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被命名為誌強那一年,全中國已經有了許許多多的誌強。在成都城北邊的星月巷附近,年齡相差三歲以內的誌強,他知道還有四個。這裏將年齡差別限製在三歲以內,隻是因為他在幼兒園待了三年。

五個誌強分別住在星月巷及周邊的五條巷弄,看起來很巧合。這片巷弄盤根錯節,在成都城北地區組合成一團宛如淩亂電線般的居民區。這裏的所有巧合背後,往往都鋪陳著刻意。何況名字不過是一枚符號,還有些“自己的東西卻隻能讓別人來用”的意思。因此星月巷的父親們隻要確保兩件事,便足夠他們順嘴說出新生兒的名,一是自己的姓,二是孩子的性別。約定俗成的注意事項當然還有,頂要緊的是須避免與鄰裏的小孩同名,否則就會給巷弄生活帶來不小的困擾。所以這條巷子但凡有過“誌強”,便不再有“誌強”了。

他是作為星月巷第一位誌強被命名的。很多年後星月巷不複存在,在位於星月巷原址的小區內,也沒有其他誌強。這是後話。誌強1970年就離開了星月巷。

他是李家第二個孩子。第一個孩子叫建軍。第三個孩子,是女孩,叫曉西。三兄妹的名字顯然出自三種思路,這似乎也能證明他沒讀過書的父親對取名這件事的部分態度。

李建軍的一生都跟軍隊沒關係,而李曉西也並沒去到祖國西方,這兩樣都由李誌強完成了。在李家,用姓名寄托寓意的想法,在他們的大半生之後再看,就顯得很荒唐。誌強的人生也基本是由“參軍”和“往西走”這兩件事給勾畫出來的,就像兩個點,誌強的故事要負責在這兩點間,畫一道崎嶇的線。不過,誰的故事又不是如此呢?

成都西邊的山區,具有很好的隱蔽性,因此誌強參軍一走,家人就再難見他了。他們的父母都不識字,在星月巷的同代人中,能認字的人屈指可數。他們的母親是丫頭出身,卻遺傳了一種富貴小姐的病。李誌強轉業工作後,母親的遺傳病發,繼而被成都第一人民醫院確診,是“什麽什麽綜合征”——因為李建軍在信中寫不出這項遺傳病的外文名稱,所以誌強始終不知道母親到底得了什麽病。他隻好相信李建軍給出的奇怪的總結,說是母親會“慢慢地沒力氣,然後就像烏龜一樣隻有力氣喘氣了,不過烏龜長壽”。

李建軍和李曉西就通過寄回成都的信來揣摩李誌強的近況了。那些年李誌強從部隊寫來的信件綜述起來大意如此:軍營在山裏,正在修鐵路,死了兩名戰友,死因是一座鐵路橋;當地山民多是少數民族,身後背著刀;吃得不錯,住得糟糕;冬天,大通鋪上的誌強與戰友抱作一團,為取暖;夏天,誌強寫,熱死老子了,或,臭死老子了。

隨信件通常會寄回兩元錢匯票,這讓李建軍和李曉西不得不給誌強回信。他們都不願意寫字,不過作為家中老大,回信一般由李建軍執筆,他認為自己天資愚笨,寫信又寫不出兩種花樣來,於是那些回信都千篇一律,先說母親和父親的身體,“如常,勿念”,自從李建軍學會寫這四個字之後,他就總這樣寫。再說李建軍自己在街道開辦的鎖廠的工作,“勉勉強強”。最後說李曉西在高中的學業,但因為已經停課,所以,李建軍寫——“管逑她的”。

事實上李曉西有整兩年時間都在扛紅旗。高個子的李曉西非常適合扛紅旗,紅旗下的李曉西跟同學們組成一支鬆散的隊伍,曉行夜宿,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全國一半省份。李曉西在少女時代就把自己腳走大了,性子走野了。因此李建軍也確實不知道她在哪裏,隻能“管逑她的”。落款之前李建軍要寫上,謝謝,是針對匯票的,之後還有,保重,是寫給誌強的。

關於李誌強去當兵的事也沒什麽好說。如果誌強和那個年代大部分少年一樣向往戎裝,抑或他迫於家庭生計不得不投身軍營,那麽誌強的故事都會是另一個故事。但他去當兵也是出於“傳統”,就像後來他被介紹給橡膠廠女工的“傳統”一樣。人們信賴“傳統”,尤其在大家普遍都兄弟姐妹成串的日子裏,“傳統”意味著穩妥和安全。用現在的經濟學觀點看,那時候的很多“傳統”都非常經得起推敲,是“傳統”在確保每個人口眾多的家庭作為經濟共同體能實現的利益的最大化。

星月巷的“傳統”,簡單說是這樣的:家中第一個男孩要當家,最好盡早參加工作,盡可能端上國家提供的“鐵飯碗”。日後星月巷的這些長子們,普遍都成了家中挑大梁的“當家人”。他們掙來全家的衣食花銷,說話便很硬氣,有著一言九鼎的家長地位。哪怕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很多年後丟掉了這種硬氣,他們內心也習慣性延續著一種家長式的優越感。多年後,如果你到星月巷,看見那些在竹椅上喝搪瓷缸裏的“飄雪”的人,不用說,他們多半都是家中長子。他們喝茶時也會聊到早年謀生的不易,但更多懷揣的還是一種撫今追昔的自豪感——一個顯著的標誌是,他們竟會把“比試工齡長短”這一點作為談資,誰的工齡長一年,大家就會多尊重他一些。再後來,星月巷這片巷弄區域大規模拆遷的時候,這些普遍擁有漫長工齡的長子們,又擔負重任,為自己的拆遷賠償款衝鋒陷陣。

家中第二個男孩,就較隨意了,去工作或讀書,取決於家裏的經濟條件,但最好都去報名征兵,試一試。第二個男孩自己的意願,在這裏倒不太重要,因為參軍很難,要求很高——難以企及的東西還想什麽呢,不就是全看運氣嘛。

但是運氣這東西,最大的特征就是會突發奇想,所以運氣時不時會臨幸那些毫無準備的人,讓人出乎意料。李誌強就是個例子,星月巷的人時常把他拿出來說事,說李誌強是被這種去參軍“試一試”的“傳統”,和突如其來的運氣,給毫無準備地送進了部隊的。往後誌強會知道,這一年征兵人數最多,是因為一些事突然發生在遙遠的地方。至於到底發生的是什麽事,卻有很多不同的說法,總之結果都一樣,是部隊因此比往年需要更多兵源——要不這大好事怎麽會輪上他?

是父親送誌強去區武裝部戴大紅花的,這也是“傳統”。不過誌強剛戴上大紅花,就被父親罵了句“小地痞流氓樣”。大概在父親眼裏,他“點頭哈腰”的樣子實在沒有半點軍人的樣子。父親對軍人是格外尊重的,父親在武裝部臨時搭建的用來接待新兵和送行家人的帳篷裏,對每個穿軍裝的人都立正,畢恭畢敬地稱對方為“解放軍同誌”。誌強從沒見父親像這一天說過這麽多話,在當時他經曆過的十幾年的生命裏,父親始終都在以沉默來宣示著威嚴。他們父子從來也不親密。他覺得父親的表現更像是如釋重負,就是人們預知自己“往後就輕鬆了”的時候會有的那種表現。

誌強在軍營的日子過得如何?無論他身在成都的家人,還是此後鐵路局的同事,都知道得不多。但有一點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就是誌強的轉業工作安置在鐵路局電務段,是因為他在部隊弄明白了電是怎麽回事,一是碰不得,二是紅藍線分清,因為他自己就常這樣說,在給那些比自己年輕的電工介紹經驗的時候。

其實誌強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再往後的故事都是別人的故事。誌強的故事結束的時間,應該放在他坐火車去縣城參加工作那一天,作為鐵路職工,往後他極少為火車票掏錢。隻是直到很多年後他哪裏都沒去過,他的列車終點始終是同一個地方,成都。

誌強的故事結束的那天,如果是他坐火車去縣城的那一天的話,那麽他會發現,川西山區的天空比成都盆地低沉,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下起小雨,在火車玻璃窗上劃出一道道裂痕似的銀線;一會兒又放晴了,豔陽斜照著高大的山體,鐵軌上被投下一塊塊濃重的陰影。因此車窗玻璃上很快便凝結出大片渾濁的白霧。如果他抹開一片白霧,還會在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的臉。這張臉貌似就投影在窗外間或**的紫色土壤,還有那些茂盛生長的低矮茶樹上,一路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