進府,至今已有六年,旁的仆從都是主母分配到鬆鶴院的,隻她一人是沈禹州親自要來的,一直都在主子跟前伺候,關係十分親密,隻待來日沈禹州娶了正妻,便能抬作姨娘。
可就一轉眼的功夫,佩蘭死了。
因為她的出現,因為沈禹州的一句話,死了。
那是同沈禹州相伴六載的女人。
阿嬌說不清心裏是難受還是恐懼,臉頰埋在膝間低低嗚咽著。
窗戶不知何時被風吹得劈啪作響,冷風穿過縫隙,帶著潮濕的雨氣灌進床鋪,阿嬌不得已起身去關窗。
道道銀蛇撕裂天幕,昏暗的室內忽然亮起,一道幽光猛地照在她臉上,刺得阿嬌睜不開眼,她回過頭,便瞥見對麵妝奩上的銅鏡。
乍然亮起的光線讓她看清了銅鏡內倒映出的人臉。
阿嬌又一次想起佩蘭,鬼差神使地走向對麵。
忽明忽暗間,她看著銅鏡裏的自己,學著沈禹州的樣子,指腹撫過這張臉,努力尋找它的特別之處。
她說,隻是一個玩物罷了。
想著想著,眼淚再次潸然落下,默默取了沈禹州給她的傷藥。
無論如何,總要活著。
*
翌日清晨,阿嬌簡單梳洗後來到院中。
她穿著統一的鵝黃色素麵妝花褙子,挽著規規矩矩的雙環髻,身上沒有半分裝飾。
柳葉眉下鴉睫纖長,一雙清澈明亮的杏眸顧盼生輝,即便不施粉黛,那白皙肌膚在日光照耀下,依舊泛著如玉光澤,吹彈可破。
瞧得春桃又一次失神。
鬆鶴院裏旁的婢子生怕落得佩蘭一般下場,不敢靠近她,隻有年紀尚小的春桃還願意和她說說話。
阿嬌笑著問她:“我能做些什麽?”
好半晌,春桃回過神,“沒、沒什麽要做的了。”
阿嬌還未接話,外頭響起一道女聲,“咱們沈府可不養閑人。”
許盈盈穿過垂花門來到幾人跟前,阿嬌學著春桃她們朝來人福身,“表姑娘。”
“別以為你是表哥帶回來的,就可以整日無所事事。”許盈盈神色輕慢,睨了她一眼,“說白了不過是個婢子,是下人,既是下人,便閑不得。”
春桃小聲道:“楊姑姑說……阿嬌還傷著,先將養幾日再說。”
許盈盈一聽就不樂意了,“你一個下人多嘴什麽?”
春桃立時住嘴,低著頭不敢回話。
阿嬌垂著眼,“表姑娘有何吩咐?”
見她乖順得挑不出毛病,許盈盈眼珠微轉,道:“馬上就是老夫人六十大壽,這些天姑母又在老夫人跟前侍疾,很多事情忙不過來,你是表哥帶回來的,借去用用也無妨吧?”
阿嬌不過一個婢子,自沒有拒絕的權力,很快被許盈盈帶走。
早年沈府還是長房大夫人許氏當家,無奈沈致遠去得早,膝下唯一的嫡子沈彥州又常年在外,對沈家無甚助力,如今還卷進懸案,連累沈家不少人,其餘幾房早已心生怨懟。
後來全仰仗吳氏娘家財勢,這才勉強保住沈家在徐州的地位,自然而然的,府裏人心便向著二房。
許氏礙於主母顏麵不願搬離主院,沈家便分出了東西跨院,各自料理事務。
許盈盈走到一處後院停下,眸中閃過意味不明的光:“姑母同二房向來不和,你可別做出吃裏扒外的事才好。”
阿嬌全程乖順,點頭應是。
許盈盈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看向前麵,“那是姑母後院,都是姑母愛惜的奇珍異草,昨夜又風又雨的,正好缺人料理。”
說著從後麵推了阿嬌一把,“去啊,愣什麽呢?”
阿嬌隻得硬著頭皮朝前走,一路也沒遇到什麽人,正琢磨著該如何打理後院的花草,忽然有個人影從轉角處走出,詫異地“咦”了聲。
阿嬌嚇一跳,回頭便見一個身著華麗錦袍,發束金冠的青年眯著眼走過來。
遠遠的,沈文州隻能瞧見一個模糊卻玲瓏有致的輪廓。
走近些,才看清她的臉,忍不住搓搓手笑起來,“喲,母親院裏何時收了個如此仙姿玉貌的小丫鬟?”
跟在他後頭的長隨顯然是習慣了主子這幅德性,也跟著嘿嘿笑,“小的不知,興許是新買的,就是為了防著公子您,這才藏到後院裏侍弄花草。”
阿嬌暗道不妙,她還是不了解沈府,竟不知許氏院裏還有一位公子。
不是說許氏隻有一個嫡子,且失蹤了嗎?
她飛快見禮:“奴婢是鬆鶴院的人,過來幫忙的,這就走。”
說罷轉身匆匆離去。
沈文州一聽居然是鬆鶴院的人,一把拉住她,陡然拔高聲調,“鬆鶴院的?騙誰呢?誰不知道我母親同大房不合,哪個不長眼的敢來這裏?”
一麵說,一麵摸她的手,“哦……本公子知道了,你這是怕我,胡謅一個由頭想糊弄本公子?”
阿嬌隻覺眼前眩暈,滿腦子隻有一句話——他母親同大房不合。
原來這裏根本不是許氏的東跨院,她被許盈盈騙到二房的地盤了。
阿嬌急得滿頭大汗,被他觸碰過的肌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用力抽回手,不著痕跡地在衣衫上反複擦拭,麵上強裝鎮定道:“還請自重,奴婢當真是鬆鶴院的人,快到午時了,二公子還需要奴婢伺候用膳呢。”
話都來不及說完拔腿就跑,空氣裏隻剩餘音。
“還敢拿沈禹州威脅本公子?不知道本公子最討厭的人就是他嗎?”
沈文州一下就炸了,在自個兒院裏,自然不怕阿嬌翻出他手掌心。
他非得到她不可。
沈文州眼睛不好使,離得遠了便瞧不清,追阿嬌時不慎被石子絆倒,趴在地上氣急敗壞的吼:“還不快去追!今天不逮住這賤蹄子你們都別活了!”
身後兩個長隨便顧不得去扶他,連忙去追阿嬌。
阿嬌不熟悉環境,隻能原路返回,誰知來時的那扇門居然從外麵鎖上了,拽了兩下根本打不開。
腳步聲越來越近,情急之下,她隻得朝另一旁的小道跑去,跑了一段路發現前方是一汪湖水,壓根無路可走。
再想折身換條路,兩個長隨已經一左一右堵住她。
沈文州揉著胳膊一瘸一拐走來,氣喘籲籲道:“跑、跑啊,你再跑啊。”
阿嬌望著深不見底的湖水,心底後怕不已,隻得色厲內荏地威脅道:“你別過來!要是出事了,二公子不會輕饒你的!”
沈文州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婢子罷了,本公子要便要了,沈禹州一個庶子,還能與本公子爭不成?”
“再說了,如今沈家是我母親做主,你覺得,沈禹州會為了一個婢子,和我鬧僵嗎?本公子若開口,他不得乖乖把你送上來?”
阿嬌從未有一刻像這般無力。
是啊,在他們這些富貴人家眼裏,她隻是一個婢子,一隻卑賤的螻蟻,生死由不得自己。
阿嬌咬緊牙,在幾人的目光中緩緩跪下,以卑微的姿態央求他。
“公子行行好,放了奴婢吧,奴婢知錯了。”
見她宛若螻蟻跪在腳邊求著自己,沈文州心理莫名得到滿足。
仿佛折辱了阿嬌,就是折辱了沈禹州,心裏別提多暢快,答應得也十分爽快。
“好啊。”
他舉止輕佻,勾起她的下巴:“隻要你把本公子伺候舒服了,自然就會放過你。”
說話間一張大臉湊了上來,撅起的嘴幾乎就要挨到阿嬌臉頰上。
阿嬌胃裏一陣翻湧,直犯惡心,不知哪兒來的勇氣騰的站起,一巴掌摑他臉上,生生把人打了個趔趄。
沈文州屬實沒料到一個婢子如此膽大包天,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腳步虛浮地歪在樹杈上,細細的樹杈勉強兜住他,搖搖晃晃的,隨時就要斷成兩半。
而他身後,是一池湖水。
兩個長隨快步去扶,阿嬌趁著空檔又一次跑了。
沈文州怒氣前所未有的旺盛,幾近咆哮:“抓住她!打斷腿!”
後頭的人越追越近,阿嬌慌不擇路,臉上不知何時掛滿了淚水,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初進來的地方。
她使勁兒拽門,哭喊著:“表姑娘!表姑娘求求你開開門!有沒有人,救救我……”
就在兩隻手即將抓住她肩膀時,那扇幾乎令她絕望的厚重木門終於打開了。
一路跌跌撞撞,阿嬌早已耗盡體力,衣衫刮破了幾處,臉上也髒兮兮的,就這般倚在門上,順著門開的方向跌出去,慌亂間,她隻來得及抓住一角衣袍。
沈禹州鐵青著臉站在門口,眉宇間煞氣縈繞。
長隨僵在原地,下意識退了幾步。
後麵追上來的沈文州捂著隱隱作痛的臉頰,一直跑到長隨前頭,才看清來人居然是沈禹州,也愣住了。
囂張氣焰一刹那湮滅,“二、二哥……”
沈禹州沒理會他,彎腰抱起阿嬌。
沈文州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有什麽好怕的?
於是梗著脖子喊話,“慢著。”
沈禹州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沈文州道:“這臭丫頭勾引本公子,還傷了我,二哥就這麽算了?”
阿嬌忙搖頭否認:“公子,奴婢沒有,真的沒有,是他……”
她話音止住,眼睫垂下,不敢再說下去。
她該如何說呢?
明明她和沈文州什麽也沒發生,可隻要她說出沈文州企圖輕薄自己的話,旁人信不信是一回事,單是她的處境便不會好了。
沈禹州那樣潔癖的人,眼裏容不下一點髒汙,說出來了,她在他眼裏,大抵隻會更髒。
即便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又如何。
“瞧見了吧,她解釋不清。”
沈文州一臉得意,指了指自己的腫脹的臉頰,“這賤婢意勾引不成便動粗,人是你的,總該給弟弟我一個交代吧?如若不然,鬧到我母親和大伯母跟前,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果然,沈禹州鬆了手,將她放下。
阿嬌咬著唇,帶著哭腔道:“公子,我是清白的……”
沈禹州凝視著她,深邃的瞳孔泛起幽光,出乎意料的,抬手為她拭淚,溫柔得不似真實。
“我知道。”
他低低回應她,旋即抬頭,長腿跨過門檻朝沈文州走去。
深如古井的眼眸浸著血色,如暗夜裏洶湧的火焰,逐漸散發出地獄般的危險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