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為兒子取名這件事上,誌強發誓要采取跟自己父親截然不同的態度。1982年夏天,縣城火車站新生男嬰的名字中,已出現眾多的斌、毅、峰、傑、宇、豪、浩或皓……如何避開這些取出獨一無二的名字,誌強可剜空了心思。他跟妻子的約定是:如果在登記戶口日前他仍未能開拓思路,就得接受小雁提出的那個庸俗的提議,李斌。
她說,“這名字可好了,有文有武。”
但誌強可絕不答應讓李斌成為自己的兒子,絕不能讓兒子跟他一樣無論走到哪裏都需要與好幾個同名者一同生活。登記戶口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小雁在哺乳期就開始表現出日後她將不再修飾邊幅的跡象,半夜她蓬著頭喂奶,連連打嗬欠的剪影映在床邊的布簾上,這影響的是他連夜翻字典取名字的進度,因此很多時候這一家三口都整晚無法安眠。
他求助過幾位“有文化”的同事,他們都念完了高中,而他的中學在他入學那天宣布停課。不過,他們給出的建議依然讓他有會重名的擔心。他幾乎在最後時刻才做出令人驚駭的決定,他決定將兒子命名為,李唯一。
自然,被小雁反對。她說,為什麽不叫李所有,比起唯一,他們更需要所有。
這話的刻薄程度讓他以為,是生育打開了她身上某個開關,釋放出她與生俱來的某種特質,而這特質剛巧是他厭惡的。
他也不耐煩了,說,那下一個,就叫李所有。
她更不甘心了,說,為啥子還要下一個?這一個,就應該叫李所有!
他決定對她置之不理,所以他也等於放棄了為自己解釋的機會。她的質問不過增強了他對自己應該繼續沉默下去的信念,而沉默這招,顯然很有效,因為小雁似乎逐漸就接受了李唯一這個命名。
他想,她也不過是全國萬千“小雁”中最不起眼的一隻,但她怎麽仍無法理解“誌強”們的煩惱,既然不能取個天下唯一的名字,就以“唯一”為名,這是多麽智慧的主意。
不過一年多後,他再不覺得這主意是“智慧”了。
小雁的第二次懷孕比兩人期望中更早,確認懷孕後,小雁開始對自己的肚子說話,這是她上次懷孕沒有過的表現。她對著肚子一遍遍叫著“李所有”,或者“有有”,仿佛這一次她必須在孩子出生前,就搶先讓孩子牢牢擁有她的命名。
其實她多此一舉了,誌強想,因為聽習慣後,他也認為,“所有”拿來當名字,也很不錯,重要的是,也不會有重名。
他希望的隻是——她能安靜些。他身邊的嬰兒**是李唯一,時常啼哭,貨運列車仍在半夜經過窗外,一切都在齊心協力讓他不得安寧。於是他回憶上一次是如何度過她的孕期的,想著現在大不了是再來一遍,那麽按上次的慣例,他應該再做一架嬰兒床。問題是筒子樓的小房間怎麽看來,都不情願裝下四個人和三張床。
“明天去找段長,再要一間房。”小雁提醒他。
“不合適吧?”他從沒向別人祈求過什麽,不是嗎?參軍、退伍、工作、房子、妻子、孩子……這些都像是冥冥中有個人給塞到他懷裏來的,都沒人問過他想要什麽。
“有啥子不合適?你們大城市的人,都這麽要麵子?找段長訴訴苦嘛,又沒得壞處。”
他聽妻子的話,就準備了一番不算漫長的訴苦,但已經是他整晚沒睡覺才字斟句酌出來的了。隻是訴苦這件事本身,已經比住房困擾更讓他感覺需要訴苦。
第二天,他挨到黃昏,終於確認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確實沒有勇氣去敲開段長的辦公室門。
沒想到天色將黑的時候,段長上到二樓,敲響了誌強的家門。誌強從不覺得這位給自己介紹對象的段長還會未卜先知、體恤下情。段長更多的時候是一廂情願、發號施令。
不過段長的神色很沉重,誌強還沒開口就先聽他吞吞吐吐地宣告:“我接到橡膠廠的電話,說是小雁下班後,被廠長……是……是單獨給叫住了,她也留下來了。你莫激動,先聽我說,我要負責做你的思想工作,嚴峻得很呢,我也不想啊,事情是……是,哎喲,算了,現在這是……哪個都沒辦法的事情……”
誌強的困惑沒來得及形成語言,畢竟他的腦子裏仍要默默背誦他準備好的用來訴苦的那段話。因此段長的話他仿佛聽見了,卻完全不能理解。正當他艱難地應付困惑的這段時間,小雁已經在橡膠廠醫務室做完了墮胎手術。
之後回想,誌強才記起,段長是這樣說的,小雁沒哭,不知道怎麽,其他孕婦都哭了,有的還鬧,但小雁也沒鬧。她一直在罵,罵的也跟別人不一樣,並不是罵廠長,也不是罵醫生,她罵的是自己的兒子,但她也不是罵李唯一,她罵的是給兒子取的名字。
段長說,“因為她好像認為這才是原因。她的原話是,偏偏叫個唯一,這啥子意思哦?”
誌強當然明白,她罵,是因為她相信是“唯一”這個名字,讓他們失去了李所有。
小雁後來也印證,段長的描述大部分正確。她告訴誌強,的確如此,不過段長對她承受的痛苦“一根毛都不曉得”。她得出結論,並且“會一輩子記到”,這都是誌強取的這個名字惹來的禍——唯一是什麽?就是再不會有別的——而不是剛剛抵達這座偏僻縣城政府辦公桌的那份關於堅決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的文件。
他覺得他根本無法反駁她。倒是他徹夜準備的那番訴苦,好在暫時看來,是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