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準時來到了太後的寢宮,開始了新的“就職生活”。太後對聊齋裏的故事頗有興趣,我也根據自己的記憶輪番給她講,差不多是每天一個故事。什麽狐妾,辛十四娘,封三娘,鬼妻,雲蘿公主……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化身為一千零一夜裏的山德魯佐,隻是對象變成了太後而不是國王。

在當時的奧斯曼帝國,講故事這項技能還是相當吃得開的,這也多虧我的故事儲存量比其他人可是多了好幾百年呢。

我沒料到太後的口味也挺重,聽到後來,她已經不僅僅滿足於那些愛情故事,其他鬼怪神靈的恐怖故事也一概照收不誤。那一天上午蘇萊曼來探望太後的時候,我正眉飛色舞地講著聊齋裏那個叫做畫皮的經典故事,而且還正好講到最緊要的關頭——

“這王生心裏覺得奇怪,就輕手輕腳湊到窗前去偷看,誰知這一看可是將他嚇得魂飛魄散。你們猜怎麽著?”我頓了頓,賣了個小小關子,見她們聽得津津有味便又繪聲繪色地說了下去,“原來在燈影下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麽美貌女子,而是一個青麵獠牙長相恐怖的鬼怪!此時他正聚精會神在一張平鋪的人皮上描繪著什麽,畫完之後他將人皮往身上一披,居然立刻就變成了原先的那個美貌女子!”

我的話音剛落,有幾個膽小的女奴就嚇得失聲驚叫起來,擁作一團不敢再聽下去。太後的膽子素來不小,聽了之後反而拍手稱好,還頗有感慨道,“原來這鬼怪隻是借用了美女的一張皮囊就令王生神魂顛倒,由此可見世間男人都是難以抵製皮相**的。”

“母後,您這是把兒子也算進去了?”蘇萊曼已經在不遠處站了一會,等到我將這**部分的情節說完才開了口。

太後聞聲頓時笑靨如花,“陛下,你來了怎麽也不打個招呼?”

“我瞧你們都聽得入神,索性就等了一會。”說著他看了看我,臉上也瞧不出是什麽表情,“羅莎蘭娜,說這樣的故事也不怕嚇著我母後嗎?”

我不知他是真責怪還是隨口一說,正不知怎麽回答時,太後已經及時為我解了圍,“陛下你就別怪她了,我倒是覺得這樣的故事比那些愛情故事更加有趣刺激呢。”

“陛下,我下次會注意的。”我隻好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識趣地退到了一旁。

他也就沒再多說什麽,徑直走到太後的對麵盤腿坐在了榻上,和太後隨意閑聊了幾句家常後問道,“母後,過些日子我打算在宮裏舉辦個盛大的宴會,邀請各國使節前來晉見赴宴,您覺得怎麽樣?”

太後沉吟了幾秒點了點頭,“過去每年隻要你人在伊斯坦布爾,通常也會舉辦這樣的宴會。今年該辦的還是要辦,畢竟這也是展示我們盛大國力的一個重要舞台。”

蘇萊曼笑了笑,“這次除了那些歐洲國家派駐在伊斯坦布爾的使臣,我也想邀請幾個偏遠地區的,比如波斯王國的使節。”

太後似乎有些驚訝,“波斯王國和我們奧斯曼的關係一直都不怎麽樣,聽說他們的那位皇帝達赫馬斯普一世和你年紀相仿,充滿野心,也並非泛泛之輩,你真打算請他們的使節來,就不怕惹出什麽亂子?”

“正因為我們兩國之間的關係不怎麽樣,我才更想看清楚他們的態度。”蘇萊曼垂下了眼眸,“母後,我有種預感,波斯王國在未來或許會成為我們最難纏的敵人。”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去辦吧。”太後讚許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在你之前的九位蘇丹,從第一世到你的父王,每一位都稱得上是明君,所以才能將我們奧斯曼帝國發展的如此強大。我也有種預感,在將來你的成就必定能夠超越你的祖先們。”

“母後……”蘇萊曼似是有些感動,像是在承諾著什麽,“我定然不會讓您失望的。”

母子兩人接著又聊了別的事情之後,蘇萊曼也準備起身告辭了。在臨走之前,蘇萊曼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說道,“母後,上次比賽的那件事,古爾巴哈確實不懂事。她的性子是嬌慣任性了些,如今有了身孕就更是變本加厲,您別和她一般計較。”

聽了這話我心裏暗暗思量,看來玫瑰夫人在蘇萊曼心裏的地位確實是不一般呢。這麽想著,心底竟然泛起一陣說不清的細微惆悵。

太後溫柔地笑了笑,“傻孩子,我怎麽會和你最喜歡的女人計較呢。看得出來,她相當的在乎你。若是到其他妃子那裏留宿,你也要注意好好安撫她的情緒。”

蘇萊曼皺了皺眉,“我雖然寵愛她,但她也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

“希望如此了。”太後彎了彎唇,似是漫不經心道,“羅莎蘭娜,你送陛下出去。”蘇萊曼看了看我,倒也沒拒絕,轉身就朝著寢宮外走去。

我應了一聲,加快腳步趕緊跟了過去。剛走出寢宮沒多遠,蘇萊曼就在一棵無花果樹前停了下來,有些突兀地開口問道,“羅莎蘭娜,你是不是也覺得世間所有的男子都容易被皮相所吸引呢?”

“陛下,您——這是在征詢我的看法嗎?”我一臉詫異地抬起了頭。在這個時代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隻是地位卑微的女奴。身為現代人的我當然是不在意這樣對等的交流,但是對接受男權思想成長的他來說未免就太奇怪了點吧,而且這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他們眼裏,女性無非隻是供男子享樂的玩偶,這不是古代統治者尤其是當時奧斯曼人對待女性的一貫看法嗎?或許精通藝術和詩歌的蘇萊曼陛下心思更為細膩,所以才不同於以往的統治者?

他坦然地點點頭,“是,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自己心裏的看法,“我覺得一開始被皮相吸引也是無可厚非,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女都一樣。可是有句話叫做情人眼中出——美人。也就是說,如果真的喜歡了,即使對方沒有擁有美麗的皮相,卻依然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很多時候喜歡就是喜歡了,當真正被一個人的內在所吸引時,那些美人的標準或許就不存在了。因為是她,所以喜歡她。”我頓了頓,“所以啊,雖然很多人一開始會被皮相所吸引,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會為了皮相留下來。到了最後,真正能維係彼此的還是內在的溝通和了解吧。”為了那句諺語更通俗易懂,我就把西施換成了美人。

說完這些話後我又覺得有點不妥。對方畢竟是個幾百年前的古代人,思想上和我必然有代溝,若是他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那豈不是很不妙?

“陛下,我也隻是隨口胡說而已,要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請——”

“情人眼裏出美人。”他打斷了我的話,唇角微揚,“其實我們奧斯曼土耳其也有句諺語——心裏喜歡誰的話,美人就是她。”

原來土耳其也有這樣的諺語啊!我不禁笑了起來,“真有意思,看來這句話倒是全世界共通的呢。”

他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用某種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視著我,一雙瞳仁仿佛染上了晨曦的暖色,似是探詢似是好奇,“羅莎蘭娜,你怎麽總有那麽多和其他女子完全不同的想法呢?”

“這些……都是我胡思亂想而已。請陛下恕罪……”我一時也難以分辨他究竟是褒還是貶,隻能趕緊斂了笑容,模棱兩可地回了一句。

“恕罪?”他低下頭笑了笑,忽然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往上輕輕一抬,讓彼此之間的距離親近得近乎曖昧,言語中更是帶了幾分促狹的口吻,“難不成你還以為我要懲罰你?說實話這宮裏的女子們都差不多,就像是比賽中那些千篇一律的愛情故事,偶爾出現個像你這樣的恐怖靈異故事不是也挺有意思嗎?”

我瞪大了眼睛盯著他,一時也忘記了彼此曖昧的距離。原來總是以肅然威嚴示人的蘇萊曼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麵……直到感覺他熾熱的呼吸落在自己臉頰上,我才臉上一熱,尷尬地垂下眼眸避過了他的目光,故作鬱悶地歎了口氣,“陛下,您這是拐著彎在取笑我嗎?”

他笑得更是愉快,慢慢鬆開了我的下巴,指尖有意無意地拂過了我的麵頰,“行了,先退下吧。太後還在寢宮裏等著你把故事講完呢。”

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我揉了揉自己的下巴,臉上更覺燙得厲害。當下也不敢多想,匆匆趕回了太後的寢宮。

還未踏進房間,我就聽見太後的貼身侍女布蕾說道,“太後,這古爾巴哈最近是越來越囂張了,她根本就分不清誰才是這後宮的主人。可偏偏陛下還那麽寵著她……”

太後的聲音還是平靜依舊,淡淡道,“她所倚仗的也隻有陛下的寵愛而已。這些傻女人總是分不清寵愛和愛的區別。男人所謂的寵愛,來得快,去得更快。你說,若是陛下漸漸開始對她反感了呢?”

“太後,難道您已經有什麽好辦法對付她了?”

“今晚你讓達瑪拉來見我,我有件事要和她商量一下。”太後頓了頓,“要不是那個女人越來越出格,又這麽快懷了第二胎,我也不會出此下下之策。”

這些傻女人總是分不清寵愛和愛的區別——這句話在我腦海裏回響了很久。到底是經曆了那麽多的太後,才能說出這樣一針見血的經典話語。隻不過細細體會起來,卻又能感覺到一絲傷感和無奈。無論是哪個國家那個朝代,君王或許可以寵愛很多妃子,可曆史上真正付出愛的掌權者又有幾人?

是夜,達瑪拉果然奉命來到了太後的寢宮。我自然不知道她們之間說了什麽,隻留意到達瑪拉離開時臉上似乎帶了一抹極其微妙的神色。

她們今晚的談話,多半是和對付玫瑰夫人有關的吧。隻是達瑪拉,在皇太後的這場計謀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過了幾天我再次見到貝希爾時,將這些日子的情況都和他交流了一下,自然也包括了太後這裏所發生的一切。當貝希爾聽到蘇萊曼和我的那段對話時,不禁喜上眉梢,“羅莎蘭娜,陛下果然對你是越來越在意了。其實自從上次他在比賽中救下你後,我就覺得他對你的態度有些不同了。若是尋常的女奴麵臨你那樣的情況,甚至是他的妃子,陛下都不會出手相救,可偏偏對你卻……”他想了想又道,“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那些解毒的藥已經基本配好,或許是該用這些解藥恢複你本來容貌的時候了。”

聽到他最後那句話,我微微眯起了眼,望著閃爍的燭光映照在波斯地毯的華美花紋上,隻見點點光斑向外延伸搖晃,近處的色彩絢麗,遠處的卻漸漸模糊。

“現在我還不想操之過急,一切還是循序漸進的比較妥當。”我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提議。目前事情的進展比我想像的要更好。蘇萊曼和後宮裏的這些女人,本來隻是男人與女人之間征服和被征服的簡單關係。可是他現在居然有了想要了解我想法的念頭,甚至是思想上的平等交流和彼此溝通的願望……這實在是太難得了,如果我現在恢複了容貌反而會轉移他的注意力。

貝希爾似乎有些不解,但還是讚成地點了點頭,“羅莎蘭娜,易卜拉欣大人說得沒錯,你總有一些和別人不同的想法。或許也因為是這樣,比起目前已得寵的達瑪拉,大人倒反而更加看重你呢。”

“這是易卜拉欣大人高看我了。”我沉吟了一下又說道,“對了,太後召達瑪拉見麵,多半應該是為了對付玫瑰夫人。不過聽起來也可能會和陛下有關。你要是方便的話,也幫忙去打探一下吧。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放心吧,羅莎蘭娜。打探消息這種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貝希爾眨了眨眼,“接下來宮裏要有的忙了,以後有什麽事的話你也可以讓薩拉師傅直接傳話給我。我會盡量在第一時間出現在你的麵前。”

薩拉師傅嗎?雖然她是易卜拉欣的人,但她的變臉也同樣讓我記憶猶新。我並沒有應他的話,目光轉動時正好落在了的肩胛上——隻見衣領那裏若隱若現地露出了一點紅腫的傷痕,旁邊還有幾個小水泡,看起來情況並不太好。

“貝希爾,那個混蛋又傷害你了——”我隻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心裏湧起些許惱怒和心痛。

他臉色微變,趕緊拉了拉衣服,作出不以為然道,“沒關係沒關係,我都已經習慣了。擦點藥就沒事的,你別太擔心了。”

“若是有一天我得到保護自己和他人的權力,我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混蛋。”我咬了咬嘴唇道,“到時也讓他嚐嚐這種滋味。”

“羅莎蘭娜……”他的眼中泛起一層柔光,安慰似地撫平了我被吹亂的頭發,“目前這個混蛋已經將宮裏不少事務交給了我,相信抓住他把柄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遙遠。現在我所要做的,就是繼續忍耐。而你所要做的,就是讓陛下發現你更多與眾不同的地方。”

我抬起頭望向了窗外,一字一句道,“我想保護自己,也想保護自己在意的人。”我更想知道最終的答案——為什麽我會來到這個時代?

夜晚的宮廷安靜而空曠,窗外吹起了一陣涼颼颼的冷風,再次吹亂了我額前的發絲,讓我感覺到了一絲沁入心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