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如同他的身軀,摔得粉碎
沒有預想中的血濺當場, 千鈞一發之際,那個向來恪盡職守的禁軍統領程大人躥了出來,當著眾人的麵抱起蘇婉容就地一滾, 險險避開馬蹄。
蘇婉容驚魂未定,臉色慘白。
沈禹州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 瞧著底下摟在一起的兩個人, 鳳眸中殺氣漸漲, 可是他沒有太多時間去計較,臨走時, 意味深長地看了程英一眼,然後收起刀策馬狂奔出宮。
程英跟在沈禹州身邊多年,很清楚方才那一眼已經存了殺心, 他推開蘇婉容, 忙不迭起身追去,將滿場的唏噓甩在腦後。
蘇婉容伏在地上, 撐著青石板地麵的手一點點攢成拳。
正巧進宮探望女兒的沁陽長公主與靖安侯都停住腳步, 站在不遠處觀察著, 沁陽長公主心細如發,隻一眼便看出端倪, “那個皇後,不是我們的寶珠。”
靖安侯以為自己聽錯了, 左看右看,“夫人何出此言?”
上回寶珠跳河, 把他們二老急得連夜入宮找沈禹州算賬, 不曾想他竟一病不起, 最後帳也沒算成, 而程英還記恨上回沈禹州到侯府負荊請罪, 他們對沈禹州下死手之事,是以警惕著他們,派禁軍包圍侯府,直到林寶珠死而複生回宮,他們還在禁足。
但依著寶珠的性子,她定然會回來探望。
可是沒有。
他們不得已,往宮裏遞折子求見自己女兒一麵,那時沈禹州清醒著,允了此事,他們可算能進宮一趟,卻大失所望。
沁陽長公主眼神逐漸冰冷,“身形不似寶珠,最重要的是……寶珠不會有那樣的表情。”
二老悄無聲息的來,又一次悄無聲息地走了,蘇婉容最後隻來得及看見兩道背影一閃而過,她未多想,在宮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良久,唇邊漾起一抹得逞的笑。
站在蘇婉容身邊的雲畫雲棋莫名有些不寒而栗,麵麵相覷後,各自低下了頭。
月色如水,灑在巍峨莊嚴的宮牆之上,萬物寂靜,隻有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蘇海道得了傳信,又一次進宮,陛下不在,皇宮守衛散亂得不成樣,幾乎無需什麽口舌,幾個金珠打點好後,蘇海道便直奔昭陽殿,懷裏還捂著來自北境的密信。
是了,自罷官後,他蘇家就不再奢望能從當今陛下沈禹州的手中討得便宜。
但他知道當今陛下自負,所謂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的道理,陛下不懂。
既如此,這皇位換個人坐坐,又何妨。
蘇海道自認天衣無縫,當蘇婉容手捧南陽王軍虎符走向他時,蘇海道的心都在顫抖,仿佛捧著王朝的未來,親手接過了那枚虎符,卻不知皇城內最高處,一道黑色身影早將一切盡收眼底。
南陽王軍的虎符麽……沈禹州這輩子,注定成也在此,敗也在此。
林寶珠不知昏迷了多久,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她人在馬車上,春桃也被丟在角落裏昏睡,兩人手腳皆被縛著,除此之外,居然還有沈念如,隻是此時的她雖醒著,卻眼神呆滯,一眨不眨。
馬車正中央坐著那個著裝怪異的巫師,他喉間發出一聲古怪的笑,“醒了?”
林寶珠的神情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冷靜,她緩緩坐直身子,“放了春桃,想要什麽,我可以給你。”巫師仍是笑,“娘娘似乎一點也不害怕。”
“不就是一張臉嗎?”林寶珠麵無表情,“把春桃放了,臉拿去。”
“不急,先隨我去個地方。”巫師說著,伸手一抓,將她和沈念如一並帶走,隻剩一輛馬車載著春桃不知駛向何處,林寶珠再次腳尖落地時,眼前景物變換了模樣,居然是一座地宮,借著熹微的月色,她看清了匾額上“皇陵”兩個大字。
皇陵……
他為什麽要來皇陵?
林寶珠沒來得及問,又被硬拽著往裏走,裏頭一片漆黑,可隨著巫師走近,甬道兩旁的燈柱一盞盞亮起,林寶珠看到最裏頭停放的棺墓,似乎是曾經某個皇帝的陪葬妃嬪。
巫師一改陰森的語氣,他跪在那樽棺材前,望著裏頭的人,目光繾綣,“阿鶯,我又找到一張漂亮人皮了,你不是總嫌自己不夠貌美麽?這次的,你一定滿意。”
這人瘋了。
林寶珠停在不遠處,不敢再近一步,四處張望企圖尋一絲生機。
然而巫師的動作絲毫不遲疑,從那什麽阿鶯臉上剝下一張薄薄的人皮,瞧著五官還有些熟悉,似乎與她有幾分相似,她忍不住定眸去看,待看清後,胃裏一陣翻湧。
她說怎麽看著有些眼熟,居然是褚清蘭的臉!
林寶珠再忍不住,跑到一邊扶著石壁幹嘔,隻有神情呆滯的沈念如還站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盯著巫師。
巫師取下那張人皮,露出棺中人真實的麵容,準確的說,棺中人壓根沒有臉,隻剩一個幹枯發灰的骷髏頭,顯然是死了許多年,巫師一手那張屬於褚清蘭的臉,一手拿著薄刃,一步步走向林寶珠。
“放心,不會有多大的痛苦。”巫師循循善誘,掂了下手中的人皮,“我的手法練了很多次了,沒有一個人說痛,這個姑娘,也說不疼呢。”
“你把她怎麽樣了?”墜崖後,林寶珠沒再見過褚清蘭,但沈家的事她知道一些,知道褚清蘭把沈家利用幹淨後卷錢跑了,沒想到居然落在巫師手裏。
“她?”巫師腳步微頓,脖頸擰了下,似乎在思考,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你說的是,這張臉麽?應該是……死了吧,不過你放心,她不是被我殺的,我下手很輕,從來不取人性命,她是……被自己嚇死的。”
廢話,任誰看著鏡中沒有臉的自己還能心平氣和?
林寶珠扶著石壁,出言譏諷,“瘋子,就算你給棺材裏的那個人換再多張臉,她也活不過來了。”
此話無疑刺中了他的痛點,巫師當即沉了臉,“找死!”右手薄刃高舉直衝林寶珠,林寶珠瞅準時機,長袖一揮,白色粉末飄散於空中,巫師心中警鈴大作,收手朝後退去,忙著替棺中人散去毒粉。
林寶珠趁著白霧彌漫之際轉身跑了,心中感慨,幸好有李青鬆給的毒粉,能暫且控製住巫師,否則今天小命不保。
可她到底是身嬌體弱的女子,跑再快也不是巫師的對手,很快後頭就傳來急促的破風聲。
是夾在巫師手中的薄刃,而林寶珠也逃至死路,避無可避,恍惚間,一道青色身影閃過,摟著她就地摔去,骨碌碌滾了兩圈,才勉強躲開。
林寶珠壓著那人,略顯驚訝,“李青鬆?”他這麽快就追上來了。
“躲開。”李青鬆顧不得壓在身上的軟玉溫香,起身拔劍而去,與巫師纏鬥在一處,可那巫師功法詭譎,防不勝防,一記掌風拍響李青鬆肩頭,手中劍再握不住掉落,指間薄刃再度襲來,將要割破李青鬆喉嚨時,整個地宮突然劇烈震動起來。
“阿鶯……”巫師反應過來,收手往地宮深處跑去,他心愛的女人還在裏麵,他不能棄之不顧。
林寶珠也管不了究竟是什麽動靜,小跑過去扶起李青鬆,“地宮要塌了,快跑!”
“跑不動了……”李青鬆吐出一口淤血,半邊身子掛在林寶珠身上,“你跑吧,我跑一路,真跑不動了……”
地動山搖之感越發強烈,地宮上方的燈珠紛紛掉落,頭頂石壁開始龜裂,碎石紛紛落下,林寶珠急哭了,瘦小的肩硬是抗起他,“別廢話了,你快起來!”
兩人攙扶著踉踉蹌蹌往外跑,偶有碎石落下砸到李青鬆背上,他疼得悶哼出聲,林寶珠卻沒有辦法,隻能硬著頭皮走,身後還有巫師撕心裂肺的哭聲。
快出地宮,林寶珠猛然想起,裏頭還有個沈念如,下意識回頭,就見巫師提著什麽東西破頂而出,盡管頭破血流,他仍抱著一副由衣裙勾連才勉強完整的人骨。
“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巫師咆哮著。
林寶珠顧不上什麽沈念如了,雙腿如同灌了鉛沉重無比,可是不能停啊,她死了沒關係,不能連累李青鬆,她隻能憑著本能麻木地跑。
巫師身影猶如鷹隼急掠而下,兩隻鋒利的爪攻向林寶珠,不止何處忽然躥出一道黑影,劍芒一挑硬生生削去對方一隻手,那渾身的黑,比起巫師顯得更陰暗冷酷。
盡管看不清來人的真麵目,可那熟悉的身影,早烙印在林寶珠腦海中揮之不去,“懷安哥……”尾音尚未說出,地宮又一次搖搖晃晃,頭頂石壁四分五裂,紛紛往下掉落。
“寶珠!”
沈禹州終於在最後一刻趕到,他踏著馬背飛身上前,林寶珠淚眼模糊地看著身前的黑色身影,全然沒在意頭頂即將壓下的巨石,也忽略了危機時刻護在她身後的沈禹州。
直到幾滴鮮血飛濺到她臉上。
直到,一聲聲急切的“陛下”喚醒了她。
一直靠在她身上的李青鬆扭過頭,此時此刻,他與沈禹州離得最近,從沈禹州出現,到以身擋住巨石,他全看在眼裏。
盡管不對付,可對視後,隻一個眼神便意會,李青鬆二話不說,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挾著林寶珠急速後撤。
沈禹州用後背硬抗巨石,短短一息時間,耗盡他所有力氣,直到林寶珠從他身下徹底逃離,身子便如同破碎的風箏自空中落下,隨之而下的還有扛在背上的巨石,落地瞬間,激起漫天塵埃。
他再次被砸中,胸腔翻湧吐出大口鮮血,血色模糊了整張臉,他死死瞪著眼,不肯合下。
林寶珠終於看清楚了,她看清了突然出現的沈禹州,與此同時,她更看清了他身邊同樣置於險境的黑衣人。
與巫師纏鬥時,覆在黑衣人臉上的鬼臉麵具打落,露出一張與滿身陰暗格格不入的臉龐,皎皎如月,芝蘭玉樹。
冷風淒淒,風沙迷眼,泛紅的眼眶頃刻間蓄滿淚水。
“懷安哥哥……”林寶珠掙脫李青鬆的懷抱,毫不猶豫衝上前,在皇陵徹底坍塌之際一把握住楚懷安的手,將人拉出來。
轟隆一聲巨響震破天際,整個大地為之震顫嘶鳴。
幾乎所有重壓全落在沈禹州一人身上,因為疼痛而攥緊的手陡然鬆開了,他壓在廢墟之中,一顆心驟然涼下,毫無預兆地沉入穀底,如同他此刻的身軀,摔得粉碎。
沈禹州眼睫顫抖著,終是頹然垂下,眸色空空。
原來,不被選擇的感覺,是這樣的。
意識逐漸渙散,耳畔充斥著禁軍的呼喊聲,混亂中,眼前數隻鞋履穿過,最後落在他身邊的,是一截青灰染血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