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蘇萊曼率領大軍出發已經有兩個月了。隨著鬱金香的逐漸凋零,夏日的腳步也越來越清晰。庭院裏的土耳其黃楊木,無花果樹,石榴樹等樹木的樹葉已染上了深重的翠綠色,濃密的枝葉在熾熱的陽光下湧動著,仿佛綠色的海水般波光粼粼流淌到了蔚藍色的天邊。空氣裏彌漫著樹葉淡淡清新的味道,間或夾雜著夜鶯的鳴叫。
蘇萊曼不在的這些日子,後宮之間也少了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的戲碼,倒是玫瑰夫人趁機做過幾次小動作,在某些重要位置安插了一些自己人。皇太後對此不聞不問,除了協助大臣們處理部分政務外,有時也會傳召我們前去和她聊天喝茶。奧斯曼的太後坐鎮後宮,對於政事也有相當的決定權。因此現在這位後宮最尊貴的女人儼然就成了帝國的最高決策者。或許是見太後有所容忍,玫瑰夫人更是囂張,前不久還將伺候穆斯塔法的幾位女奴全都棒刑處死,其中兩位還是太後賞賜給小親王的。太後倒也不慍不火,對這件事保持了沉默的態度。
今天後宮裏特別請來了擅長皮影戲的藝者,太後一早就派人叫我前去她的寢宮觀賞。一同前去的,還有其他幾位妃子,達拉瑪和玫瑰夫人也在受邀之列。在此時的奧斯曼帝國,皮影戲已經成為了相當流行的一種娛樂方式。皮影人物都是由幹駱駝皮製成,在油裏浸過後呈半透明狀,然後塗上顏色。人物的關節處可以活動,能配合劇情做出相應的動作,整個工藝和外形和中國的皮影戲倒是十分類似,不過雕工就顯得差了許多。據說奧斯曼的皮影戲也是從中國經過絲綢之路而傳過來的。那些擅長皮影戲的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夢者。通過操縱幕布後的角色而折射出對生活的理解,以及對美好的追求,夢者這個名字倒是最合適的詮釋。
來到太後寢宮時,皮影戲的主要人物卡拉格茲和哈希維已經登場了。這是一對奧斯曼時期民間家喻戶曉的人物,據說在14世紀時,這對真人搭檔就在伊斯坦布爾的民間表演各類滑稽節目,後人就將他們的故事引入到皮影戲中,效果倒也是十分不錯。
投到幕布上的影子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晶瑩剔透,具有特殊的美感,再加上夢者抑揚頓挫的歌聲和道白,一下子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太後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抿嘴而笑。我側頭看了一眼坐在太後身邊的達拉瑪,她的臉色看上去有些憔悴,整個人感覺也瘦了許多,精神並不時太好。自小產後她的身體還在調理之中,恢複的不太理想。盡管一直無法侍寢,但蘇萊曼對她的恩寵還是一如既往,時常有大量的賞賜送入她的宮裏。似是留意到了我關切的眼神,她抬頭對我微微一笑,又將目光轉了開去。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好像有著不小的心事。正發著呆,我忽然感覺到有束刀子般淩厲的目光盯著自己,抬眼望去,卻是來自玫瑰夫人那個方向。如今的我,被她視為眼中釘也不足為奇,想到這裏,我隻輕輕一笑,就將目光投在了皮影戲上。
一場皮影戲演完,幾位妃子已笑得樂不可支,我雖然開了會小差,但也聽了個大概,其間也笑過好幾次,太後對此表演十分滿意,重賞了兩位夢者。
“太後,這卡拉格茲和哈希維可真是一對絕妙的搭檔呢。”一位妃子討好地開口道。
“是啊,聽說這兩個男人之間好像還有曖昧呢。”另一位妃子也掩嘴笑著。
太後斂起了笑容,皺了皺眉道,“同性之間談什麽曖昧。”看起來,太後對同性之間的曖昧似乎相當厭惡和唾棄。
兩位妃子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訕訕住了口,立刻就有幾道幸災樂禍的目光投到了她們身上。就在這個時候,瓦西總管匆匆進來,先是看了看我們幾位妃子,麵露難色似是不知該不該開口。
太後斂了笑容,擺手道,“無妨,你就在這裏說吧,反正也都是陛下的人。”
瓦西這才斟酌著開了口,“太後,您還記得卡拉馬尼亞政變失敗逃離到我們伊斯坦布爾的前國王赫利嗎?”
太後點了點頭,“當然記得。”
“卡拉馬尼亞派來了使節想要求見您,希望我們將他作為叛徒移交過去。還出言不遜,說是我們將他當作狗使喚。”
“真是放肆!”太後冷笑了一聲,“他還不值得我見,你隻要將我說的話傳達給他即可。”
瓦西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太後有什麽話要傳給大使?”
太後的眼皮無聲撩起,暗藏的敏銳和狠厲裝飾了那雙威嚴的琥珀色眼睛,“不錯,赫利就是一條狗,蘇丹讓他站他就站,讓他坐他就坐,讓他叫他就叫,讓他安靜他就安靜,但這條狗是奧斯曼帝國君王的狗,蘇丹一聲令下,就能將這狗變為一隻凶猛的獅子!”
這番話說得充滿氣勢,一瞬間,她仿佛從後宮深處的婦人搖身一變,成為了掌握帝國權力的高高在上的決策者,渾身上下散發著令人膽顫心驚的冷酷氣息。在某一刹那,我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蘇萊曼的影子。
在場眾人都不敢大聲呼吸,似是對太後表露出來的這一麵震驚又畏懼。待瓦西領命退下後,妃子們也陸續離開。
這件事之後,聽說玫瑰夫人倒是低調了許多。我之前一直困惑為何太後那天沒有回避眾妃子談論國事,現在才明白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還是想借此敲山震虎,給玫瑰夫人一個警告吧。
夜晚的後宮庭院,清風習習。春夏之交的星空顯得格外澄澈,輕薄飄逸的雲絮在彎彎的上弦月邊靜靜流淌,透出一抹迷離。皎潔的月光彌漫到每一個角落,嫋嫋徘徊在樹影之間,更為這裏平添了幾分空靈虛幻。
我和衣側臥在軟榻之上,無聊地看著魯米的詩集,正好翻到了那首“我的心上人,從我的心上成長,這樣的合一,無與倫比。”目光落在那排如畫兒般優美的波斯文上,我的心裏忽然微微一動,也不知蘇萊曼現在怎麽樣了,是否已經到達匈牙利了呢?或許是習慣了他夜晚的陪伴,我竟然也有點開始想念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和溫度了。
“許蕾姆伊巴克爾!”門外忽然傳來了貝希爾興奮的聲音。下一秒他已推門而入,隨著他一起進來的拉莫手持一封信件高聲喊道,“你看,是陛下給你的信!”
我微微一驚,連忙奪了過來,隻見信口上果然有蘇萊曼那無比華麗流暢的花押。或許是因為無法相信在那樣緊張的情形下他竟然還有時間給我寫信,所以拆信的時候我的手也由於激動而有些輕微的顫抖。
信上對於行軍情況絲毫沒有透露,隻是詢問了一些家常和傾訴思念,在信的結尾還有那樣幾句詩——
在你的夜裏,
我學習著如何去愛你
在你的美麗裏
我學習著如何去寫詩篇
你的我的胸膛中跳舞
那裏沒有人能夠看見你
但是有的時候我能夠看見
我的臉噌一下燒了起來,這算不算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信,竟然還是來自於那位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王。多麽美的詩,多麽引人遐思的意境……我摁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那裏也有個小人正在跳舞,裝扮長相活脫脫就是蘇萊曼本人!這種奇妙的感覺猶如春水般漫過了我的心尖,撩起了一陣悸動。我將信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忽然發現信紙背麵還寫著一個簡短的詞語——回信!
我翻了翻眼皮,皇帝陛下就是皇帝陛下,僅僅一個詞都顯得霸氣外泄,讓人不敢有所違抗。我完全可以預見到自己不回信的可怕後果。
“伊巴克爾,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呢,除了太後外,陛下是第一次給宮裏的女人寫信!”拉莫滿眼星星地看著我,“陛下真的是很寵愛您呢,這實在是太好了!”
希蒂也妥貼地將紙筆放到了我的麵前,笑著打趣道,“伊巴克爾,你就趕快給陛下回信吧。若是收到你的回信,陛下就更加戰無不勝了。”
“是啊是啊!陛下收到您的回信一定會更高興的。剛才瓦西總管把信交給我時,玫瑰夫人的侍女也在那裏,您是沒看到她那個表情啊,真是太有意思了。”拉莫的臉上頗有得意之色。
聽她們這麽一說,我皺了皺眉,蘇萊曼的這封信根本就是給我在宮裏樹敵啊,尤其還被素來和我不對盤的玫瑰夫人撞個正著,隻怕以後有的麻煩了。一想到這裏,我剛才的欣喜和悸動頓時如海水退潮般消失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說不清的煩躁。我索性將紙筆推到一旁,懶懶道,“拿走拿走吧,現在一時我也想不到什麽合適的詩句,反正不著急,過幾天回也來得及。”
他給我找了個大麻煩,我才不想這麽快給他回信。
“許蕾姆……”貝希爾的麵色微微一沉,“最好還是盡快給陛下回信吧。”
我斜斜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拈了一塊糖往嘴裏放。
“伊巴克爾,您看您的手怎麽了?”希蒂突然指著我的手一臉吃驚地問道。
我低頭看去,隻見自己的手背上竟長出了一顆顆淺紅色的小點,有些癢有些痛,就像是有什麽小蟲子在輕輕噬咬著我的皮膚。
“許蕾姆你坐著別動,我這就去請禦醫總管!”貝希爾臉色一變,一轉身就衝了出去,眨眼之間就沒了人影。
希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一臉擔心地望向了我的手背。
待禦醫總管匆匆忙忙趕來時,我手背上的小紅點已經呈血紅色,看起來倒是有點猙獰可怖。禦醫總管不敢怠慢,查看了以後又是驚喜又是擔憂地抬起頭,“伊巴克爾,您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裏,他說什麽?我——有身孕了?我竟然有身孕了?我肚子裏孩子的父親竟然是個來自四百多年前的男人?!這是多麽的匪夷所思!一時之間,我心亂如麻,大腦裏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麽。
“總管,那胎兒的情況如何?”希蒂迫不及待地問道。
總管露出了些許笑容,“放心吧,胎兒的情況非常好。”
“總管,那伊巴克爾的這些小紅點是什麽?對她本身和胎兒會有影響嗎?如果用藥的話是否要慎重些。”貝希爾也急切地問了一句。
“貝希爾大人果然細心。”總管垂眸答道,“伊巴克爾您不必擔心,這個病症我以前也見過,就是治療方式有點麻煩,需要捉一百隻大個紅螞蟻,將麻油澆在上麵,然後在陽光下暴曬,搗成漿糊狀,塗在手背上即可。”
我的麵頰急速**了一下,這算哪門子的治療方法啊?也實在是……太惡心一點了吧。
“難道沒有其他的治療方式了嗎?”我苦著臉看著他。
總管為難地搖著頭,“隻有這一個方法。而且越快越好,不然留下疤痕就糟糕了。放心吧,這方子對您和胎兒都無礙。”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看來再惡心也隻得嚐試下了。
總管起身告退,我示意貝希爾站在了門口,壓低聲音道,“總管大人,目前陛下還在征戰,我剛懷了身子並不想大肆宣揚。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萬一泄露出去的話,我可是第一個就找你哦。”
總管麵色微變,連忙點頭道,“我明白,我明白,請伊巴克爾放心。”他離開之前,用頗為奇怪的複雜眼神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麽。貝希爾隨後也匆匆離開,迅速跟上了那位禦醫總管。
我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手按在小腹上還感受不到任何動靜。我做母親了,我竟然就這麽做母親了……有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我的腹中孕育,他(她)的小小心髒正在跳動著,他(她)會漸漸長出手腳,長出五官,一點一點長出漂亮的輪廓,是像我還是像蘇萊曼?眼睛是如明亮的水晶還是剔透的琥珀?從來未曾謀麵,我竟然已經開始愛上這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小生命……此時此刻,我忽然想到了奧斯曼的殺害兄弟法則,我的心劇烈一顫,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我終於能完全體會到達拉瑪當時的心情了,也正因為如此,我更加不能失去蘇萊曼的寵愛!
“希蒂!快些將紙筆拿來,我要給陛下回信!”我從軟榻上翻身而起,準備以最快的速度給蘇萊曼回信。在翻閱了大半夜的詩集後,我終於選出了一首回應的詩歌,
我體內有個原型。
它是一麵鏡子,你的鏡子。
你快樂,我也會快樂
你愁苦,我也會受苦
我像綠茵地上柏樹的影子,
與柏樹不可須臾離。
我像玫瑰的影子,
永遠守在玫瑰近旁。
一旦離開了你,
我就會變為一片棘刺。
僅僅是一首詩我覺得還沒什麽新意,於是靈機一動,用Q版漫畫的形式將宮裏發生的事情畫了下來,還給太後,蘇萊曼等人以及我自己都設計了個非常萌的Q形象。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最後在落款處我還畫了一隻小狐狸。這次的Q版漫畫連載,我就先把太後怒斥使者的事用四格漫畫的形式畫了下來。等畫完以後給希蒂和拉莫一瞧,兩人頓時樂得都直不起腰來。我看效果不錯,心裏也頗有些自得,趕緊交給了拉莫讓她轉交給貝希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