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一是在1997年夏天離家出走的,就是“晚餐事件”的第二天,不過這個決定他早就做出了。那天晚餐被誌強吼過“滾”之後,李唯一蜷縮在被子裏盤算:即便要走,也不是現在,而是第二天一早,冷靜地走。
所以第二天誌強早上下班如常回家的時候,就沒能如常看見床腳懸著的兩隻光腳。誌強當時一點兒也沒疑惑,他一廂情願地以為,李唯一起得很早,然後去鐵路子弟學校上早自習了。他會這樣想也不是沒道理,因為他了解李唯一個性中很會賣乖的一麵。尤其是“晚餐事件”這種特殊時刻,李唯一是極有可能在隨後裝作一副發奮學習的樣子的。何況李唯一又不是第一次裝作在發奮學習了——就算是假裝,那也值得誌強欣慰,因為這說明,他那一聲嚴厲的、冒了很大的風險的“滾”,算是沒白講。
誌強這就開始花心思琢磨要做些什麽特別的早飯了。他認為父子倆既然在昨天的晚餐中劍拔弩張,史無前例地竟然有了“隔夜仇”,當務之急是得在早餐中和好如初。
最終,他煎了兩個雞蛋,弄成了兩個完美無缺的圓形,又用菜葉和蔥花拚成草坪,把饅頭片雕刻成他認為是白色羊群與房屋的樣子。隻是他預備呈現給兒子的早餐創作,李唯一終究無緣欣賞。
過了早上八點,李唯一沒有回家,這是一家人通常的早飯時間。誌強猶豫再三,於心不忍地吃完了這份特別的早餐,他因此被小雁說,“不想過了嗎?吃兩個雞蛋。”她是拒絕吃雞蛋的。
到中午,李唯一也沒回來。
這天的營養晚餐倒沒有特別之處,但無人問津。
誌強晚飯就不吃了,他去了學校。班主任劉老師十分疑惑,李誌強為什麽還敢理直氣壯來找學校要人,李唯一幾天沒有上學,他還沒去跟家長要說法呢。
李唯一幾天沒上學是常有的事,這是令劉老師掉以輕心的一部分原因。不過誌強從不知道李唯一逃過多少次學。李唯一的離家出走計劃早就醞釀成熟,所以這幾天他確實有不少事情要忙呢。
誌強隻感覺五雷轟頂,他垂頭喪氣地拖著步子,走出校門,不知怎麽就走到了電務段,他就去單位請了兩天假。理由是,因為他喊了一聲“滾”,兒子怎麽就果真不見了呢?他要去把他找回來,因為,都是他自己的錯,他不該讓他“滾”的。
誌強回家見到的是正在拍打李唯一的小床的妻子,她把床單上無數張小熊的臉全都給打過一遍了,仿佛那些小熊才是她的兒子。可不是嘛,這些胡亂卷起來的被褥上,確實還殘留著兒子的體味和毛發呢。
她說的話裏也許有誌強需要的線索。她告訴誌強,兒子昨天對她說,“以後不要隻用勞動保護霜了,買點貴的,好生抹抹手。”
“你怎麽說的?”誌強問。
她答,“我說,勞動保護霜最滋潤了,貴的不見得好。”何況勞動保護霜是勞保用品,不需要她花錢。
李唯一就回她說,“那你自己看嘛,反正我這就走了。”
她怎麽想得到,這就是他在跟她告別呢?
她說話時,手裏還惡狠狠地握著一瓶勞動保護霜,像是很難理解:這麽小的瓶子,竟然惹得李唯一要離家?
“他才十五歲呢……”她反複強調李唯一的年齡。但絕口不提自己十五歲離家進橡膠廠做工那番老話,那是她一生中的得意時刻才會掏出來品咂的榮光。
誌強告訴小雁:“我都找過了,火車站能找的地方,還有幾個同學家、小賣部和化妝品店,都找過。”他沒說他連廢棄的火車洞都找過了。小雁就不說兒子的年齡了,她想起來得提醒誌強,李唯一的“衣服少了四件啊……”於是誌強也爬上小床,跟妻子一起蹲在那些小熊的臉上,翻檢擱板上的書本和衣服,他希望能找出更多線索。但他們都沒法確定書本少沒少。她認為四件衣服就是李唯一要遠行的證據了,她隻是百思不解,“四件衣服!要走多久才需要四件衣服?”
誌強還有另外的發現,他在下層擱板發現了一張紙條,貼在牆角很隱蔽的位置,隻隱隱約約能看出來一角,是那種薄脆的作業本紙裁下來的一道,紙條的邊緣都已經磨損得卷曲起來。
誌強伸長脖子,腦袋橫過來才費力地插進擱板裏,他把紙條展平了,讀出上麵歪扭的字跡,寫著:為報複而學習。
誌強思索著,李唯一是否寫了錯別字,不得其解。在部隊時,誌強瞻仰過不少“樹立終身報效鐵路的遠大抱負”的標語,也在擒拿格鬥訓練時,聽教官的命令,抄寫過一百次“出手要把對手的力量還回去,不要硬碰硬,用力氣來報複力氣”的話。現在,誌強希望李唯一不是要“報複”,而隻是有了“抱負”——不管為了什麽,隻是好在他都是立誌“學習”了,那其實也就不必費心區分是標語還是訓話吧。
回到客廳,誌強一眼就看見的,還是電視機外殼上的四張不幹膠貼紙,“四大天王”笑靨如花看著他,就是不告訴他李唯一的去向。
“你去找那些地方有啥子用嘛?火車不得跑嗎?”小雁說,“他上火車又不用買票!”
是啊,他怎麽忽略了近在眼前的火車,忽略了李唯一手持學生證就可以去往四麵八方?當年他們修鐵路,挖山洞、架橋梁,可沒想過是為了有一天兒子離家出走時,能走得更快捷更暢通。李唯一隻要上了火車,這場出走就撲朔迷離起來,可能性近乎無窮,一個起點,無數終點,這四麵八方中,李唯一會去哪方呢?
這就想到了成都。
李唯一每年暑假獨自坐火車去成都,又獨自返回,往返的車次和乘坐的程序,他早就輕車熟路。也許李唯一沒必要另辟蹊徑,放著現成的目的地不屑一顧。
誌強這才發現,自己很多年都不怎麽念想成都的家了。他也許應該去電務段,往星月巷打電話,但如果孩子沒去星月巷呢,不是就驚動了星月巷的一家人嗎?他就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
但小雁在家中渲染的悲愴氛圍,又讓誌強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到外麵去,躲躲家中風雨欲來的陰雲。她時不時地就對著勞動保護霜嗚咽一番,“隻有這麽個唯一,本來還有所有,但現在唯一都沒得了……”
“我去成都找就是了。”誌強說。
如果她不提李所有的話,他還不覺得自己要這麽快做出決定,似乎是失去的李所有才讓他意識到,李唯一果真是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