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曹府舊事

六月末何玉雕入獄,收繳亂民結束就接近八月,處理完瑣碎的戰後餘事,整軍重回大都時已到了九月初。

晉王的軍隊又一次駐紮在城外不肯進京,雖然是老辦法,但不得不承認用起來分外好使。

不管嘉佑帝多麽惱火,但他手裏能調用的軍隊僅僅是不足一萬的皇宮守衛,與晉王完全沒有可比性。心裏一百個不願意,但事情發生了,嘉佑帝還是得派人去問問晉王這次又有什麽“小提議。”

與上次又封官又賞地不同,此次韓景隻有一個要求——刑部主事皖紫霄調任禮部儀製清吏司主事。

嘉佑帝做了兩天心理準備,結果等來的不過是簡單的調令,並且是從掌握生殺大權的刑部調任到閑職禮部儀製清吏司。

“韓景又想玩什麽花樣?”一時有點摸不準韓景的想法,嘉佑帝心裏七上八下,擺弄著手裏的拂塵,扭頭問正在打坐的郭子幹。

常年繃成一線的嘴角僵硬地往上彎出弧度,郭子幹神神秘秘道:“事已至此,晉王千歲又哪裏護得了他周全。”

“你什麽意思”嘉佑帝擰著眉頭,困惑道:“護誰周全?”

郭子幹對於嘉佑帝的疑問仿若未聞,深提口氣,挺直腰板,嘴角下垂,僵直如同入境。

嘉佑帝的聖旨傳到禮部時,從禮部尚書曹禾下到九品司務,人人都是一頭霧水。

駱城雪慘案後,炙手可熱的皖大人先是遇刺遠走贛州,再是離開大權獨攬的刑部改到禮部做什麽儀製清吏司主事。若是說韓景有意疏離他,那千裏迢迢從贛州移到晉王府的幾十株桃樹又怎麽解釋。

草草應承下來,不等到散值,曹禾便褪下官袍匆匆趕往曹府。

四壁懸掛著珍稀的前人墨寶,高大的紅木書櫃上陳列滿古籍文獻,梨花黃木的書案上文房四寶一字排開。可曹禾仍舊覺得比起書房,他更願意相信這是上了檔次的飯堂。甜絲絲的點心香混著蒸煎炸炒各種味道,讓人倍感不適,泛著油光的的桌麵似乎能鏟下兩斤膩子。

曹國公手裏的點心正塞在嘴裏大半,不悅地抬眼看看來人,下巴一動酥皮的渣滓掉了滿身。

“舅舅,侄兒不明白晉王執意將皖紫霄調到我禮部算怎麽回事?”曹禾皺著眉頭,輕薄的外衫印出汗漬:“雖然儀製清吏司主事比刑部主事高一級,但說回來也不過是個六品小官,況且儀製清吏司根本沒有實權……”

曹國公把點心捧在手裏,粘在小胡子上的渣渣一抖一抖,很是滑稽:“禾兒,你覺得韓景是個怎麽樣的人?”

曹禾想了片刻:“晉王?他……心思深沉、善於謀略……”

“嘖嘖……天下聰明人少嗎?你看看朝廷上像鄭毅、張淮雨之流的老油條哪個不是人精?!”曹國公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語氣卻不像對別人那般惡劣,倒有些長輩作態:“早教過你的看人要看根兒!韓景他呀!別看著表麵上光鮮,骨子裏就是條護食的狗,隻要是他看上的,誰敢動就咬誰!”

“那皖紫霄呢?”曹禾脫口反問。

“他?”曹國公把剩下的點心吃進嘴裏去,閉著眼睛享受地嘖嘖嘴,撲拉撲拉外衣,飽含深意地笑笑:“禾兒,哀莫大於心死,人活一輩子總要給自己留張底牌。”

自家舅舅雖然看著笨拙可笑,心思卻比任何人都要細致、難以揣摩,曹禾小心問道:“舅舅,您還是沒有告訴侄兒晉王此舉意在如何?”

曹國公無奈地歎氣:“笨!韓景是想讓皖紫霄抽身……他以為這麽做就可以讓秘密永遠隻是秘密?真是天真……”

聽得是不明不白,可若再問又必然引來一番責怪,好歹解開了心裏的疑惑,曹禾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曹禾與韓景同是曹國公的侄子,但親近程度卻相差甚遠,一個是親如父子,一個是相互算計。

三十多年前的曹家沒有權傾天下的曹國公,草包一樣的大將軍,寵慣後宮的曹端妃。那時貧困的村莊裏隻有鬱鬱不得誌、喝涼水都長肉的胖書生,整日裏遊手好閑、賭博鬥雞的阿正,膽小愛嬌的曹小妹和做針線以維持全家生計的大姐——曹姑娘。

曹姑娘生得標誌又做的一手好針線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巧姑娘,無奈家裏條件實在太差,使不少好人家都望而卻步。轉眼又到了科舉年,一連幾次名落孫山的胖書生盡然奇跡般的考中了,隻是曹家家徒四壁再也拿不出沒有多餘的銀兩供他上京參加來年的春闈。

窮鄉僻壤的鬼地方過得都是苦日子,曹姑娘拿上書生的文章開始四處借錢,平時討喜的曹姑娘忽然間變身為瘟神,鄰裏鄰居一見到她就躲得老遠。

看不得從來倔強的大姐向別人低聲下氣,胖書生一怒之下扔了所有書本,抄起鋤頭像模像樣的除草翻地,揚言再也不讀什麽之乎者也,就在家裏等著官府安排個閑職,最不濟當個賣力氣的莊稼漢也比看著阿姊受氣強。

還在鄰村借錢的曹家大姐聽到傳言便一路小跑地衝回自家田裏,奪過書生手裏的鋤頭,輪圓了耳光就抽,打累了抱著一雙滿是血泡的手哭著說自己已經湊到了足夠的盤纏。

從偏遠鄉下到京城大都,光是在路上就走了近三個月,離家時曹姑娘新做的布鞋等踏上京城青磚已窘迫的遮不住腳趾。

參加春闈的要麽一表人才,要麽書香門第,最不濟也是鄉裏的才子,買不起綾羅綢緞還能少了該有的行頭?兄台賢弟稱呼著就是為了抬高自己,那麽個落魄如乞丐,又是山旮旯來的死胖子誰能看在眼裏。不取笑就是仁慈,還說什麽交友?

“不負眾望”的榜上無名,曹玉章卻沒有灰溜溜地滾回去。不是他不想走,是實在沒有回去的盤纏。既然走不了,他索性呆在了大都,一麵謀生,一麵準備三年後的春闈。

鄉音濃重、身材笨拙、胃口又大,莫說教書先生,就連小飯館的雜役都輪不上他來做。整整三年,白眼侮辱都從一開始的羞憤難當發展成了習以為常,可一千多天的饑餓卻沒有將一身的肥肉減下去多少,反而造成了日後他永遠吃不飽的特質。

等胖書生取得功名,再回到小村莊,那裏哪還有溫柔親切的大姐,生滿雜草的墳頭斷了他日日夜夜的牽掛。原本漂亮柔弱的小妹蹲在河邊替人洗衣服,不爭氣的老三攤在木板**餓得隻剩一把骨頭,還有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孩子趴在門縫一臉正驚恐的看著自己。

後來,簡易的牛車帶著一捧骨灰與曹家人離開了他們曾經生活的貧苦村莊,長長的山路通往未知的遠方。

再後來,胖書生成為朝廷新銳曹大人,曹小妹挽起高高的發髻被人一步一吆喝地抬進了深宮,連隻會鬥雞壓骰子的阿正都要揚起下巴擺出一副國舅爺的姿態。

後來的後來,世上再也沒有了曹小妹隻有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曹端妃,腆著肚子為人垢笑的曹大人被尊為曹國公,甚至連昔日的無賴阿正都翻身做了曹大將軍。

每年春天,曹禾都會陪著曹國公去京城外的杏林。那最高大的杏樹下葬著他的生母——曹家大姐,枝頭上一團團的白色擠得好不熱鬧,風吹落的花瓣輕柔地睡在腳邊,不吵不鬧。也隻有此時陰毒老辣的胖子才會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悲戚,絮絮叨叨地講起曹禾他那酗酒賭博、輸了錢就隻會打老婆的流氓生父,溫柔隱忍的生母和母親生前最愛的杏花。

杏花杏花,何來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