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改變人一生的大事,發生的時候都令人猝不及防,事後回想起來才如夢初醒,其間細節令人心有餘悸。

比如H市舉足輕重的邵老爺子病逝這件事情,當時草木皆兵、滿城風雨,邵君澤跟邵益陽卻仿佛身處台風眼,絲毫不為外界動容。

那天蕭暮跟邵君澤正在海邊遊玩,蕭暮拿著邵君澤的手機,嚷嚷著要拍他。邵君澤被蕭暮弄得沒轍,站在浪濤之外,一臉無奈又寵溺地任她拍照,蕭暮卻不滿足,不停要求他換pose,等到邵君澤有幾分不耐煩,說了一句差不多了吧,從蕭暮手裏抽回手機,才發現蕭暮根本都沒有拍他,一張都沒有——她一直開著前置攝像頭自拍,還把自己頭像設置成了他手機屏幕。

蕭暮正對著邵君澤做了一個鬼臉。邵君澤莞爾搖頭,輕輕拍了拍蕭暮的後腦勺:“耍我呢?”

彼時電話鈴響,邵君澤看了一眼屏幕,皺眉接起來,得到了邵玉成醒過來的消息。他心急火燎地拉著蕭暮就開車往回趕,蕭暮一路安慰邵君澤,既然邵老爺子已經醒過來了,康複痊愈指日可待,就更用不著著急了。邵君澤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說,我擔心的事情,現在一言難盡。

蕭暮側過臉,不解地用眼神詢問駕駛座上的邵君澤,邵君澤卻不說話了。

蕭暮與他近在咫尺,卻不懂他的百感交集。

邵君澤見到父親的時候,邵玉成還插著輸氧的導管,口不能言,隻能用眼神與人交流。

父親似乎還迷迷糊糊能認出邵益陽,任由邵益陽握住手,邵君澤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邵玉成跟前,邵玉成像是認不出來他,目光呆滯地沒有反應。旁邊有人打圓場說大公子常年在外,老爺子大病初醒,一下子沒認出來也是正常的。

結果邵君澤剛被醫生牽引著去握邵玉成的手,邵玉成卻甩開了。他尚且虛弱,沒有太大力氣,但是拒絕的意味明顯,在場明眼人有目共睹,都裝作沒看到這一幕為邵君澤挽尊。蕭暮就在邵君澤的身邊,看得真切,她把邵君澤被甩開的手雙手捧在手中,說道:“別擔心,叔叔現在還在病中,他在病**昏睡了這麽久、躺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挺過來,或許還沒完全清醒,等他醒了,你們再好好聊聊,我們現在不要打擾叔叔好不好?”

邵君澤心裏再清楚不過,眼前這個被自己稱作父親的人,清醒的時候從來沒有將自己視同己出,而今病得人事不知,還會有這樣的反應,足見對自己的厭惡根深蒂固。邵君澤心寒齒冷,內裏血氣翻湧,也懶得在這裏自討沒趣。他順勢下梯,對邵益陽交代了幾句,挽著蕭暮走了出去。

邵君澤站在床邊,心情頗為煩躁地看著夜雨敲打窗戶玻璃,將杯中紅酒一口飲盡。

電話鈴響,他接起來:“喂,舅舅?”

是陳安澤打來的,電話那端傳來他夾雜著呼氣的話語,大雨傾盆下落成了電話的背景音。他說:“君澤,舅舅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

邵君澤聽他語氣透著興奮與悲愴,顯然還在雨中淋著,有些歇斯底裏。邵君澤覺察到了他的不正常:“舅舅你做了什麽?”

陳安良聲音忽而森冷:“不久你就會聽到,邵玉成病逝的消息。”

“你說什麽?!”邵君澤聞言,眸眼光芒轉冷,忽而明白過來陳安良做了什麽:“舅舅你這是殺人你知道嗎?!”

陳安良咬牙切齒:“我隻是在替你母親報仇,一命償一命。”

邵君澤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心緒難平,沉默半晌才平複心神,說:“舅舅你離開H市吧,別再出現在我眼前。”

陳安良似乎並不滿意邵君澤的反應,歇斯底裏地在雨中吼叫起來:“你難道不想他死嗎!你知道我把他的供氧機的電源切斷的時候有多麽痛快麽!他這樣一個呼風喚雨數十年的人,終於也有今天,躺在病**任人擺布而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親眼看著自己被殺卻無法反抗!”

邵君澤握住電話的手微微顫抖:“我隻要想到他跟薛馥對母親做的事情,我每時每刻都覺得是煎熬、無時無刻不想報複他,可是我卻也從來沒想過用你這樣極端的方式。我本可以讓他親眼看見自己的產業一點點被我奪走,讓他一敗塗地,可是舅舅,我的這些計劃,現在卻都被你打亂了。”邵君澤說,“舅舅你走吧,趁我現在還覺得你是為了替母親報仇才做這些事情的時候。”

邵君澤掛斷電話,前所未有的疲憊像海嘯一般淹沒了他。

他一念之差就要喊人去醫院,幸而僅剩的理智及時阻止了自己這不合理的舉動:現在去醫院,無異於告訴別人他知道邵玉成會出事。若有人追查起來,縱使他不是合謀也是知情,哪裏還說得清白?

他對那人的恨意與日俱增,真正聽到他離世的消息,卻並未覺得酣暢淋漓,反而悲從中來。

邵君澤約見父親的律師郭瀟,開門見山,毫不拖泥帶水:“我知道我父親的遺囑是早就寫好了的,隻要你能幫我改成我想要的樣子,把老爺子手上的股份給我繼承,你所有的條件,我都可以滿足。”

坐在邵君澤對麵的中年人既然能成為邵玉成信任的律師,自然也是見識過驚濤駭浪的。邵君澤的條件,他根本不為所動,隻是好涵養地朝他笑笑:“大少,我現在沒有什麽要求,邵先生給我的信任跟金錢已經足夠,也請您尊重我的職業。”

邵君澤瞟了一眼桌上的咖啡,卻並不端起,一挑眉:“信任這東西,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對嗎?”

郭瀟:“大少這話是什麽意思?”

邵君澤的秘書在邵君澤的示意下及時插話:“我們邵總知道您的千金患有腎衰竭,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做透析才能維持生命。這畢竟不是長遠之計,我們已經為您聯係到了一個可以匹配的*,隻要您幫邵總這個忙,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郭律師愛女心切,一定也希望千金早日康複吧?”

郭瀟愣在當場,糾結良久。他當然知道*對自己的女兒意味著千金難買的求生概率。他說了一聲抱歉,起身去室外抽了一根煙才回來:“你們真的聯係到了合適的*?”

邵君澤點點頭:“我從不開空頭支票。”

郭瀟從保險櫃中拿出遺囑,翻給邵君澤看:“其實大少您根本沒必要來找我,老爺子的遺囑上,產權跟股權都是留給您的,他給二少留足了資金小額的股份,確保他後半生衣食無憂。”

邵君澤難以置信,接過遺囑看完:“郭律師放心,我允諾的,仍舊會依言實現。”

邵君澤從律所出來,一路陰沉著臉,有疑惑在心中瘋狂地怒吼:老爺子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幹?!

跟蕭暮分開之後的數日,邵君澤叮囑司機來接送蕭暮去公司,自己卻並沒有露麵,而蕭暮無論怎麽撥他的電話都沒人接,隻在公司偶爾能聽到員工私下議論不久即將到來的大換血,人人談之變色。

兩人再見麵,是在老爺子的遺體告別會。

邵君澤跟邵益陽穿著純黑的正裝,會場正中擺放著老爺子的遺像跟遺體,無數人走馬觀花似的鞠躬悼念,說著請節哀,白牆黑衣相襯,哀婉的音樂令氣氛凝重悲戚。

儀式結束後蕭暮終於能夠跟邵君澤說上話寒暄幾句,邵君澤便同其他人交代事宜,說公司要事太多,已經耽誤良久,他必須要回去處理。邵益陽說道:“大哥你放心去忙吧,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好了。”

邵君澤心情複雜地對他點點頭:“辛苦你了。”

蕭暮這才發現邵君澤身側站著的邵益陽眼圈烏黑,下巴上胡茬鐵青,精神狀態堪憂。她走過去,並沒有多想,抱了抱邵益陽:“師兄你……保重身體。我今天沒有別的事情了,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誰,但是我想,至少今天陪陪你。”

邵君澤抽空出來斜了蕭暮一眼,忍住沒有說話。邵益陽伸手回抱住了她:“好,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