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拿自己的身高沒辦法——父親誌強的身形體量,已然為李唯一昭示出他宿命裏應有的高度——李唯一便把精力花在對付青春痘上。他把整個少年時代過成一部悲壯的青春痘戰鬥史。
一開始,跟所有艱辛的事業一樣,艱難在於力氣用偏了方向。周圍人都不明白,青春痘與食物、作息以及情緒間存在著微妙的因果關係。誌強隻當這是形同上火或感染的疾病。是疾病,就需要用藥,於是電務段衛生室醫藥櫃裏幾乎所有能報銷費用的外用皮膚藥,都被誌強搬回了家。
李唯一常年對著鏡子塗藥,臉上紅腫的部分塗成五顏六色。鏡子他隨身攜帶,隨時攬鏡自照。他無比厭惡鏡子中這張臉,因為從這張臉上,他還沒哪怕一次驗證過那些都宣稱過會立竿見影的奇效。尤其有一種號稱軍醫院研製的膏藥,號稱“特效”,膏體呈墨綠色,塗得臉上紅紅綠綠,像野戰軍人把臉都故意塗成迷彩色。他最終相信,製造麵部的迷彩效果,才是這種藥膏的僅有用途。
沒有人不會被這樣一張臉惡心到,連他自己看久了也惡心。但通常都是剛放下鏡子,又忍不住掏出來,以為墨綠膏體正在引發的刺痛,就是可以立刻觀察到的療效正在產生的副作用。結果仍是一次次失望,臉上的紅色“小番茄”也越發茂盛,偶有消退跡象,也像是為不久後大規模的卷土重來蓄積能量,痘痘們根本滅不掉,還春風吹又生。
他尋求各種偏方,聽說牛肉香菜都是“發物”,會刺激體內熱毒長成痘痘,就果斷放棄了校門口美味的紅燒牛肉麵。他依次用過生薑、蘿卜、黃瓜和大蒜擦洗患處,大蒜的原理是取消毒的功效,前提是認定青春痘源自細菌感染。有段時期,李唯一經過處,會留下濃烈的蒜泥味兒,男同學跟著氣味就能找到他,女同學都躲開他,正好他也想躲開她們——他在被青春痘摧毀前,已經被女同學乃至阿姨們簇擁過很多年,難免讓他對她們都沒有了打交道的興致。他又想起,這一切的起點都得歸咎於表妹薇薇,那麽他更應該躲開異性以求長久平安了,無論這異性是長是幼。
偏方一個個被證明無效,青春痘不知是否因為被薑蒜刺激過的緣故,生長態勢更加暴烈凶殘。他矯枉過正,開始信奉《少男少女》雜誌讀者來信欄目推薦的“溫和療法”:隔幾分鍾就用清水洗臉,再塗抹成分單純的護膚品。“溫和療法”在少男少女中隻盛行了一個月時間,因為到下一期雜誌出刊,讀者來信欄目就發布了完全不溫和的新療法。
此後回想,李唯一覺得“溫和療法”也許是正確的路徑,僅有的需要,是患者得投入精力研究縣城可以買到的那幾種護膚品的成分。他很快成為縣城百貨公司護膚品櫃台的貴客,不僅因為他在購買乳液和護膚霜時的慷慨——隻要用處明確,他的父母並不限製他花錢。誌強和小雁相信他們擁有的一切,遲早都是李唯一的,因此現在限製兒子花錢毫無意義——也因為他幾乎是這方麵的半個專家,李唯一常在櫃台前花去大半天時間,用於向顧客義務講解每樣產品的成分、功效、利弊還有使用體驗,擴大他辛苦研究才得來的成果的影響範圍。
他的影響範圍波及甚廣。護膚品櫃台的顧客是縣城全體女性,假以時日,他的言談舉止也許是被她們影響,逐漸就有了幾分扭捏或嫵媚。她們也會時不時忘記他是男兒身,畢竟能跟她們就護膚話題相談甚歡的人,怎麽可能是男人呢?何況他其實還比她們都更精於此。他確實人高馬大,但身形纖瘦,他正處於變聲期前後,偶爾說話還現出孩童或女性才有的高拔的音調,他對著鏡子用嫻熟手法示範乳液的塗抹方法,修長的小手指微微翹起來……她們最終像是集體決定忽略他的性別了,懶得去追究。
兩年多漫長的用藥、偏方和護膚品的嚐試後,李唯一終於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怪物。
要是這張瘡痍的臉,隻是怪物的一副猙獰麵具該多好——但他始終沒能將它摘下來,也沒人顧得上透過醜陋的麵具了解他軟弱的內在。就像他常被誤認為是鐵路子弟學校的籃球隊員,得知真相後,那些人會說:“這麽高的個子,不打籃球,太可惜了,打排球也可以嘛……”那一年女排不爭氣地再度失利。但他自幼連玩具小皮球都拍不了幾下,跑步比賽的名次也和他的成績單吻合,都是令人同情的倒數三名以內。
因此他承認,他的身高隻能被“可惜”掉,長這麽高但拍不了球,更別提投籃了,真荒唐,他自責地認定,自己得為女排戰敗承擔責任。
原來他長這麽高就為證明他整個人存在得多麽荒唐。而世間所有荒唐的存在都應該被消滅和遺忘,而不是像他這樣,在家中和學校都被關懷與矚目。他仇恨所有能看見自己的人,但凡被注視的時間足夠幾秒,他就感到無端地狂躁,會想立刻挖出對方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