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們趕到玫瑰夫人房中時,宮裏其他的妃子們也紛紛聞訊而至。雖說她們都是以擔心探望的名義前來,可實際上各自的心思卻是不得而知。玫瑰夫人這次性命倒是無虞,不過受此驚嚇後也是害怕不已,一見到蘇萊曼就投入他的懷抱抽泣道,“陛下,是那個連環殺手!一定就是那個殺手!幸好有真主保佑,不然我真的沒有機會再見到您了!”美人就是美人,那哭泣的模樣猶如玫瑰沾雨般嬌弱柔美,倒比她平時不可一世的樣子更令人心生憐惜。

我悄悄打量了幾眼趕來的幾位妃子,她們的注意力幾乎全集中在蘇萊曼身上,對於眼前這恩愛的一幕大多數人的臉色顯然都不怎麽好看。在這些妃子中隻有達瑪拉留意到了我的視線,抬頭對我輕輕笑了笑,那笑容猶如希臘紫堇般清淡優雅。我也回報以一笑,還衝她眨了眨眼,收回視線的時候,正好看到赫妮伊巴克爾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我也不以為意地對她展示了友好的笑容,誰知她卻飛快地避過了我的目光,神色略為尷尬地轉過頭去,重新將視線投落在了蘇萊曼那個方向。

在女奴驚魂未定的回稟下,我們也了解到了整件事情的大致經過。玫瑰夫人這次竟然是在自己房間裏遇襲的。她原本打算去浴室洗浴,就叫身邊的女奴先去準備,誰知喝了一杯飲料後就失去了知覺。幸好這位女奴臨時折返,正好發現有人正要帶走玫瑰夫人,及時叫來了侍衛才嚇走了那凶手。聽完這些,眾妃子心裏都是驚懼不已。難道那凶手謀害的對象已經從普通女奴轉變為蘇丹的妃子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身為妃子的她們豈不是人人自危?

蘇萊曼的臉上隱隱有怒色,硬是強忍著沒有發作。我相當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這些日子以來出動了這麽多人力,甚至破例允許加尼沙帶侍衛進入後宮巡邏,可不但沒能抓到這個凶手,對方反而更加變本加厲,這讓他堂堂帝王的麵子往哪裏擱?

“行了,你們先都退下去吧。”他垂下了眼瞼,低沉的聲音裏帶著幾分疲憊。

“陛下,您今晚就留下來陪我好嗎?我真的好害怕。一想到差點就再也見不到您,我的心就……”玫瑰夫人邊說邊流下了眼淚,適時地展現出了她柔弱的一麵,這樣的要求讓任何男人都難以拒絕。蘇萊曼正要說些什麽,隻見準備離開的達拉瑪晃身子一晃差點失去平衡,幸好赫妮及時扶了她一把才不至於摔倒。

“達拉瑪,你怎麽了?要不要叫禦醫看看?”我有些擔心地脫口問道。

達瑪拉搖了搖頭,溫和地笑道,“沒關係的,隻是有些頭暈而已,我還是先告退了。”

“等一下,達瑪拉。”蘇萊曼出聲喊住了她,“正好禦醫總管還沒離開,就順便讓他給你看看吧。若是有什麽病也能盡早醫治。”

達瑪拉的臉上似有一抹驚喜之色掠過,隨即垂首道,“多謝陛下。”

禦醫總管立即奉命上前給達瑪拉診治,沒過多久,他就喜笑顏開地上前稟告道,“恭喜陛下,達瑪拉伊巴克爾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這一定是真主給予我奧斯曼的恩賜。”

這個消息令在場眾人都吃了一驚。玫瑰夫人的臉上有惱意一閃而過,唇邊卻很快露出一絲冷笑,其他幾位妃子也是複雜難辨的古怪表情。至於達瑪拉本人,在聽到消息的一瞬間她的麵色微微泛白,看樣子竟是驚駭大於驚喜。不過她素來是個性子沉穩的人,所以情緒的失控也僅僅是幾秒鍾而已,除了我幾乎沒人留意到她的異常。

“很好。這總算是個好消息。”蘇萊曼的神色有所和緩,“如果達瑪拉這胎誕下的是位皇子,那麽宮裏就會多一位新的夫人。”他的這句話就像是石子投入了湖水裏,頓時激起了層層漣漪,其中臉色最為難看的要數玫瑰夫人。畢竟到目前為止,宮裏隻有她一個人享有這尊貴的夫人稱號。很快,這種唯她一人獨尊的境況就要被打破了。

“多謝陛下。”達瑪拉的神情看起來還是有幾分恍惚,“那麽我先告退了。”

“達瑪拉,你現在懷了身孕,還是多叫幾個人護送你回去吧。”我轉頭對蘇萊曼道,“陛下,那凶手還沒捉到,是不是應該更小心一點?”

“達瑪拉,我陪你回去。”蘇萊曼站起身來,又對玫瑰夫人說道,“古爾巴哈,今天你受了驚也早些休息吧。我會在你住所外加派人手,絕對不會再讓你有任何危險。”

玫瑰夫人的神色黯淡下來,略有不甘地瞥了達瑪拉一眼,咬了咬唇答道,“是,陛下。”

蘇萊曼和達瑪拉離開之後,和玫瑰夫人素來不合的赫妮還不忘對她幸災樂禍地譏諷道,“看起來,這座後宮裏最為受寵的妃子很快就不是夫人您了。”

玫瑰夫人反常地沒有給予回擊,隻是意味深長地看著蘇萊曼離開的方向,遲遲沒有出聲。風吹起的發絲遮住了她的半邊臉,更讓人難以看清她的神情。

懷有身孕的達瑪拉一下子就成為了後宮裏的關注焦點,就連皇太後都親自來探望了她幾次。作為她在宮裏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我抽空也會去陪她聊聊天打發時間。隻是自懷孕以後,她的情緒就一直鬱鬱不佳,我問了幾次都沒有問出原因。今天不知是不是陰雨天氣的關係,我察覺到她的心情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低落。

“達瑪拉,這樣對你肚子裏的孩子可不好。要知道母親的情緒是會影響胎兒的。”我說著將一碗熱騰騰的甜奶酪遞給她,忍不住又問道,“到底是怎麽了?你懷上了陛下的孩子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嗎?”

“許蕾姆,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奧斯曼後宮的規矩嗎?”她微微歎了一口氣,“還記得米娜伊巴克爾嗎?隻要是蘇丹陛下寵幸過的女人,一旦生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從此以後,這個女人永遠都不會再被臨幸。”

我愕然地看著她,一時竟沒說出話來。老天,我居然把這規矩給忘記了!在奧斯曼後宮生兒子可不是一件好事。此時我腦中回想起當知道達瑪拉懷孕時眾人的反應,這才明白為什麽她們會露出那樣複雜的神情。懷孕固然令人妒忌,可對她們來說同時也少了個強勁的對手。在後宮裏,一個永不再被臨幸的女人又有什麽未來可言。就像米娜伊巴克爾和赫妮伊巴克爾,不但失去了寵幸,還要心驚膽戰地等待著兒子在自己麵前被殺的那一天。這不是對身為母親的女人最殘酷的淩遲嗎?

“達瑪拉,那也不一定的。你看玫瑰夫人不就是個特例嗎?”我隻能盡力找些話來安慰她。一直以來,她都是那麽冷靜又睿智,似乎什麽事也難不倒她。但是,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如此煩悶失落。

“你也說了那是特例。”她低垂著頭凝望著自己的腹部,眸光暗了幾分,“陛下對玫瑰夫人……還是不一樣的。我聽宮裏的老人說,玫瑰夫人在陛下還是皇太子時就和他有淵源了。幼時長期累積起來的情分又豈是我們這些新人能比的。如果同樣是犯了過錯,陛下可以原諒她,卻絕對不會原諒我們。不然的話,玫瑰夫人又怎麽能這麽輕易重獲恩寵?”

“可是,陛下還是非常寵愛你的。”我也不知該怎麽安慰她了。其實我自己心裏很明白,在漫長的時間麵前,帝王的寵愛和誓言又能維持多久呢?我相信達瑪拉這麽聰明的姑娘一定比我更明白。

“是啊,是寵愛,可那不是愛。”達瑪拉似乎比我想像的還要更清醒。可她接下來的那句話卻又讓我心裏一沉,“但即使知道那是奢望,我也想要擁有。就算是付出所有也想要擁有。”

我定定地看著她,歎了口氣,“達瑪拉,你很愛他嗎?”

“他?當然,我很愛他。”達瑪拉的唇邊浮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許蕾姆,你是我在這宮裏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對你有所隱瞞。”

我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溫暖的手,低聲道,“那麽達瑪拉,愛他人的同時,請別忘記愛自己,永遠不要愛他人多過愛自己,更不要因為渴望愛而傷害到自己。”

她有些吃驚地抬起頭,愣了愣才問道,“那麽許蕾姆,你呢?你是否愛自己勝過愛任何人呢?”

“是的,我很愛自己。這個世上我最愛的人就是自己。”我坦率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我的愛是要有回應的。在對方沒有回應之前,我絕對不會付出所有的愛。在我看來,愛情並不是單方麵的無私奉獻。愛我,就要拿給得起的東西來交換。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還是普普通通的臣民,當給不起或者不想給的時候,就不要輕言愛。”

達瑪拉驀的睜大了眼睛,似乎被我的言論驚到了。就在這時,一個熟悉沉穩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過來,“達瑪拉,今天的感覺怎麽樣?”話音剛落,隻見蘇萊曼已邁步走了進來。他邊走邊解下來自己的纏頭,那頭黑色長發像是被賦予了生命般隨著他的步伐和光線流動,仿佛在我們的眼前掠過一道明亮的光。上等的埃及棉長袍更是將他的身材襯得格外挺拔,除了姿容卓絕這四個字,我想不出更合適的形容詞了。

“許蕾姆,你也在這裏?”

聽到他的問話,我立即就回過神來,心裏驟然一緊,剛才說的話不會被他聽到了吧?

“陛下,許蕾姆是來陪我的,這幾天還多虧了她呢。”就在我心神不定的時候,達瑪拉已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拉著我上前行禮後又笑道,“陛下,您來了那些女奴怎麽也不通報一聲?看來平時我對她們太過寬容了。”

“是我不讓她們通報的。”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淡淡掃過我的臉,又望向了達拉瑪。我惴惴不安地瞥了他一眼,但見他神色與往常無異,這才放下心來,忙低下頭扯出了一個笑容,“陛下,既然您來了,那麽我就先告退了。”

“許蕾姆也陪了我好些時候,是該回去休息休息了。”達瑪拉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適時地出聲幫我解圍。

見蘇萊曼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我急忙退了出來。誰又能料到蘇丹陛下也會搞突然襲擊?看來以後在達拉瑪那裏說話也要小心為妙了。

出了達拉瑪的房間,我看天色還早就想順便去趟圖書館。畢竟那個凶手還沒落網,一入夜我可不想出來瞎溜達了。經過第二庭院時,我無意中抬頭望向天空,隻見遙遠的天際湧疊著由深到淺漸變的紅色霞光,猶如從水晶杯中傾倒的葡萄美酒般,幻化出了一片無與倫比的瑰麗景象。

這裏是四百年前的伊斯坦布爾。歐亞大陸在此匯合,東西文化在此碰撞。四百年後,同樣的美景依然會在這裏無數次上演,可所有的人與事,卻早已湮滅在了曆史的塵埃之中。

就在我唏噓感歎的時候,忽然留意到不遠處的灌木叢的枝條好像晃動了幾下。我那脆弱的神經立即緊繃起來,下意識地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就扔了過去!

“撲!”那塊石頭像是結結實實砸在了什麽上。隻見灌木叢一陣搖晃,竟然有個人影從那裏站了起來!還沒等我叫出聲,那人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如幽靈般站在了我的麵前。細碎的暗紅色頭發下是一張冷峻漂亮的麵容,半眯的玫瑰色眼瞳裏帶著些許陰沉的神情,緊抿的嘴唇似乎正在壓抑著某種不悅的情緒。

一看是熟人,而且還是自己的命中福星,我頓時放鬆了心情,隻是目光往上一挪,頓時暗叫糟糕。他的額上明顯腫起了一塊——咦?難道是我的那塊石頭……不會吧?怎麽可能會那麽準嘛!

“加尼沙大人……你……你怎麽會在這裏?我真的不知道你會在這裏……”我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實在不好意思……”

“下午好,許蕾姆伊巴克爾。”他略一彎腰,神情肅穆地對我行了個禮。

聽到這個稱呼,我也反應過來現在的我已不再是宮裏的小女奴,而是蘇丹陛下的妃子了。盡管明白這個事實,但他口吻中的那種疏離和陌生還是令我感到有些失落。

我對他笑了笑,“加尼沙大人,上次多虧你救了我,我還沒對你好好道謝呢。”

“感謝我的及時搭救,非但大難不死,還搖身一變成為了蘇丹陛下的妃子?”他忽然揚起薄薄的唇角,眼中掠過一絲嘲諷,“以後倒是不需要我再救你了。其實從那次的晚宴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會隻甘於做一個小女奴。”

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鄙視,不由也有些惱了起來,“是的,我的確不甘心隻做一個小女奴。因為小女奴在這座宮裏會隨時沒命,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我想要保護自己,也想有能力保護自己要保護的人,讓自己在這座後宮裏好好生存下來。我不想成為美麗至極卻隻能活三天的伊莎貝爾蝴蝶。我啊,寧可成為一隻能活得久一些的灰蛾子。你願意鄙視就鄙視吧,我許蕾姆就是個貪生怕死的人。”

加尼沙沉默著,低垂的睫毛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蝴蝶扇動翅膀。過了幾秒鍾,他緩緩抬起頭,露出了發絲下如紅寶石般美麗的雙眸——他居然在微笑。

“你倒是夠坦白。怪不得給我的帕子上也有隻飛蛾子。”他的口吻裏還帶著幾分促狹,但目光中的嘲諷已經消失了。

我驀的鬆了一口氣,瞪了他一眼,“那不是蛾子,明明是蝴蝶好不好?”

毫無意外地,他再次鄙視了我。不過鑒於他是我命中福星的關係,我忽略了這次鄙視,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對了,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是上次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我想再找找看有沒有什麽線索。你也是太過緊張了吧?什麽都沒搞清楚就這麽冒失。”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伸手撫摸了一下額上的腫塊,像是在有意提醒著我什麽。

我訕訕地扯起了嘴角,“加尼沙你聽說過這麽一句話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可是差點沒命的人,警覺性當然特別高一些。你該慶幸我剛才丟的不是一把刀子。”

他的嘴角似乎**了一下,臉上顯然是那種遇見無賴沒法說理的無奈表情。

“那你這次到底有什麽收獲沒?能夠這麽輕易混入玫瑰夫人房中,這凶手多半是很熟悉後宮,甚至就是後宮裏的人吧。”我猜測道。

“你猜得倒也不算離譜。”他說著朝我伸出了手,一粒細小的紅寶石正躺在他的掌心上,“這個像是從女子耳環上掉下來的,而那個被害人的身上並沒有紅寶石飾物。因為東西太小,上次搜尋時沒有留意到。所以,這個凶手很有可能是後宮裏的人,而且很大的可能是個女人。”

“那不是就能縮小範圍了嗎?隻是不知道這凶手到底是什麽動機。以前殺女奴,現在居然連玫瑰夫人也敢動,簡直就是瘋魔了。”我也為他的發現感到高興,早日抓到這個凶手對大家的安全都有保障。

加尼沙冷冷笑了一下,突然冒出了一句,“後宮裏的女人,又有幾個是真正正常的呢。”

我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地望向他,隻見他的玫瑰色眼瞳裏卻是一片寒冷。

“許蕾姆,你說你要像隻平凡的飛蛾那樣活下去。不過你好像忘記了一點,飛蛾如果去撲火,隻會死得更快。所以,在這後宮裏,千萬不要往有火的地方湊。”

說完,他就毫不遲疑地轉身離開。一條長長的影子,就在夕陽的映照下無限延伸著,轉眼之間,那高挑的身影已如浮光掠影般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