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中的某種“儀式”就這樣出了問題——誌強每天凝視李唯一將一碟碟雞蛋炒西紅柿、清燉排骨、黃豆豬蹄……掃**一空的晚餐時間中,誌強幾乎一眼都不會眨。任誰也會說,那是一幅父愛溫暖的感人畫麵。
對誌強而言,這就是晚餐中一項必要施行的儀式,如果缺少,緊隨其後的通宵電力值班隻會讓他心煩意亂,覺得有什麽事沒做完似的,這就會給行進中的火車造成誤報電力險情的風險,後果非常可怕。
那些年誌強在多邊形廚房度過了不少兵荒馬亂的黃昏。他的工作於1988年開始,就不再是“三班倒”,而是全上夜班,因為白班的野外作業中需要爬的每根電線杆上,都掛著幾位比誌強年輕的電工。年輕電工都比誌強有文化,他們的抽屜裏都能翻出一本可以作為身份的象征的技校畢業證。這本畢業證讓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爬上電線杆,月底名正言順地拿到更多獎金。誌強並不羨慕他們掛在電線杆上還能談笑風生的自如,他對讓自己成為“風中之旗”的這種工作,也並無執念。他無法釋懷的是,自己再不會擁有的那筆微薄的野外作業補助——這筆補助曾經剛好夠每月給李唯一買兩瓶魚肝油,一瓶橘子味,一瓶原味。
既然失去了魚肝油,誌強上夜班前,就得開始為鐵路子弟小學的學生李唯一準備營養晚餐了。
菜譜由他值夜班期間從電務段訂閱的文化生活類雜誌上摘抄,不認識的字取其大意。不久他發現,均衡營養進食等於“澱粉、蛋白質、維生素合理搭配”,摘抄菜譜的程序便省掉了,畢竟寫字很麻煩。至於他和小雁,這套原則無效,因為他們三十多年的生命說明,隻有澱粉值得信賴,米飯和饅頭足矣。
人們都喜歡黃昏時路過不規則形狀的棚屋,哪怕繞一小段路,因為誌強的棚屋在整棟樓的角落,並不屬於他們出入的必經之路。他們在棚屋外**鼻子,使勁聞聞食物的香氣,這似乎也能讓自己的晚餐添幾分滋味,跟占了便宜似的。
如果有李唯一這樣漂亮的孩子,我也願意天天做飯——李唯一仍算得上漂亮的年代裏,別的父親會這樣說,以便自家小孩識趣,繼而停止抱怨麵前相形見絀的晚餐。
李唯一對營養晚餐的安排很憤懣。聞起來美味的東西,入口則往往令人大失所望——這當然不值得計較。隻是從小到大,誌強盯著自己吃飯的樣子,都像一隻急於討好主人的貪婪的狗,大概因為那種“二”字形的笑容,無論何時看起來,都有點輕佻有點猥瑣。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看著我?”有一天,李唯一終於抗議了。
“怎麽了嘛?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誌強說著,裝作低頭吃飯,但他自己也意識不到,兩筷子下去後,目光是一根自動彈簧,又縮回到李唯一臉上。誌強看見的這張臉,是全與皮膚質地無關的臉,是親近、靈動、活生生的少年的臉——雜質全被做父親的自動過濾。
“我都說了啊!不要盯到我!我是犯人嗎?你這麽盯到,我怎麽吃飯?”李唯一扔下筷子,提高嗓音——他根本不想我好好吃飯,他時刻都在提醒我是多麽醜。
“對不起,對不起,快吃嘛,我這回……真的不看了,從現在開始。”誌強轉身,背對餐桌,像是賭氣又像是擔心自己仍舊忍不住,於是想起手中還好有碗筷,幹脆埋頭扒起飯粒。
但你不能對著某人的後背吃飯——李唯一想——這就是誌強一貫的伎倆,讓自己顯得那麽委屈,毫無必要地做出可憐巴巴的姿態,逼得自己心軟,逼得自己屈服,逼得自己每天坐上餐桌,就像待審的犯人後背發涼。
李唯一決定,這次一定對他置之不理。他想,隻要不去看那弓起來的綠色後背就好,隻要盡快吃光這些常年不變的“營養”就好,他吃下的並不是飯菜,他吃下的是輸液瓶裏按比例搭配的澱粉、蛋白質和維生素,一骨碌灌下食道就好。
誌強吃了兩口飯,想要轉身夾菜。菜夾回來,目光曲裏拐彎、半推半就地,掃過兒子的臉。他的目光其實是有灼燙的溫度的,李唯一臉埋在碗口,都能感覺到,仿佛一束來自審訊室的強光,迎麵照亮自己的臉,照亮那些所有不該見天日的膿腫與坑窪。
“你是不是個變態?”兒子大吼。
“你哪來那麽多毛病?”誌強忍不住,也放下碗筷。
“我就是毛病多,你吃飯就吃飯,看到我幹啥子,看我醜成啥子樣子了嗎,我醜成這樣,還不是你把我生成這樣。”兒子做出掀桌子的動作。可惜這張餐桌的前身,是當年電務段最好的木材,上麵還殘餘的數字編號可以做證。在不善運動的李唯一乏力的掌中,桌子巋然不動。但他的動作格外虛張聲勢,對氣氛的影響,便仍取得了和餐桌翻倒也大同小異的效果。
“我寧願得其他所有病,也不要這個毛病,不要長痘。”李唯一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其實他體內那些軟弱的地方先就哭起來了。
這時誌強發現,李唯一似乎在他眼皮底下就變了形,像妖怪,從人模人樣到奇形怪狀,隻需要神仙輕吹一口氣,吹一口氣的時間裏,漂亮的人人稱道的嬰孩,膨脹成眼前一隻巨大的直立猛獸——這猛獸生得滿臉通紅,興許不隻是因為那些膿腫的紅斑。猛獸還會呼哧哧喘氣,喘著還會咆哮,“我就是個醜八怪,醜八怪還吃啥子飯。一輩子都吃一樣的飯,老子今天不吃了,吃不下去!”
“不想吃,你就給老子滾。”誌強說,也是被對方氣勢所迫,說完,他勉為其難壓製著油然而生的怒火。
猛獸對營養晚餐不滿意,那猛獸想吃什麽?千層雪還是娃娃酥?都不是。“你想吃的東西,我沒得,你自己去掙。”不想還好,一想起千層雪,誌強就更加沮喪了。
既然“滾”的事都說出口了,誌強也如釋重負,覺得應該再不會有比這更嚴重的話了。他告訴自己,先不去看,大不了忍這一時,就先不去看猛獸的臉了,以免事態果真到“滾”那一步。
他讓自己盯著猛獸身後,那裏有李唯一貼在電視機外殼上的四張不幹膠貼紙,據說是香港“四大天王”的四個小生,芙蓉如麵,黑發飄揚,正對誌強露出雪白的牙齒——沒一個有李唯一好看。
“滾就滾。”過了一會兒,到“四大天王”越看越令誌強覺得應該砸了電視機的時候,李唯一喘完了氣,說,“反正你啥子都沒得。”
“滾,哪裏有你去哪裏。”誌強說。
似乎風波就這樣過去了。因為李唯一踢一腳椅子,再踢一腳沙發腿,這樣不停地踢著各種家具腿走出客廳,他把誌強的心都給踢得提起來了。
結果李唯一也沒有“滾”,而是躺上小床,用被子蒙住頭,讓兩隻大腳略顯挑釁地伸出被子。
誌強放下心來,來來回回收拾碗筷的時候,竟然也覺得踏實而滿足。但他也提醒自己,要保持身為父親的一小點自尊,因此他對伸出被子的兩隻光腳,得假裝視而不見才行。他隻斜著眼睛看,看見被子拱起來的部分,像一個巨大的包裹。部隊經驗讓他很想把這包裹弄得平平整整的,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李唯一在被子裏塞著耳塞,他聽見了複讀機裏的磁帶吱吱地轉動。他還知道磁帶是李唯一從成都買回來的正版,十塊錢一盤。縣城隻有盜版磁帶賣,兩塊錢一盤。
誌強想,李唯一摯愛的“四大天王”沒準都在隨身聽裏,輪番唱那句“對你愛愛愛不完”。
晚飯後,誌強就該去電務段上夜班了。他需要沿著鐵軌走一段路,這是一段鐵軌邊的砂石小路,原本並不存在的,它是被人們一步步給踏出來的。長年累月,粗糙的礫石們,就被踏成平整的路麵,磨出了光滑的表層。礫石之間的野草,幾乎剛躥出頭,就會被鞋底碾出一攤綠色的汁液。深淺不一的綠色汁水,把路麵染出迷彩似的花紋。
他上班是往西走,麵對夕陽,早晨下班回家是往東走,麵對朝霞。他時常走在路上想,得多少年才能把無數礫石走成一條小路呢?一定得很多年。畢竟光他自己,就已經走了許多年了,而他還將走上許多年。李唯一小的時候,誌強就讓他騎上自己的脖子,走在這條小路上。那時候如果有人遠遠看著他們父子,也許會誤認作是一隻長頸鹿呢。有時候走著走著,他們就走到鐵軌中間去了,高個誌強一步能跨過兩根枕木。
想到還能馱著兒子走路的時候多好啊,因為那時誌強從不覺得寂寞。他還可以邊走邊給李唯一念兒歌呢。有時兒歌也讓李唯一聽得不耐煩,他會用小手啪啪地打父親的腦袋,比摁下收音機開關更管用——兒歌要不立刻換成另一首,要不就戛然而止。
縣城火車站很多人都聽過誌強念“小老鼠”,還有“唯一寶貝,寶貝唯一”的自創兒歌,均無成都口音,且嗓門大得跟山區裏的每個人毫無區別。人們感歎,幸好有李唯一,才讓誌強入鄉隨俗,人們就是從那時開始認定,誌強這個“成都師傅”被這座山區縣城給正式接納了。這是值得欣慰的轉變,對父子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從此就很少有人再提“成都師傅”的舊話,每當說起李誌強,都是“唯一的爸爸”。
這條小路走到一半的時候,會經過一個廢棄的鐵路洞口。很多年裏,都隻有運煤的小型翻鬥車從這裏出入,後來山裏的煤礦枯竭,運煤車就沒有了。這段鐵路和這個火車洞都被廢棄。誌強有一天經過這裏時,看見了那輛嬰兒車——他製作的嬰兒車,被不知道第幾任主人,扔在洞口的鐵路中央。像個煞有介事的玩笑,因為遠看去,方方正正的嬰兒竹車,竟還有幾分火車車頭虛張聲勢地駛出洞口的架勢。隻是走近就能看見,幾個可拆卸的輪子不翼而飛,剩下的床體滿布陳年汙垢,蟲蛀的孔洞裏飛出來一群綠頭蒼蠅,都沒頭沒腦地往誌強歡快地撲過來。
誌強揮手驅趕這些沒有自知之明的小生物的時候,突然就開始回想,自己如何就走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