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貝希爾就拿來了一個精致的小銀罐,說是藥已經製作完畢。雖然對於製作原料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打開罐子的一刹那我還是差點將隔夜飯吐了出來。淺淺的罐子底部,盛著些許色澤濃稠的糊狀物,還散發著一股食物腐敗的味道。
“感覺好惡心哦。這真的能用嗎?”我皺起了眉,身子往後躲了躲,將頭扭到了一邊。
“惡心是惡心,但這個方子還是挺管用的。”他笑了笑,“而且你也不用擔心別人做什麽手腳,這一百隻大紅螞蟻是我親自去捉來的,然後親自將其曬幹搗成漿糊,保證能讓你藥到病除。”
“什麽?是你親自去捉來的?”我的心裏微微一動,目光落在了他露出的一截纖細手腕上,隻見那裏有幾處紅腫,映著他白皙的膚色顯得格外清晰。隨著目光的移動,我這才發現他的脖子和右臉頰上也有類似的紅腫。
“難道——這是被紅螞蟻咬的?”我低聲問道,“怎麽連脖子和臉上都有?”
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掉在了一個紅螞蟻巢裏。隻是被咬了幾口而已,不礙事的。”
我微微一愣,忽然覺得好像有一隻夜鶯輕盈地飛入了我的心裏,優雅地打開了那美麗的翅膀,翅尖舞動時揚起的輕風緩緩撫過了胸口。
“貝希爾,這種事讓別人做就行了,何必要親自做。”我用隻有他能聽見的聲音低低說了一句。以貝希爾現在的地位,這種粗活完全可以假手他人。
“自己親力親為才最放心。”他不假思索地說道。
我將手背伸到了他的麵前,笑眯眯道,“那就拜托你給我擦藥吧。這是你親自找來的藥,我要是不用就太對不起你啦。別說是紅螞蟻了,就算是紅螞蟻的糞便我都得擦!”
貝希爾好笑地瞥了我一眼,“知道就好。要是真覺得過意不去,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
我連忙應下,“隻要不是坑蒙拐騙燒殺搶掠,我就一定答應你!”
他先是撲哧笑出了聲,隨即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神色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也變得不似平時那麽流利,“那麽……你也幫我畫一下好嗎。”
“什麽畫一下?”我一臉的莫名。
“就是那天你讓拉莫交給我的畫,我……覺得很有意思。想知道在你筆下的我會是什麽樣子。”他抬起那雙璀璨純淨如寶石的眼睛,那樣的眼神不禁讓我想起了破碎無痕的藍色愛琴海,消逝於暗夜的清冷月色,被輕風吹落的玫瑰花瓣……我有一瞬間的失神,仿佛時間又倒退回了初見時的那一天。隻是此刻他的眼神少了幾分失落,多了幾分期待。
“當然……可以。”我笑了笑,“我會把你畫得美美的。”
他的雙瞳中閃過光彩,飛快地用銀勺舀了一點罐子裏的藥,正要往我手背上放時,忽然停頓了一下又將那勺藥放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怎麽了?”我不解地問道。
“總覺得還是有點不放心,先在我手上試試看再說。”他放下了勺子,將自己擦過藥的部位展露在了我的麵前,“現在你有身孕,更是要確保萬無一失。”
“你也太小心謹慎了,既然都是活的螞蟻,又怎麽可能被人動手腳?”我抿了抿嘴,“而且現在宮裏也沒人知道我懷了身孕。再說了,我懷了身孕對她們來說或許也是件好事,按照奧斯曼的後宮傳統,生下孩子後不就不能繼續侍奉陛下了嗎。”
聽到這話,他突然抬起頭,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許蕾姆,你想生下這個孩子嗎?即使有了孩子後你就失去了陛下的寵愛?”
我將手輕柔地覆蓋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語氣堅定地答道,“雖然還不曾見麵,我已愛這個孩子如生命,我一定會生下這個孩子。但是如果沒有陛下的寵愛,這個孩子將來也無法生存。隻要一想到這點,我就心如刀割。所以,孩子我要生下來,陛下的寵愛我也絕對不能失去。”
貝希爾的神色有些激動,“沒錯!許蕾姆,我真高興你能這麽想。不戰而敗,這是我最瞧不起的。凡事都有例外,要不然玫瑰夫人怎麽會是個特例呢?如果是你的話,一定也會成為那個特例!”
我挑了挑眉,“你就對我這麽有信心?”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如小雞啄米,“當然當然!”
我一下子被他的動作給逗樂了,正想趁機調侃他幾句,卻見他忽然皺起了眉,低頭朝某個部位看去。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不禁心裏格登一下——隻見他擦藥的那個部位竟然腫得老高,看起來就像是個大泡泡,旁邊的皮膚也如裂紋般幹硬醜陋。就算我不懂醫術,也知道這好像是越來越嚴重了。
貝希爾的臉色陰沉如水,隻喊了一聲,“來人,立刻將禦醫總管大人請過來!”
不多時,禦醫總管就匆匆趕了過來。在貝希爾的授意下,他仔細檢查了那些紅螞蟻泥後神色微變,謹慎地回複道,“伊巴克爾,這藥裏麵恐怕是攙了點別的髒東西。”
我一聽立刻明白了他所說的髒東西是什麽意思,頓時手腳冰涼。而貝希爾則臉色大變,脫口道,“這怎麽可能?這些螞蟻是我自己親手捉的,藥也是我自己搗爛的,根本沒經過第二個人的手,怎麽可能有人動手腳?”
禦醫總管似是看多了這樣的宮廷陰謀,此刻什麽也不錯,隻是退到了一旁。
“總管大人,這些毒藥會導致什麽後果?”我冷冷問道。
禦醫總管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這個倒不是毒藥,但它的藥性正好相反,所以如果塗抹在您的紅腫處,不但無效,反而會擴大麵積,並且蔓延到臉上,極不容易消退。”
我心裏一驚,“那貝希爾他?”
“放心吧,貝希爾大人隻是沾到了一點,這個紅腫的泡泡會慢慢消失,隻是會留下紅色的疤痕。”
禦醫總管離開之後,貝希爾一臉鬱悶地在房間裏來回走,口中喃喃重複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別人怎麽可能有機會動手腳?”
“不管怎麽說,貝希爾,這次還是多虧了你。”我倒是鬆了一口氣,“幸好他們下的不是毒藥,不然害了你我可要內疚一輩子了。”
“不是毒藥……”貝希爾聽到這句話突然停下了腳步,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我也疑惑地開口道,“貝希爾你一向都很冷靜的。你再好好想想,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梳理一遍。或者能找出什麽倪端來也說不定。”
他點了點頭,“我捉到紅螞蟻後本來打算曬幹,但前天下了雨,所以隻能暫時養著,等到昨天陽光充沛時我才將它們曬幹,搗爛成糊。接著我就拿到你這裏來了。”說到這裏,他忽然眼睛一亮,“難道……”
“難道就是養著的那一天出了問題?”我也是心中一動。
“你等一下,許蕾姆,我得到個地方去看看!”他說完就快步走出了門口。不一會兒,他就折了回來,手裏還拿著個透明的玻璃盒子。
“許蕾姆,你看,這個盒子是我之前用來裝螞蟻的,我發現底部還有一些糖粉。剛才我已經讓宦官總管檢查了一下,果然糖粉裏混著那種藥粉!”
我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這藥既然不是毒藥,那螞蟻多半也吃不死。螞蟻將糖粉藥粉吃了進去,再被你搗爛,那就正好都混在一起了。”
貝希爾冷哼一聲,“我隻是想到是活的螞蟻就沒問題,卻完全想不到活著的螞蟻已經中了招。若不是這次我小心,恐怕……”
“那貝希爾,你猜到底是誰想要害我?會不會是玫瑰夫人?”
“有這個可能。不過我那裏可不是一般人都能進去的。如果是玫瑰夫人的話,那麽她一定還有同夥。而且這位同夥身份也不低。”貝希爾的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笑意,“我想我很快就能查出那個人是誰。”
我的額上微微沁出了冷汗,此刻想來這招確實挺狠毒的。雖說我不是因為容貌而吸引了蘇萊曼,但俗話說由奢入簡難,用在人的身上也是一樣。我已經在他麵前展露了現在的容貌,要是一下子毀了容,哪怕就是毀了一雙手的樣子,強烈的視覺對比或許會讓蘇萊曼無法接受,那麽也可能會失去侍奉他的權利了。除了玫瑰夫人,我實在想不出誰對我有這樣的仇恨。
“許蕾姆……”他握住了我微顫的手腕,“我們的命運緊緊相連,所以你不必擔心和害怕,我會盡我全力守護你和你的孩子。膽敢傷害你的人,我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燭火輕輕掙紮了一下後又跳躍起來,他那纖長的睫毛如羽蝶的翅膀,在火光中顫動搖曳,令人擔心他的眼睛或許也會隨時撲扇著“翅膀”飛了出去,原本就細膩白皙的肌膚被暈染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透著聖潔的光芒。明明是天使般的麵容,眼中卻閃動著狠厲無比的神色。
他早已不是初見時那個茫然無助的青澀少年了。
過了兩天,貝希爾又來到了我的寢宮。看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查出什麽結果來了。
“許蕾姆,我想我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這麽厲害,你怎麽查到的?”我頗為好奇地問道。
他輕笑,“還記得上次用過的紅花煙草嗎?”
我驚訝地看著他,“難道和這個有關?”
“紅花煙草的香味你也知道,持久清淡不濃鬱,不仔細聞還不太聞得出來。宮裏也幾乎沒人用這個。那天我正好在自己房間裏用了一些,所以進入過我房間的人身上必定也沾上了這個味道。”他輕眨雙眼,睫毛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你猜我在誰的身上聞到了這個香味?”
我想起他之前說過那個人的身份不低,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是——瓦西總管?”
他點了點頭,“沒錯,就是他。”
又是瓦西!我抿緊了唇,心裏的惱意一下子湧了進來。這個令人憎惡的男人,一直以來折磨著貝希爾,又施詭計嫁禍與加尼沙,現在又想來對付我……這樣的人,要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想到這裏,我突然被自己第一次產生這種帶有殺意的念頭嚇了一跳。貝希爾的聲音及時再次響起,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天我見禦醫總管臉色古怪,就追上去問了個清楚。原來你得這個病也是有可疑之處的,隻是總管他平時見多了後宮女子之間的爭鬥,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就沒有說出來。”
“那麽說起來這計劃倒還是一環扣一環,先讓我染上這個病,對方知道禦醫總管必定會開出紅螞蟻的藥方,然後找機會在螞蟻身上動手腳,從而達到讓我毀容的目的。”我冷哼了一聲,“除了玫瑰夫人,我想不到第二個人了。”剛說完這句話,我又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可是沒道理啊,瓦西他一直都是太後的人。怎麽會和玫瑰夫人聯手?”
“誰告訴你瓦西是太後的人了?他可是隻狡猾的老狐狸。不過再狡猾的狐狸,也總有死在獵人手裏的那一天。”他冷冷一笑,掀起了眼簾,狠厲而暗銳的微芒,在他的瞳孔深處默默地閃動著,就像是某種危險的信號。
瓦西總管,他為何要與玫瑰夫人聯手?皇太後不才是這個後宮裏最有權勢的女人嗎?按照他的性格,似乎沒理由要去依附玫瑰夫人……看來這個疑團,也隻能等以後才能解開了。
隨著夏天的到來,我的肚子漸漸顯了懷,懷孕的事到底還是瞞不下去了,很快就在後宮裏傳了個遍。皇太後雖然對我隱瞞懷孕之事頗有微詞,但還是賞賜了大量的珍貴藥材,並且命令禦醫們務必保護好我肚子裏的這一胎。
庭院裏的樹葉從柔柔的嫩綠變成了濃重的翠色。趁著陽光明媚,我在侍女的陪同下散步到了達拉瑪的住處。
“許蕾姆,我怎麽說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居然連我也瞞著。”達拉瑪側臥在軟榻上,用半是責怪半是玩笑的口吻說道。不等我回答,她又悵然地笑了笑,“不過我也明白,這個後宮裏還是要小心為上,你這樣做才是聰明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自從達拉瑪小產後,她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我也說不清是什麽,總感覺她似乎沒有以前那種精神氣了,對任何事都是淡淡的,提不起興趣。看來上次的小產事件對她造成的打擊真的很大。
“達拉瑪,你也要振作起來,將來一定還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我嚐試著想要安慰她,可不知為何,一想到她生下蘇萊曼的孩子,心裏又有些說不出的怪異滋味。就在這時,達拉瑪的侍女匆匆走了進來,一臉慌張地說道,“兩位伊巴克爾,剛才我聽到陛下所帶領的大軍傳來了消息,說是在與匈牙利的交戰中,陛下被對方的箭射傷了!”
“什麽!”我心裏一驚,“陛下傷得怎麽樣了?你是聽誰說的?”
侍女愣了愣道,“聽說性命無虞,傷得怎麽樣我也不清楚。不過聽那些宮女說,看太後的臉色猜測陛下似乎傷得並不算重。”
達拉瑪看了看我,“這信送來也得要好些天,既然陛下傷不重,這會兒應該都痊愈了。你也別太擔心。”
並不算重?那到底是傷在哪裏了?現在又怎麽樣了?一想到這些,我就開始坐立不安,很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可那些詳細的軍事消息都是直接到太後手裏,我身為後宮妃子哪有這個資格要求了解。剛才那位女奴偷聽到一星半點,已經算是很不容易了。對了!貝希爾,我可以去問貝希爾!
“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達拉瑪善解人意地下了逐客令。
我本也沒心思繼續留在那裏,趕緊和她道了別就往宦官庭院走去。誰知就是那麽巧,半路上我正好見到貝希爾迎麵而來。
“貝希爾,我正要找你呢!”我趕緊走到了他的麵前,急促而著急地問道,“我聽說陛下受傷了,到底情形如何?你知道嗎?”
貝希爾笑了笑,揚了揚手裏的東西,“陛下也正好有信帶給你。”
“真的?”我迫不及待地搶過那卷東西,展開一看,映入眼簾的果然是蘇萊曼熟悉的筆跡,流暢華麗,自有一股王者的威嚴。原來他險些被冷箭射中,幸好避讓的快,隻是左手臂受了點輕傷,上點藥包紮一下就會沒事了。
看到這裏我才長舒了一口氣,又見結束的部分還寫了幾句——如果我馴養你,那麽你的生命就充滿陽光,我的腳步聲會變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樣。其他人的腳步聲會讓你迅速躲到地底下,而我我的腳步聲則會像音樂一樣,把你召喚出洞穴。
看到這裏我輕輕笑了起來,**漾開一種奇妙的感覺。原來他一直都認為,我還未成為肯讓他馴養的小狐狸。心裏好像**漾開一種奇妙又失控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有些擔心,卻又有些沉湎。想起他所說過的那句,我的心上人,從我的心上成長,這樣的合一,無與倫比……我心念又是一動,起身動筆在紙上畫下了一顆大大的心,而心裏長出了一根枝條,枝條上掛著一隻小狐狸,小狐狸的手上還舉著個大牌子,上麵清楚地寫著我的名字——許蕾姆。
看著看著,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可一想到他如果也寫同樣的情信給別人,我的心裏不禁泛起了一股怪怪的感覺。不知為何,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時間似乎變得特別漫長。明明和過去沒有什麽區別,卻在不知不覺之中,悄然無聲地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