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醫院牆壁與設施、令人眼花繚亂的異國口音,陌生的人種膚色……術後觀察的日子裏,蕭暮就嚷嚷著自己實在受不了這種陌生的環境,強烈要求出院。主治大夫檢查完,表示以蕭暮當前的身體狀況,在醫院跟在家都是休養跟術後恢複,並沒有多大區別,邵益陽跟薛馥一商量,就把蕭暮接回了家。
三個人把蕭暮照料得無微不至,吃穿獨用一應俱全,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不是要洗漱方便,簡直連床都不讓她下。
蕭暮樂得過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
但這樣的悉心照料,越是反襯出內心的蒼涼與苦楚。蕭暮個性要強,心裏再委屈再不甘,也不願意在人前哭哭啼啼叫苦連天,隻是有時候,邵益陽跟謝穎一早去看蕭暮,就會發現她雙眼紅腫,顯然是前夜沒少哭過。
蕭暮長到二十幾歲,從沒有覺得自己有這麽多的眼淚可以流,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並不是要刻意去回憶,隻是閉起眼,就會有**溢出,好像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光,哭著哭著覺得精疲力竭,沉沉睡去,夢裏又都是大片大片不堪回首的過往與不敢想象的將來,於是又從亂夢顛倒中哭醒過來。
被撞破的蕭暮於是不好意思地敷衍說是因為睡眠質量不好。
邵益陽得知後,忙裏偷閑,把在家的時間都空出來陪蕭暮。謝穎心裏一千一萬個不樂意,也算是深明大義,從不勸阻。
蕭暮從前就知道自己頑劣、幼稚、不成熟,可是仗著父母寵溺,從未想過要收斂個性,沒想到就這樣,因為自己的太馬虎,胡亂愛上了一個人,不負責任地同他孕育了一個生命,又稀裏糊塗地失去了他。
成長或許真的是一場兵荒馬亂的事故。孩童時候誰不希望快快長大成人,可又曾預料,要怎樣小心翼翼才能避開所有的傷害與磨難。沒有經曆過痛徹心扉的愛與恨,怎樣能破繭成蝶,出落得成熟優雅?
在**躺了一些時日,薛馥每天給蕭暮變著法子煲湯進補,就連謝穎也盡釋前嫌地來照蕭暮的生活起居。三人都對過去的事情絕口不提——明知那是人心口上一道疤,何必往傷口上撒鹽。
這天薛馥去給蕭暮端早飯,見她麵色蒼白,雙眼紅腫,頓時嚇了一跳。薛馥挪了個椅子坐下來,把熬好的補湯遞給蕭暮,勸慰道:“蕭暮,聽阿姨一句勸,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想了。坐月子最是哭不得,傷根基的。孩子沒有了我們也很難過。可是你還年輕,一輩子還長著,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蕭暮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知道薛馥是為了她好,道理她都明白,可是心裏有一道疤,哪裏是那麽容易愈合的。
謝穎聞聲而來,左瞄瞄,右看看,謹慎地提議:“別憋出抑鬱症了,要不要醫生來看看?”
蕭暮搖頭:“不用了,也就是心裏頭不大痛快,藥物治療沒什麽用。再說,醫生開什麽藥方,所有抗抑鬱的藥物都對神經有一定的刺激性效果,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我也不可能隨便吃。”末了她不忘記補上一句,“謝謝了。”
謝穎摸摸自己後腦的發絲:“蕭暮,你可千萬誤會啊,我可沒沒有大度到能拿你當朋友跟親人,隻是出於人道主義的關懷,再說,我也不想你落下什麽毛病,讓師兄一直一直陪著你、照顧你,把他生活的重心放在你身上。”
這段時間薛馥跟邵益陽把蕭暮接回了家,謝穎也沒少幫忙照料,謝穎嘴上說得強硬,蕭暮心裏卻感激得很,哪裏還會同她計較這兩句無關痛癢的辯駁。對於謝穎的口是心非,蕭暮一笑了之:“是啊,是啊,所以我要趕快好起來,免得擋了你的桃花運。”她轉頭對薛馥說道,“阿姨,我給你添麻煩了。”
薛馥:“哪裏話,要不是你,阿姨現在還不知道有命沒有!”
“對了,阿姨,那人現在抓到了嗎?是什麽人?”
“哪裏抓得到,”薛馥搖頭,“這人早就回國了。”
那是塵封的往事,令她蒙羞的經曆,但是作為受害人之一的蕭暮,當然有知情權。
薛馥避重就輕地將那些事情講給蕭暮,而今邵老爺子已逝,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隻是回憶起來,眼睛裏還有溫柔的碎光。蕭暮聽得瞠目結舌,原來這所有一切的起源,邵君澤的一腔抱負與怨恨,都是源自於眼前這個人。
拆散人婚姻家庭固然可恨,可是時過境遷,二十年後還要上門來索命殃及池魚,冤冤相報何時了。蕭暮簡直覺得自己就是那種專注躺搶三十年的業界模範,邵氏兄弟倆爭權奪利也好、舊愁新恨也好,壓根跟她半毛錢關係也沒有,當初被卷入事端,惹得一身騷,而今呢,陳安良蓄意報複也好,薛馥遠走他鄉也好,她也是直挺挺地挨了一槍。
邵君澤的親舅舅為了報複邵君澤的後母而導致邵君澤失去了孩子。蕭暮簡直要仰天冷笑,當真是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
時間是治療一切的傷藥,心理上的也好,身體上的也好,經過一個多月的修養,蕭暮總算恢複得七七八八,邵益陽找了個天朗氣清的好時節,拖著蕭暮出去購物,蕭暮表示自己沒什麽購物欲,邵益陽鍥而不舍地勸道,宅了這麽久,總該出去見見光,不然怎麽進行光合作用。
穿暖花開,一路明媚。異國的風情倒影在眼睛裏,折射出尋常的光與影,蕭暮在咖啡店坐下:“來住了這麽久,過幾天我想回去了。”
“不必這麽急著走吧,你難得來一趟,總該好好玩一陣子?”
“不了,我想早點回去跟邵君澤把離婚手續辦了。”
邵益陽:“你當真想明白了,一定要離?”
“離了吧,”蕭暮把手中放涼了的咖啡一口飲盡,好像影視劇裏大寫大俠浮一大白,平白地膽氣橫生,“好歹讓我沒有什麽牽掛,開始新的人生。”
“他若不同意呢?”
“他還有什麽好不同意的?我的人生已經因為他而麵目全非,如果他堅持不肯離,那我們隻好法庭上見。”
邵益陽皺眉,擔心地問道:“要不我請幾天假,同你一起回去一趟吧?”
“不用麻煩,你這邊學業這麽繁重,我可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耽誤你。”蕭暮補充道,“況且你們兄弟來倆這關係,你去了說不定不僅幫不了忙,反而還刺激他。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師兄你放心,我現在清楚了他的為人,自然做事就有了分寸,我的爸爸媽媽都在那邊,還能吃得了虧不成?”
邵益陽看著蕭暮胸有成竹的樣子,忽然輕聲說道:“蕭暮,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難受的話,我的肩膀借你。”
“我真的不想哭你幹嘛逼我。”蕭暮搖頭,“我該流的淚,都在一個月以前流完了,我對他的感情,就應該這樣一刀兩斷。”
他們倆人回到家的時候暮色四合。整座建築裏的燈光都亮了起來,從外麵看起來泛出溫暖的光輝,用噴繪寫著“XIAOMU’S NIGHT”。
推門而入,裏麵倒像是張燈結彩過春節的味道從,像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蕭暮眼神詢問,邵益陽:“是謝穎提想要慶祝一下你的康複,所以我下午才拉你出門去轉轉,好讓他們有時間準備。”
謝穎解釋道:“知道你最近這段時間一直情緒低落,我們雖然做不了什麽來幫你,至少開個小聚會,熱鬧一下,增添一些喜慶的事情。”她又續道,“我知道對你來說並不是好事,可是我們都希望你能放下過去的,往前走。”
蕭暮跟謝穎擁抱了一下:“別解釋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心。我已經打算過幾天就離開,我知道你喜歡師兄很久,祝你們早日,好事成雙,也讓我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就像他喜歡你很久。”謝穎毫不避諱,促狹一笑。
蕭暮打斷了他:“謝穎,別說了,我跟他,本來也不會有結果。”就像歌裏唱的那樣: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她跟邵益陽,從前的確,曖昧情生,是經曆了溝溝坎坎,終於發現,朋友是最親近的、最適合他們的距離。
全家人一起端了酒杯,邵益陽給了蕭暮一杯飲料。
蕭暮看著泛著咖啡味的奶油,大飲一口,結果一口水差點噴了出來,“有酒精……愛爾蘭咖啡?”
邵益陽點點頭:“專門給你調製的,來,幹了這碗孟婆湯,來世再做好基友。”
那邊薛馥已經開始舉杯相和:“為蕭暮的痊愈與新生。”
謝穎:“為無可獲知,但必然十分美好的未來。”
蕭暮:“為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能修成正果。”
蕭暮癟癟嘴,一口飲盡。愛爾蘭咖啡,思念此生無緣人,口感醇厚而苦澀,就像壓抑了許久的思念發了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