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艾弗森是一個彬彬有禮、講話輕聲細語的老爺爺,他戴著一頂白色棒球帽,留著一撮小胡子。他和自己的太太住在印第安納州城郊的一個大農場裏。多虧了那個叫作不凡的印第安納的網站,我才找到他的電話號碼。我已經提前打過電話,正如網站上要求的那樣,然後約翰就在院子裏等著我們。他朝我們揮揮手迎上來,握手道歉說莎朗不在家去市集了。
他領著我們朝他後院自己蓋的過山車走去——事實上,一共有兩座:一個叫“電光藍”,另一個叫“也是藍的”。每座過山車隻能坐下一個人,是這裏唯一令人失望的地方,其他的地方都真的是酷得不要不要的。約翰說:“我不是工程學畢業,但是我對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上癮。撞車比賽、飆車、超速行駛——這些不玩了以後,我就開始想找點能代替它們的事情做,最好也能帶給我同樣的刺激。我愛極了那種即將來臨的、失重的毀滅感給我帶來的興奮,於是我建了一個每次都能帶給我這些感覺的東西。”
說完,他站在那裏,雙手叉腰,朝電光藍那座點點頭,我想著他說的即將來臨的、失重的毀滅感。這個說法我喜歡而且完全理解。我將它塞進我頭腦的犄角,準備晚點的時候再掏出來,或許還能寫一首歌。
我說:“可能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我喜歡有些東西每次都能帶給你這些感覺、這種想法。我也想要這樣的東西,於是我看向薇歐拉,暗自想:她就是。
約翰·艾弗森把過山車搭在一個小棚子的一側。他說這個過山車長五十五米,最高處能爬到六米高。時速不低於每小時二十五英裏,整個過程隻有十秒,但是在中段的一圈可以讓人頭朝下。從表麵看,電光藍就是一些扭曲的非金屬外麵塗成淺藍色,配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那種鬥式座椅和一條舊布腰帶,但是它有一種東西可以讓我覺得手癢,迫不及待就想坐一圈。
我跟薇歐拉說她可以女士優先。“不,算了。你先吧。”她推開過山車老遠,好像它會伸出手把她給吃了,我突然開始懷疑,不知道這整件事是不是一個壞主意。
我還沒來得及張嘴說些什麽,約翰已經把我按在座位上係好腰帶,然後把我推上小棚子的一側,直到我能聽見哢啦哢啦的聲音,然後我就上上上,開始了。他說:“或許你想抓穩一點,孩子。”當我攀到頂,可以往下衝的時候,隻那一秒,就在小棚子的正上方,農場在我四周鋪開,然後我衝了下去一直衝到底,接著又繼續衝進那一個圈,我喊得嗓子都啞了。很快,一切結束,我想再來一遍,因為這就是一直以來生活應該有的感覺,不是僅僅十秒。
我又坐了五次,因為薇歐拉一直都沒有準備好,每次她看見我下來,就揮揮手,說:“再來一遍。”
等到下一次過山車停下來的時候,我爬出來,雙腿直打哆嗦,突然薇歐拉坐了上去,約翰·艾弗森幫她係好安全帶,然後她也往上爬,一直爬到頂端俯衝下來的地方。她轉頭朝我的方向看過來,可是突然間她就掉下去俯衝旋轉大喊停停停。
當她停下來的時候,我說不好她是要吐還是要爬出來扇我一巴掌。可是,她卻大喊著:“再來!”於是又一次坐著模糊的藍色金屬衝出去,隻能看見長發、長腿和長胳膊。
然後我們兩個交換,我一口氣又坐了三次,直到整個世界好像都頭朝下傾斜起來,然後我感覺到血液在血管裏分離奔湧。約翰·艾弗森替我解開腰帶的時候,咯咯笑著說:“你坐的次數真不少。”
“你接著說。”我朝薇歐拉伸出手,因為我隻靠自己的腳已經站不穩了,如果我摔到地上的話也是挺長一段距離呢。於是她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腰,好像這是她的第二個本能,我靠著她,她依著我,到最後我們兩個組成一個互相支持的“人”字形。
“想試試‘也是藍色’嗎?”約翰想知道,可是突然我不想坐了,因為我想和這個女孩獨自待著。可是薇歐拉掙脫我,直接跑到過山車前,讓約翰替她係好安全帶。
“也是藍色”不太好玩,所以我們兩個又各自坐了兩回“電光藍”。當我最後一次坐完下來的時候,我拉起薇歐拉的手,她就這麽任由我握著晃來晃去,晃來晃去。明天我要去爸爸那兒吃晚飯,但是今天我在這兒。
我們留下來的東西是從一元店買的一輛很小的玩具車——代表小渾蛋——還有兩個玩具之家的娃娃,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我們把它們掖進一個空的美國精神牌的香煙盒裏。我們再把香煙盒揉了揉塞進一個和索引卡大小差不多的易拉罐裏。
“所以就是這樣嘍。”薇歐拉說,她將易拉罐戳到“電光藍”的下麵,“我們最後一次漫遊。”
“我不知道。雖然這麽做很好玩,可是我不能確定布萊克心裏是怎麽想的。我需要再仔細揣摩、理解一下——必須要好好地、用力想一想——但是我們或許需要再選出一個類似備選的地方,以防萬一。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讓這件事半途而廢,特別是現在我們有了你父母的支持。”
在回去的路上,她把車窗搖下來,頭發隨風亂舞。她將我們漫遊的筆記本攤開在腿上,好像把它當成桌子在用,然後埋頭書寫,她寫著的時候風將紙吹得沙沙響。當她就這樣寫了好幾英裏路之後,我說:“你都寫了什麽?”
“就記了幾個要點。一開始我寫了‘電光藍’,然後寫了那個在自己家後院裏建過山車的老爺爺。後來我又在紙上寫了我之前的幾個想法。”在我問她是什麽想法之前,她又低頭趴到筆記本上寫起來,筆在紙上發出沙沙聲。
當她再抬頭的時候,已經是兩英裏之外了,她說:“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芬奇,你很有趣。而且與眾不同。我可以和你聊天。你別太高興。”
我們兩個之間的氛圍突然變了,充滿電流,好像你正劃了一根火柴,空氣、車、薇歐拉、我……一切就都爆炸了。我盡量保持正視前方的路。“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超薇歐拉·不起眼·馬基?你的全部。”
“可我以為你不喜歡我。”
這時我看向她。她挑起一條眉毛看著我。我從第一個看見的路口出去。我們飛快開過加油站和裏麵的快餐店,衝過顛簸不平的土路來到一個停車站,指示牌上說:鎮東公共圖書館。我將小渾蛋停下來熄了火,然後下了車走到她那邊。
我拉開車門,她說:“你怎麽回事兒?”
“我等不了了。本來我以為自己可以,但是我等不了了。抱歉。”我伸手經過她身前替她解開安全帶,然後把她拉下車,這樣我們可以站在這個平坦、醜陋、挨著一家昏暗的圖書館、隔壁是間連鎖快餐店的地上,麵對麵。我能聽見那個汽車快餐店裏的收銀員正用大喇叭問他們要不要加薯條和飲料。
“芬奇?”
我撥開她臉頰上一綹落下來的頭發,然後雙手捧起她的臉開始吻她。我吻她的力道比我本打算的要重,所以稍稍後退了一點,但是這時她回吻住我。她的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我往前靠在她身上,她整個人靠在車門上,然後我抱起她,她的雙腿盤住我的腰,接著我打開了車後麵的門,將她放在後座上放著的毯子上,然後我關上門脫掉自己的毛衣,她也脫掉自己的衣服,我說:“你讓我發瘋。你已經讓我瘋了好幾個星期。”
我的嘴巴貼在她脖子上,她發出聲聲嬌喘,然後她說:“哦我的天哪,我們這是在哪兒?”說完她哈哈笑,我也哈哈笑,然後她吻著我的脖子,我的整個身體感覺都要他媽爆炸了,她的皮膚光滑溫暖,我伸手扶著她腰臀部位的曲線,而她咬著我的耳朵,然後我那隻手滑進她小腹和仔褲中間的縫隙。她緊緊地摟住我,當我開始解皮帶的時候,她好像有些抗拒,我很想用力用頭去撞小渾蛋的車頂,見鬼。她還是處女。我從她推我的那一下就敢肯定。
她小聲說:“對不起。”
“你和瑞安這麽久都沒做?”
“差一點,但是沒有。”
我的手指在她小腹來回輕撫:“不是吧?”
“這件事有那麽難以相信嗎?”
“因為那個人是瑞安·克洛斯啊。我以為女孩隻要光看著他,就能丟了魂。”
她拍了我胳膊一下,然後手放在我頭頂,說:“今天我最不想發生的就是這件事。”
“謝謝啊。”
“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我撿起她的衣服,遞給她,然後拿起我自己的毛衣。我看著她穿好衣服,說:“總有一天,超薇歐拉。”而她看起來真的有些失望。
我回到家進了自己的房間,整個人腦子裏、心裏都是詞句。可以寫成歌的詞。描述我和薇歐拉要在時間耗盡我再次進入睡眠之前,能去的各個地方的詞句。我寫得不想停下。就算可以停下,我也不想停下來。
一月三十一日。方法:無。從一到十的評分標準給“我究竟有多接近”來評分:零。事實:安樂死過山車並不存在。但是如果真的有這樣一種東西,全程應該是三分鍾的時間,包括往上爬將近三分之一英裏路,來到四百八十八米的半空,然後緊跟著從陡坡向下俯衝再接七個轉圈。最後的一次俯衝和連續幾個大圈費時一分鍾,但是十重力加速度的離心力造成的結果就是轉圈時每小時二百二十三英裏的時速會要了你的命。
然後時間有一個奇怪的折疊,我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寫東西了。我在跑步。我還穿著那件黑毛衣和舊的藍色仔褲、球鞋,戴著手套,突然我的腳很痛,不知怎麽我已經跑到了森特維爾,它是我們旁邊的一個鎮。
我脫下鞋摘掉帽子,一路走回家,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把身上的精力耗光了。但是我感覺很好——覺得自己被人需要、疲倦,還有活著。
朱裏喬納斯·烏伯納斯,就是那個想出安樂死過山車的人,聲稱這個工程是為了“人道主義——以優雅而激動的方式——帶走一個人的生命”。十重力加速度已經可以給人體造成足夠的離心力,讓血液倒流不再給大腦供血,最後導致一種被稱為腦缺氧的狀態,然後用這種方法殺死你。
我走進印第安納州的黑夜,在繁星點點的蒼穹下,想著那兩個詞,“優雅而激動”,以及這種描述有多麽符合我對薇歐拉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我不想成為別人,隻想成為西奧多·芬奇,那個她眼中的男孩。他明白要如何做才能做到優雅而激動,做到百裏挑一,大部分人都有缺陷,而且愚蠢,有點渾蛋,有點亂來,有點奇怪,他是一個想和周圍的人和平相處的男孩,這樣他不會害怕麵對他們,更主要的是,他可以與自己和平相處。一個有歸屬感的男孩,他在這個世界上,在他自己的皮囊裏。他就是我想要成為的那個男孩,我希望他的墓誌銘上麵寫:薇歐拉·馬基愛著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