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一與成都的聯係在1990年夏天發生過本質的改變。這一年李唯一年滿八歲,發生的值得一說的事情,是他第一次在成都過了暑假。這是應了姑媽李曉西的邀請。
1990年,時年三十四歲的老姑娘李曉西,突然琢磨出來一個道理:自己固然不必去伺候一個蠢男人,然而還得應付無處釋放的天然的母性。她主動要求從成都百貨公司的文具櫃台調動到內衣襪子櫃台,也在這一年。因為文具櫃台貨架上的筆墨紙硯,格外吸引某些迂腐的老男人。他們說著五花八門的外行話,指點她從櫃台裏掏出一支比一支粗壯的羊毫筆。相比之下,內衣襪子櫃台的顧客就可愛很多,也平易近人許多,更幸運的是,她們全是女性。
這種母性的顯著表現,還在於她每年兒童節後收到李唯一的照片,感覺都有變化。她發現李唯一一年比一年可愛,變化之大,總是令她仿佛受到驚嚇。這種驚嚇每年一度,一直持續到八歲的李唯一出現在成都、出現在她麵前為止。她記憶中還是上一次見李唯一的樣子,那時他還是個哭鬧不休的兩歲的小東西,跟眼前八歲的男孩簡直大相徑庭。
她偶爾會想念這小東西,她認定這是天性,就像天性決定她不適合結婚一樣。於是離兒童節還有幾個月的時候,她就盼著誌強寄來新的照片。所以她也忍不住要給這小東西買小衣服,但更多還是為了與幾個做母親的同齡女伴逛百貨公司童裝部時,她不至於缺少借口。
她喜歡跟她的女伴們待在一起,從小到大她從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誰知道後來,女伴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完成生育,而生育也讓她們越來越矯情,讓她們總有借口躲開她們曾經樂此不疲的那些玩樂項目:喝茶、逛街、打麻將,以及換個茶樓喝茶、換個地方逛街、換個桌子打麻將……這些事她們統統都“沒時間”,就算有時間,那也是爭分奪秒來的。李曉西無奈,她隻能以給侄子買小衣服的方式,陪她們逛童裝部,以便她們能在一起消磨一部分時光。在這部分時光裏,她確定無疑,自己是與她們打成了一片的。
事實上她挑選童裝的趣味,顯而易見與女伴們都大為不同,這也是李唯一的小衣服為什麽總讓縣城人感覺古怪的原因。但李曉西的那幾位女伴,都覺得這是因為她自己並沒有做母親的緣故——她體會不到當母親的心情。
李曉西不願承認的是:她不去結婚也不生小孩,盡管是她義無反顧的決定,但偶爾她也會覺得孤單。這種孤單的時候,她就幻想,如果有個毛茸茸的小家夥,時刻跟在自己身後(就像她那幾個身後都跟著小家夥的女伴),也許會有點意思。就這樣,每年一度寄來的兒童節照片開始讓她意識到,李唯一作為這個小家夥,肯定相當合適。事實也如此,1990年暑假的李唯一,確實大部分時間都充當著李曉西身後那隻毛茸茸的小尾巴的角色。
1990年暑假第一天,李曉西平生第一次打電話到縣城火車站電務段,她這樣告訴李誌強,想讓李唯一到成都過暑假,“你們隻管把娃娃送上火車,一切包我身上。暑假長得很,我曉得你們上班忙,沒時間帶娃娃……”
誌強緊握著聽筒,此刻他臉上的“二”字形的笑容,是因為受寵若驚的同時又擔驚受怕造成的效果。他想,李唯一固然值得去成都過暑假,但李唯一留在1984年的星月巷的哭聲,仍對1990年的誌強造成幹擾,讓他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一早,誌強下班回家,將李曉西的邀約告訴小雁。
小雁聽完便拿了主意。她先問誌強,“鐵路子弟小學的學生坐火車,是不是也免票?”
“是的,他們都是鐵路子弟。”
小雁歎氣,說,“為什麽鐵路子弟可以,鐵路家屬就不給免票?”
這得歸因於上一次誌強一家去成都的往事,那還是1984年了。上火車時,誌強舉著自己的鐵路工作證。門口的列車員貌似不動聲色,但目光已經跟誌強完成了默契的交流。誌強就收回工作證,裝進上衣口袋,同時抬腿上車,一氣嗬成。
小雁跟在誌強身後。她手裏也有一本工作證,其主人是誌強的某位男同事。誌強連夜將小雁的照片換上去,照片下的名字仍是那位同事的,好在“王華”的名字並不像隻專屬男性。誌強再用尺寸合適的小玻璃藥瓶,在照片一角摁出形似鋼印的凸起。這種製造假證的手法在縣城火車站人盡皆知,而誌強摁假鋼印的技術更是一流,因此小雁手中的假工作證可以說完美得無懈可擊。
隻是小雁還是第一次坐火車,這已經足夠她緊張了。她跟丈夫約定過,而她也是這樣做的,就是她需得模仿丈夫的動作,衝那位戴大簷帽的列車員,甩出工作證,內心裏要有一種“這是我們彼此心知肚明的手勢”的強大信念。然而可能她的信念還不夠強大,她做完整套動作之後,才發現這是災難的開始,因為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從列車員的目光裏看到許可或寬容,她隻看到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壓力,仿佛她最不堪入目的部位,比如手,被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廣眾下展示。忽然之間,她的胳臂全都不受自己控製了,交替哆嗦起來,而李唯一正呆在她沒拿工作證的另一隻手的顫抖的臂彎中。孩子最先感覺到母親的顫抖,他開始以奮勇向前的姿態開始號啕大哭,他害怕自己從母親的懷抱滑落。“省下車票錢”,小雁默念著,她也沒想到,這種默念竟然很管用,反正她這樣默念之後就平靜了不少,最後總算是躲躲閃閃地擠上了火車。
假工作證的往事她將永難忘掉。在這套所有東西包括其本身,都與鐵路有關的房子裏,與鐵路無關的她經常會心虛,她覺得自己有點像橡膠廠沒能蓋上合格章的膠鞋,也不全都是殘次品,隻是沒能擁有被認證的幸運。
“那你覺得如何嘛?”誌強問小雁。
“讓李唯一去!反正免票。”小雁痛快地回答。
第二天,李唯一被托付給列車上誌強在車務段工作的一位前同事照顧,也是免費的。
李唯一上車後,這位列車員或是出於被托付的責任,主動走到座位前,想向這個聞名已久的兒童表示關懷,“高不高興?是不是第一次去成都?”
送行的誌強還在站台上,他先替兒子搖頭,又擔心車裏的人看不見,就透過車窗替兒子回答了,“不是的,娃娃這是第二次回家了。”
李唯一驚訝萬分,不明白為何是“回家”,而不是“離家”?一定是弄錯了。
孩子對父親的反駁很鎮靜,他用成年人的口吻自己重新回答了一次,“是第一次。”
李唯一就這樣獨自去成都過暑假了。
暑天裏,白天都格外漫長,縣城火車站到處都是疲倦又消沉的旅人。誌強也感到同樣的疲倦和消沉,時常悵然若失。他每天都在李唯一的小**躺一會兒,想想李唯一正在成都做著什麽。但誌強的兩隻腳,也隻能掛在床沿外。他頭上是電風扇,跟這房子裏的很多東西一樣,因為地上沒地方安放而隻能懸在牆上。風扇是誌強自己做的,馬達勁兒足,聲響便很大,而火車的聲音聽起來又太遠。這讓誌強懷念起住在鐵軌邊的筒子樓的年代,因為那時候李唯一那麽小,連走路都不會,就總在他眼皮底下,跑也跑不遠。
躺夠了,百無聊賴,誌強就趴在李唯一寫作業的擱板上,默誦列車時刻表,將李唯一回縣城要乘坐的那趟列車,用紅筆圈出來,直到細小字體排版的全國火車時刻表,被他戳出來無數的洞眼。
總算,一個黃昏,壯麗的晚霞無情地肆虐著遠處的山峰,李唯一身穿有小領帶的藍色海軍服,像一隻漂亮的海豚,搖搖擺擺地下了火車。誌強發現兒子渾身閃耀金光。
誌強問,“怎麽樣?成都好玩嗎?有沒有吃什麽好吃的?”
李唯一點頭或搖頭,讓誌強把自己從頭摸到腳,似乎在檢查他有沒有把身上哪塊骨頭遺落在星月巷。
誌強摸完兒子,終於放下心來,李唯一完好無損。
時隔不久,有一天吃飯時,李唯一突然說,“我不吃這些,我要吃千層雪,還有娃娃酥。”
“啥子東西?是不是點心?”
李唯一搖頭,“我不曉得。我就是要吃千層雪和娃娃酥。”
“好嘛,不管你要吃啥子,我去給你買,隻要你先吃完飯,喝光牛奶。”
話沒說完,李唯一已經“哇”一聲,吐出一口牛奶,白色濃漿全滴在衣襟上,他喊著,“這是全世界最難喝的東西!”
“怎麽會呢?好喝得很呢。”誌強自己喝了一口,才不慌不忙去給兒子找幹淨衣服換上,畢竟這一幕幾乎每天都會出現。
“你騙人,你專門騙我,這裏沒得!什麽都沒得!千層雪和娃娃酥,都要成都才有!”
李唯一確實沒把什麽東西忘在成都,而且成都在李唯一心中還留下了一些什麽,肯定不僅僅是千層雪和娃娃酥——誌強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僅聽名字,他發現這都超出自己對食物最高限度的想象了。
就像後來許多不自量力的事一樣,誌強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對李唯一搖頭。怎麽可能呢?對孩子承認自己即便是父親,在這個世界上也有各種“無能為力”?更何況誌強還相信,全天下沒一個人忍心對這樣一個漂亮的孩子搖頭。
於是誌強此時就對李唯一承諾道,“火車站也有的,肯定有的,爸爸答應你。”
誌強隨即就出門了,去找千層雪與娃娃酥。他先去火車站小賣部詢問,又找同事和鄰居依次問過一遍,人們都表示,聞所未聞。
誌強守在客車站台,等那一趟從成都開來的列車到站。兩個多小時後,他在車廂外大聲問那些陌生的乘客,什麽是千層雪?什麽是娃娃酥?
那些人都對他搖頭,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莽撞又蠢笨的鄉下人。還有乘客沒聽清他說什麽,誤以為他是售賣千層雪或娃娃酥的小販,反問他那是什麽東西,能不能各來一個?
他最後的希望是列車上某些有可能來自成都的旅客。他們一定能告訴他什麽是千層雪,什麽是娃娃酥。
在最後一節車廂,有一個女孩不耐煩地對他說,“是雪糕,都是雪糕。這都不曉得?”
“哪裏買得到?”他長出一口氣,隨即聽見火車啟動的鈴聲響起來——從沒覺得這鈴聲這麽刺耳。
“夏天才有啊,這個季節,你去哪裏都買不到……”女孩大聲說。
誌強感覺自己就像一隻雪糕了,涼悠悠的秋風把他全身都給涼透了。他目送列車駛出站台,駛向遙遠的山澗與橋梁。或許正是年輕時戰友為之犧牲的那座火車橋。他忽然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了(除去他還是一個誇大其詞的父親,就像千層雪和娃娃酥這種誇大其詞的雪糕名字一樣)。他想,如果是別的東西,還能托熟識的列車員從成都帶回來,可怎麽偏偏是雪糕呢?雪糕為什麽要叫這樣古怪的名字呢?
為了千層雪和娃娃酥,下一個暑假,李唯一再次被送往成都,往後年年如是。
1992年夏天,在火車站小賣部的冰櫃裏,誌強發現了一種紅藍間雜的食品包裝,袋子上的“千層雪”三個字就像一種會產生神秘力量的咒語,這種力量在召喚他去砸碎冰櫃的玻璃門。但他克製住了砸玻璃門的不理智衝動,而是一口氣買下兩個千層雪,小跑回家,一路隻擔心雪糕融化。
不過李唯一已經度過向往千層雪的年齡了,時年十歲的李唯一正被全新的向往折磨得心力交瘁,隻是他不會告訴父親那些向往是什麽。因此對父親手中過氣的食物,李唯一沒工夫產生興趣。
誌強在吃下兩個巧克力味的千層雪之後,對自己說,“真是苦,有什麽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