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博斯普魯斯海峽吹來了潮濕又帶有寒意的海風,泛著藍色矢車菊色澤的黑海海水與天際之間淺橘色的雲霞遙相呼應,猶如一幅美不勝收的印象派油畫作品。幾隻白色的海鷗停駐在高聳入雲的宣禮塔上,靜靜凝視著清晨的伊斯坦布爾。

托普卡帕王宮一處裝飾優雅的宮室之內,幾位王家樂師正端坐在華麗的波斯地毯上演奏著土耳其的古典名曲依拉西。傳統的土耳其樂器長頸魯特琴,斑鳩琴以及齊特琴所奏出的天籟之音,混雜交織在一起,聽起來豐富迷人又充滿了神秘感。

淺金色的陽光透過鏤空的窗戶,輕輕投射入房內。側臥在軟榻上的貴婦人懶洋洋地抽著水煙,她有著拉丁美人常見的柔軟又蓬鬆的黑色長卷發,幾縷碎發散至耳際輕輕搖曳著,為她平添了幾分柔媚之姿。她的膚色並不是如月光般嬌貴的瑩白,而是細膩而富有光澤的珍珠色。平時傲慢的瓦西總管在她身後卻是小心翼翼垂手而立,而她麵前那張雕刻精美的胡桃木臥幾上,銀壺裏的加烏埃正散發著獨有的濃鬱香氣,鑲寶石的銀盤裏則是禦膳房剛送上來的一種叫做阿吉德的傳統糖果。這類糖果是用上等的蜂蜜製作而成,隻在宮廷中供應,一般的平民是見不到的。

“太後,您趁熱先喝這個吧,不然等涼了就不好喝了。”我熟練地舀了兩大勺椰棗蜜放在熱氣騰騰的加烏埃裏,畢恭畢敬地端給了這位貴婦。

太後接過了杯子,並沒有喝卻隻是淡淡道,“許蕾姆,你現在已經是陛下的妃子了,這些事就讓那些女奴們做吧。”

我露出了一個標準的笑容,謙遜地回道,“那有什麽關係,您是陛下的母親,也就是我的母親。我服侍您也是應該的。”

她頗為滿意地抿了抿嘴,指了指麵前的銀盤,“許蕾姆,你也嚐嚐這些阿吉德,我可是特地讓禦膳房的人放了雙倍的蜂蜜。”

我拈起一塊放入嘴口中,當舌尖和糖果親密接觸的那一刻,滿腦子裏頓時隻有一個感想,那就是——甜,死,人!當下也顧不得太後在場,急忙拿起一杯加烏埃猛灌了幾口,這才衝淡了嘴裏的甜味。我知道後宮裏供應的糖果口味一向來都極為濃甜香鬱,沒想到太後吃的這種阿吉德更是甜中之王,簡直讓人無法招架。

太後見我的臉都甜得扭曲了,忍不住輕笑出聲,“怎麽?難道是不夠甜?”

太後還真有幽默感……我努力將剩餘的糖果咽了下去,苦笑道,“如果這還不夠甜,那真不知道什麽才夠甜了。我可能一會兒吃什麽都是甜味的了。”

“後宮裏的女人都喜愛甜食,包括我。”她看了看我,眼中閃過了一絲罕見的孩子般的促狹,“因為後宮裏女人實在太多,所以啊,要利用這些甜得發膩的糖果去彌合女人之間酸澀的嫉妒。”

我不禁啞然失笑。她也伸手拈了一塊阿吉德放進嘴裏,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神情。待品嚐完這塊糖果後她又似是隨口問道。“聽說達拉瑪的心情最近還是不好?其實我也明白她在擔心什麽,但是陛下的心思誰又知道,玫瑰夫人也不可能永遠受寵。永遠太遠了,所以男人的寵愛往往到不了那裏。”

——永遠太遠了,所以男人的寵愛往往到不了那裏。

我再一次從內心審視著這位後宮裏最有權勢的女人,或許隻有像她那樣自始至終保持著清醒的思維,不被男人的所謂寵愛衝昏頭腦,才能立於今天的不敗之地吧。

太後說完之後似乎有些乏了,揮了揮手讓那些樂師們退下。我也起了身,正打算告退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了女子嘈雜的聲音。

太後皺了皺眉,不悅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竟敢在這裏吵吵嚷嚷?”瓦西總管連忙走了出去查看情況,沒過幾分鍾,他就匆匆回來稟告道,“太後,原來是布蕾女官手下的兩位女奴為了一匹絲綢而爭吵。兩人都指責對方偷了自己的絲綢……結果沒想到就驚擾到了您。”見太後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瓦西又試探著問道,“太後,是不是要重重責罰那兩個不規矩的女奴?”

太後的眼神微微一斂,出聲阻止道,“按你剛才所說,那麽兩人中有一人應該是無辜的,如果都處以責罰豈不是太不公平了?你索性將她們都叫進來,我倒要看看誰這麽大膽在我宮裏惹事。責罰該責罰的人,但也不會讓無辜的人受委屈。這是我對待下人的一貫態度。”

聽她這麽一說,我心裏對太後更是佩服。讓無罪的人獲釋,讓有罪的人接受應有的懲罰,這樣的賞罰分明,既提高了太後的威信,又讓宮裏那些下人們對她心悅誠服。

從女奴成為太後,果然不是僅僅靠運氣就能成功的。

不多時,瓦西總管將兩位女奴連同那匹絲綢一起帶了進來。這兩人一高一矮,一見太後就趕緊跪倒在地,懇請太後的原諒。在太後的允許下,名叫哈麗的高個女奴先將事情經過陳述了一遍,說是她一番好意將這匹絲綢拿出來給矮個女奴欣賞,沒想到對方起了貪欲,硬說這絲綢是自己的。之前無人見過她藏著這塊絲綢,因此也就沒了證據證明這就是她的,所以成了一樁糊塗官司。而矮個女奴說的和哈立說得幾乎一模一樣,隻是裏麵的當事人換了個位置。在太後麵前,兩人依然都一咬定自己才是這匹絲綢的主人,誰也不肯鬆半分口。

“許蕾姆,既然今天你正好在這裏,那麽你倒來說說看,這件事該怎麽解決?”太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顯然給我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這件事情雖然看起來簡單,但一時也沒證據說明到底誰在撒謊。想要找出誰是那個真正的貪心之人,那麽隻有靠一個方法——詐。

我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道,“既然太後您相信我,那麽就把這事交給我吧。”說著,我吩咐那瓦西總管,“請把這匹絲綢分為兩半,給她們兩人一人一半,然後就讓她們離開吧。”瓦西總管聽了我的話,臉上露出了“這算什麽解決方法”的鄙視表情,他用征詢的目光望向了太後。太後露出了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就按許蕾姆所說的做。”

瓦西隻好照做,兩位女奴也不解其意,隻能拿著各自的一半絲綢退了出去。我這才解釋道,“接下來就麻煩瓦西總管叫兩個人跟著她們,看看她們各自的表現,難過的人是那匹絲綢真正的主人,高興的那個就是貪心之人。道理也很簡單,因為按照正常人的心理,屬於自己的東西不但被損壞,還被人占有了一半,自然會很不開心。而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白白占了便宜,怎麽會不高興呢?就算人前保持偽裝,人後也會不小心流露出來的。”

待瓦西將信將疑地派人出去後,我胸有成竹地對太後打了包票,“您就請等著吧,相信很快會有結果的。”

沒過多久,瓦西總管就前來複命,說是那個哈麗回去之後表現的很是高興,所以立刻照我說的將她抓了起來,在逼問之下哈麗果然承認了自己因為貪心而想要將那匹絲綢占為己有。

“很好,將哈麗鞭打二十下,斬去右手食指,降為低等女奴。”太後神色淡淡地吩咐著,隨即又對我露出了讚許的眼神,“許蕾姆,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介於我今天的表現,在我臨走前太後還特別賞賜了一套精美的祖母綠首飾。

短短一天時間,我幫太後巧斷絲綢官司的事很快就傳開來了。在無聊的王宮裏,類似這樣的八卦總是傳得特別快。傍晚時分,法蒂瑪從外麵回來時一臉的興奮,說是大家都在討論這件事呢。從太後那裏傳出這樣的輿論,看起來似乎是對我有利,可是我卻不得不用陰謀論來思考問題,她之所以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麽呢?是想要拉攏我,又或者是其他什麽目的?

用完豐盛的晚膳後,幾位貼身伺候的女奴像往常那樣聚攏在我身邊,滿懷期待地問道,“許蕾姆伊巴克爾,那個白蛇的故事已經講完了。今天您打算說個什麽新故事?”

後宮裏的娛樂活動太少,多數時候都異常無聊。為了避免憋出病,有時臨睡前我會給這些女孩子講些故事打發時間。看著她們一臉好想要知道下文的期待表情,也讓我特別有滿足感。

“伊巴克爾,如果講故事太累的話,就給我們念幾首詩也好啊。您經常翻看詩集,一定知道許多動聽的詩歌吧。”年紀最小的拉莫一臉崇拜地看著我,其他幾位姑娘也紛紛請求起來。

“那好,今天我就給你們念首詩吧。”我頓了頓,低低地吟誦起來,“我要動身走了,去茵納斯弗利島,搭起一個小屋子,築起泥巴房;支起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巢,獨個兒住著,樹蔭下聽蜂群歌唱。我就會得到安寧,它徐徐下降,從朝霧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午夜是一片閃亮,正午是一片紫光,傍晚到處飛舞著紅雀的翅膀……”

念完之後,我抿嘴一笑,“你們覺得這首詩怎麽樣?是不是和平時讀到的不大一樣?”

“我覺得眼前好像有一副畫!”拉莫先興奮地喊了起來。

“法蒂瑪也低聲答道,雖然用詞遣句聽起來都不華麗,可是我聽了之後感覺心裏特別安寧。那個什麽島似乎不像是俗世中的地方,是傳說中的仙境嗎?”

我笑了笑,怪不得人家說奧斯曼後宮也是所女子精修學校,從進宮開始就接受各類素質教育的女奴就是不同一些。法蒂瑪擅於察言觀色,此時就更加殷勤地說道,“伊巴克爾,這個時候您也渴了吧?不如我去禦膳房給您拿些你喜歡的玫瑰水?”

見我笑著點了點頭,她就起身往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下了腳步,脫口喊出的聲音裏像是夾雜著幾分愕然,“陛下?”

我也吃了一驚,抬頭望去,隻見年輕的帝王站在月光下淺淺笑著,整個人仿佛被暈染上了一層神秘而眩惑的光環,他的黑色長發從白色纏頭下漏出了幾縷,顯得有幾分隨意,但那種從骨子裏透出的高貴雍容和深不可測,卻又令人不敢太過靠近。

所謂天生貴胄,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你們都退下吧。”蘇萊曼邊說邊走了進來。他的話音剛落,在場所有的女奴幾乎都以最快速度消失的無影無蹤。

怎麽都像老鼠見著貓啊……我在心裏無奈地歎了一聲,起身給他行了禮。陛下,下次來的時候請提前通報一聲行不行?萬一我有什麽失禮的言行,那不是被逮個正著?

“許蕾姆,你剛才說到的茵納斯弗利島在什麽地方?”他倒問得直接坦白,絲毫也沒避諱剛才“聽牆角”的行為。

“陛下,據說那是愛爾蘭的一個小島。風景如畫,令人向往。”我抿了抿嘴,目光裏帶上了幾分笑意,“陛下剛才也聽到了?那是一位愛爾蘭詩人所做的詩。也是我很喜歡的一位詩人。”在此刻的奧斯曼時代,這位偉大的愛爾蘭詩人葉芝還沒出生呢。

“確實是很特別的一首詩,含蓄脫俗又清新浪漫,聽起來仿佛帶著春天的感覺。”蘇萊曼似乎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首詩,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隻是,太過虛幻了。那種逃避現實的風格並不適合你,許蕾姆。”

“陛下,我明白。幻想中的世界往往是天堂的影子,沒有完美隻有缺憾。但是依然可以將這份幻想中的寧靜和清新,深藏在我心裏的某處。”我笑了笑,“這不也正是詩歌所賦予的魅力嗎?詩歌若是失去了幻想的翅膀,那還有什麽意義呢?”

蘇萊曼的眼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頓了頓道,“聽說今天你幫母後解決了一個難題?”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道,“也不算是什麽難題,隻是詐了她們一下,沒想到歪打正著,還傳得這麽沸沸揚揚的。”

“詐了她們一下?”他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該不會哪天你也詐我一下吧?”

這話聽起來像是開玩笑,可他的眼神卻是銳利無比,我連忙表衷心,“怎麽可能,陛下!我詐誰也不敢詐您呀!而且我也說了,隻是歪打正著!”

他唇邊的笑容更深,“對了,上次你說想和我說關於侍寢的事,今天我正好有時間,索性你這次就說完吧。”

我臉上微微一熱,雖然覺得尷尬,但心想此時不說或許也沒機會了,於是鼓起勇氣開口道,“是,我是想和您商量,能不能等捉到凶手再……安排我侍寢。”見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我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如今凶手還沒捉到,宮裏人心惶惶,我也是心有餘悸,怕是以最好的狀態伺候好陛下,所以……請陛下考慮一下我的要求。”

室內月影浮動,玫瑰香油所散發的香味被晚風吹開,因空氣裏的幾絲涼意而泛起層層漣漪。蘇萊曼的身影在蠟燭的熱焰縈繞下,鮮明的如同蕭瑟冬夜裏彩色的夢。他忽然伸出右手,緩緩地覆蓋在了我的手背上,密密貼合,猶如覆上了一團灼熱的火焰。

我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緊張,下意識地想抽出手,卻被他按得牢牢的,接著就聽到了他低沉的聲音傳入耳端。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