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顯然那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芬奇必須消失了。一方麵,他被刊在《巴特萊特閑話》上的照片不怎麽樣。他看起來健康得讓人不安——我懷疑他是個乖寶寶,完全一副不抽煙的素食主義者派頭,領子還翻了起來。而另一方麵,他這種健康向上的感覺就是讓我看不順眼。他是那種可能會跟老師打成一片的成績優秀的家夥,並且完全不介意開著媽媽的那輛土星,但是我不相信他在和姑娘有關的事情上不會搞砸。再具體一點,我不相信他可以和薇歐拉·馬基有什麽進展。

第三節課的時候,我和查理約在“善意”慈善二手店見麵。火車站旁邊就有一家,建在曾經廢棄、沒人使用的破舊工廠上,這裏曾經有過一場大火,現在牆上全是塗鴉。經過“升級改造”,也就是重新刷了一遍牆之後,終於有人肯看這裏一眼了。

查理帶著布蘭達作為自己的時尚顧問,雖然她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都和別的不搭,不過她說她是故意這麽穿的。當查理和某位女店員講話的時候,布蘭達跟在我後麵一排一排逛,邊走邊打哈欠。她漫不經心地翻著掛在架子上的一排皮夾克,問道:“我們究竟在找什麽?”

我說:“我需要重建。”她又打了個哈欠,根本沒用手遮掩,我都能看見她嘴裏的食物殘渣。“熬夜來著?”

她笑了笑,耀眼的粉唇咧得大大的:“阿曼達·蒙克星期六晚上辦了個派對。我和加布·羅密歐去了。”流浪歐除了是阿曼達的朋友以外,還是這個學校裏最大的渾蛋。出於某種原因,布蘭達從一年級開始就對他情有獨鍾。

“他會記得嗎?”

她的笑容收斂了一點:“他已經喝得爛醉,不過我在他兜裏放了樣東西。”她舉起手,揮動手指。她手上的藍色塑料甲片少了一個。“還有,以防萬一,我把我的鼻環也放進去了。”

“我就說你今天看起來不一樣了。”

“就是那個環的緣故。”她現在清醒一點了。她兩手一拍,像個瘋狂科學家那樣搓著手,“所以我們到底要找什麽?”

“我不知道。可能是不那麽幹淨正經的,稍微性感一點的衣服。我已經受夠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

她皺著眉頭:“是因為那個,她叫什麽名字來著?瘦巴巴的小妞?”

“薇歐拉·馬基,而且她並不瘦。她有屁股。”

“而且是一個特別特別美好的屁股。”查理現在也加入到我們的談話中。

“不。”布蘭達使勁兒搖著頭,快得像撥浪鼓,看起來好像得了瘋症,“你不用打扮自己去討好女孩——特別是那樣一個女孩。你穿衣服隻是為了取悅自己。如果她不喜歡真正的你,那麽你也不需要喜歡她。”這句話聽起來特別有道理,如果我真的知道我是誰的話。她繼續說,“這個女孩是不是有一個博客,就是女演員傑瑪·斯特靈喜歡的那個?救了她要跳樓的‘瘋子同窗’的那個?哦,去她的吧,還有她那個又幹又癟的屁股。”布蘭達討厭所有穿12碼以下衣服的女孩。

她繼續神神叨叨,說薇歐拉,說傑瑪·斯特靈,說《巴特萊特閑話》,我一句話都沒再說。我突然不希望聽見布蘭達或者查理談論薇歐拉,因為我想把她留給自己,就好像我八歲那年的聖誕節——那會兒的聖誕節還很美妙——我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把吉他,我給它起名叫“未經許可不得擅動”,因為這把吉他除了我誰都不許碰。

不過,最終,我不得不打斷布蘭達:“她去年四月的時候和她姐姐出了車禍,就是從一座鋼架橋上衝下去的那輛車。”

“我的天哪。是她?”

“她姐姐已經高三了。”

“我去。”布蘭達托著下巴把頭搖來搖去,打開水龍頭,“你知道,你或許應該保守一點。”她的聲音柔和了一些,“你想想瑞安·克洛斯。你看見他怎麽穿的了。我們應該去老海軍(Old Navy)或者AE美國鷹(American Eagle),或者最好去代頓的阿貝克隆比&費奇(Abercrombie&Fitch)。”

查理對布蘭達說:“她永遠不會對他感興趣。無論他穿什麽。我無意冒犯,兄弟。”

“無所謂。去他媽的瑞安·克洛斯。”我人生中第一次把這個詞完整說出來。感覺真是爽,我突然覺得想要圍著商店狂奔,“去他媽的。”我決定了,這個全新的芬奇想什麽時候飆髒話就什麽時候飆髒話。他能夠站在樓頂想要跳下去,隻因為沒什麽能夠嚇倒他。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壞蛋。

“以防萬一呢。”查理從架子上拿下一件夾克,舉起來。這件衣服也非常“壞蛋”。整件衣服的皮子全都是那種磨損、穿舊的感覺,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凱斯·理查德茲穿的那種。

這是我見過的最酷的夾克。我把它穿上的時候,布蘭達歎了口氣,走開了,溜達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一雙披頭士樂隊那種黑色大皮靴。“這雙靴子是十四碼。”她說,“不過按你生長的速度,到禮拜五的時候穿著應該正好。”

午飯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扮演那個壞蛋芬奇。一方麵因為,女孩們似乎都喜歡他。一個很可愛的低年級學妹甚至在走廊裏攔住我,問我需不需要幫忙帶路。她一定是剛入學的,因為很顯然她不知道我是誰。她問我是不是從倫敦來的,我回答:謝謝、對呀、香腸土豆泥,用那種十分有說服力的英式口音。她一邊領我去餐廳,一邊咯咯笑著撩頭發。

巴特萊特高中差不多有兩千名學生,校方將我們分別安排在三個不同的午餐時段。布蘭達今天翹課和我還有查理一起吃午飯,我用“好啊”“嘿,同學,你像隻狗”這一類的話和他們打招呼。布蘭達隻是衝我眨眨眼睛,然後又衝查理眨眨眼睛。“拜托告訴我他不是英國人。”查理隻是聳聳肩,繼續吃。

接下來的午餐時間,全被我用來跟他們講我在老家時最喜歡去的地方——“誠實的喬恩唱片行”“獨立廠牌粗野貿易唱片行東區”和“舞池”,還有其他我經常去的唱片店。我跟他們講起我那個刻薄而性感的愛爾蘭女朋友菲奧娜,還有我最好的朋友塔姆和納茲。等到午餐吃完,我已經編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甚至連最細小的情節都有——我房間的牆上貼著性手槍樂隊和喬歡樂隊的海報,我抽的煙從我和菲奧娜同居的公寓窗戶飄向外麵,那些在“希望和錨酒吧”以及“半月灣酒吧”玩音樂的晚上,還有貢獻給阿比路錄音室,在那裏灌唱片的日子。鈴聲響起之後,查理說:“我們走了,你繼續。”被他們拋棄的我,感覺到了對倫敦濃濃的思鄉之情。

是的,先生。我走在走廊上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那個英國壞蛋芬奇可能會做什麽。接管全校,接管全鎮,接管全世界。那會是一個充滿**的世界,鄰裏有愛,學生有情,或者至少知道怎麽如何互相尊重。沒有評判。沒有咒罵。絕對沒有,絕對,絕對。

等我走到美國地理課的教室時,我已經說服自己有那樣一個世界存在。直到我看見瑞安·克洛斯,從頭到腳完美、瀟灑,他的手搭在薇歐拉的椅背上,像是羅曼諾伊式跨國餐廳的老總。他朝她微笑,和她講話,她也笑著看他,嘴巴抿起來,灰綠色的大眼睛在眼鏡後麵非常認真。就這樣,我變回了那個,腳踩一雙二手靴,在印第安納州土生土長的西奧多·芬奇。而像瑞安·克洛斯那樣的家夥總是有辦法讓你記起自己是誰,即便是在你根本不想記得的時候。

我試著對上薇歐拉的目光,但是她正忙著點頭聽瑞安說話根本無暇理我,後來流浪歐走了過來,阿曼達·蒙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厲聲道:“你看什麽看!”然後薇歐拉便被他們幾個包圍吞沒,我能做的就隻是瞪著她剛才在的地方。

布萊克先生風一樣從教室前門走了進來,正好踩著上課鈴,然後問有沒有人對那份作業有疑問。無數雙手高高舉起,他一個接一個地耐心解答:“走出去,親眼看看……你們住的這個州。到博物館去……到公園去……到曆史遺跡去。讓你們自己……接受文化的洗禮……這樣當你們離開這裏……也可以帶著它一起走。”

我用自己裝出來的正宗英國範兒說:“可是我覺得你沒法帶著它一起走。”

薇歐拉哈哈大笑。她是唯一一個笑的人。她剛笑出來,就趕緊轉身避開所有人,隻盯著自己右邊那麵牆。

下課鈴響起,我直接走過瑞安·克洛斯、流浪歐和阿曼達,站到薇歐拉身邊,我離她很近很近,近得我能夠聞到她的洗發水香味。壞蛋芬奇有一點好處,就是不會被瑞安·克洛斯那種人嚇住。

阿曼達說:“有什麽要幫忙的嗎?”她的語氣帶點鼻音,故意裝得特別小女孩。

我用平時那種不帶英國腔的口音,對薇歐拉說:“是時候開啟旅途了。”

“去哪兒?”她的眼神冰冷得有一點惱火,好像怕我在這裏、在此刻就出賣她。

“你去過胡希爾山嗎?”

“沒有。”

“它是全州海拔最高的地方。”

“我聽說過。”

“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那裏。除非你有恐高症。”我歪著頭說。

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空白,隨後她很快恢複過來,完美的嘴角向上翹起形成一抹完美的假笑:“不,我沒問題。”

“她把你從那個窗台上救了回來,沒讓你掉下去,不是嗎?”這句話是阿曼達說的。她揮著自己的手機,剛好露出《巴特萊特閑話》的標題讓我看見。

流浪歐喃喃地說:“或許你應該回去再試一次。”

“然後錯過這個見識印第安納州的機會嗎?不,謝了。”他們狠狠盯著我,而我正看著薇歐拉,“咱們走吧。”

“現在?”

“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間了。你比所有人都清楚,我們隻有在此刻才是安全的。”

流浪歐說:“嘿,渾蛋,你怎麽不問問她的男朋友?”

我對流浪歐說:“因為我對瑞安不感興趣,我隻對薇歐拉感興趣。”然後我又對瑞安說,“兄弟,我們倆不是去約會。隻是去完成作業。”

“他不是我男朋友。”薇歐拉說,瑞安看起來很受傷,我都幾乎要替他難過起來,隻不過替他那種家夥難過這種事我還真的做不到。“我不能翹課。”

“為什麽不能?”

“因為我不是會翹課的那種人。”她的意思很明顯——我跟你不一樣——我告訴自己她說這句話隻是為了在別人麵前裝裝樣子。

“放學後我在停車場等你。”我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吧’,我說,‘來吧’。”

也可能隻是我自己的幻覺,反正她好像是笑了。

“怪物。”我往外走的時候聽見阿曼達喃喃地說。我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門檻兒上,然後,運氣特別好,另一邊也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