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去成都找兒子,小雁像是被一口氣哽住了喉嚨,她喘息了好一陣子,呼吸才勻淨到能講話的程度,她表示,“那我要跟你一起去,天亮那趟車就去。”之後更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她又說,“我可以上車再補票。”她時刻不忘自己是不能免費乘車的。

他同意了。他們決定早早睡覺,以便天亮出發。不過他壓根兒不可能睡著。他隻是閉著眼睛等著天亮,所以小雁推他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天亮了。

但沒想,她頭一回主動讓他摸摸她。

他不解。她一下急起來,說,“你看看我是不是發燒了?”

他摸了她的額頭,又摸了手心,還是很粗糙,但真是很燙。

他告訴她她可能發了高燒,想是急火攻心的緣故。她咬著嘴唇,說她感覺自己越來越燙了。他給她量體溫,又給她找來退燒藥吃。就這樣忙了一陣子,她哀怨地說,我可能去不了成都了。

他說那就再過一天再去。

她猛地扯著嗓子喊,“你去!你自己去!你管我做啥子?”

他思忖著,找到兒子確實更要緊,想來李唯一才是對她最管用的退燒藥。

這樣,天亮後,誌強就自己去了。

這趟列車的列車員很年輕,他把誌強安排在軟座車廂靠窗的座位。他覺得從工作證上的年齡看,這位憂心忡忡的老電工,極有可能是需要他特別對待的前輩領導,盡管他看起來又確實不像位老領導,準確說他更像一隻受過驚嚇的巨型老鼠。

誌強從沒坐過軟座車廂的靠窗座位,再加上這些年火車又提過兩次速,去成都隻需一個白天了,因此這趟行程的一開始,他的感覺還不錯,因為在他心裏作為對比的,是他們一家1984年一同去成都那次。當時他們乘坐的那列綠皮火車,要走一天一夜呢。他還相信李唯一一定是去了星月巷,因此一路上也沒有過度擔憂。

說到1984年誌強一家三口的成都之行,還得說到讓小雁和誌強失去了李所有的那次手術。那段時間和小雁一樣下班後“被廠長單獨叫住留下來”的女工,並不隻有小雁一個。而她們都獲得了半個月的帶薪假期,以及特別發放的紅糖等營養品。

這半個月假期突然就讓小雁對成都產生了興趣,何況,帶她回成都,這本來就是她跟他結婚前夫妻兩人就製訂的計劃,由來已久。隻不過這計劃後來被意外的孕期不適和生育給推延下來罷了。於是誌強也認為,這是自己責無旁貸的事情。1984年十一月,他便帶著妻子和兒子第一次回到成都星月巷的家。

我們現在可以想見1984年的李唯一的模樣,形同一隻剛剛開始適應走路和說話的小動物,隨時預備著出逃的那種,盡管李唯一真正的徹底出逃直到1997年才發生。但無疑的是,1984年的李唯一對走路和說話這兩項初學的技能,都更樂此不疲,偏愛展示和炫耀。

我們還可以想見1984年的李誌強,初為人父,第一次帶孩子遠行,他每分每秒都跟在李唯一身後。父子倆一前一後,從一個車廂跑到另一個。經過車廂連接處,李唯一有個保留節目,便是尖叫,因為如果他自己的喊叫聲與火車車廂連接處的轟鳴形成共振回響,那他就還可以興奮得再尖叫一次啦。

到晚上是誌強抱著孩子入睡。夜晚的火車車窗暗淡無光,誌強也許能看見自己同樣暗淡無光的那張臉,就像當初他在去縣城工作的那趟火車上看見的一樣。不過我們也不能忽略事情的關鍵,那就是與上次相比,這張臉旁邊,還多出來了妻子和兒女。當以我們後來者的視角來看的話,那麽他們是他即將帶回成都的不必要的行李,還是十分必要的禮物呢?其實很難說。

可以確定說的是,1984年的星月巷給誌強的印象,要比他自己記憶中的擁擠多了。這很好理解,誌強的同輩人都已成家,和誌強一樣,他們每個人身邊都有了妻子和兒子,這可不就擁擠了麽?不過1984年的誌強也許並不能這樣去理解,他站在李家的三間磚石房屋前,無論如何回想,都覺得老房比自己參軍離家那時候,縮小了幾尺。

而1984年的小雁呢,她對成都、對星月巷懷抱著很高的期望,這是她第一次乘火車出遠門。但她怎麽也沒想到,這裏會是這麽“黑黢黢的”,還有一股說不清楚的“老年人的氣味”。

她很快發現,這氣味大部分來自兩位老人的床。床顯然也是老的,很可能比兩位老人都更老,床四角都有那種高高聳起的帶雕花的床柱,小房子似的,這就把房間填滿了大半,剩下的家具隻是五鬥櫃與餐桌、幾張椅子。

椅子與餐桌之間的空隙,她覺得,可能隻夠一個姓李的人坐下去——她發現,李家人的身形都跟誌強一樣,是竹竿模樣。而所有這些東西的顏色都模糊不清,都像是黑色的,但細看又都不是。十一月的成都永恒的陰天裏,室內暗沉沉的,一步踏入,像走進一個千年的洞穴。

在星月巷的千年洞穴裏長大的李誌強,自然是不能理解小雁的失望的。不過他也確實猶豫過一番,他要不要在他們初抵成都的這個月白風清的夜晚,給她講講星月巷這三間房子也曾有幸擁有過的簡短來曆呢?他自己倒也不是很了解,自幼從父母口中聽過幾句罷了。但很快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覺得她其實也沒必要知道,大概以後她也不會再來星月巷。

這段來曆如果現在說出來,是這樣:誌強的父母是陳氏家族的用人,星月巷大半的人的先祖,都擁有這同樣的身份。但誌強的父母趕上了好時候,他們和他們的子女才能住上從前本屬於小少爺的房子。其實現在的磚石老房也是“好時候”那個年代新建的,但是是建在本該屬於小少爺的地盤上。但後來更妥當的說法是,地盤歸根到底全是國家的了。可惜小少爺沒活過“好時候”。“好時候”對那位陳家小少爺一家人來說,一點兒也不好。

大嫂和侄子是這個家裏在誌強離開後多出來的兩個人。1984年的誌強也是第一次見他們,認為他們看起來很友好。他意外的是,李曉西身邊卻始終沒多出半個人來,想必是因為她在百貨公司文具櫃台的工作十分辛勞,以至於她都沒時間把某個成都城北地區的小夥子留在身邊——誌強可知道,成都的戀情不比縣城,需要花掉更多時間。

李曉西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櫃台前排隊的人那麽多,每一個都朝她伸出胳臂,連成一片看過去,就像一隻大蜈蚣,她麵前每時每刻都有這樣一隻巨型蜈蚣。結論是,她害怕胳臂,而且每隻胳臂都躍躍欲試著,想要從她這裏拿走一些什麽。誌強理解這才是她沒有與小雁握手的原因,而不是因為小雁伸出的手背上顯而易見的倒刺與死皮——誰見了都會躲開的倒刺與死皮。

誌強猜測,小雁對李曉西的主動親近,多半歸功於李曉西身上的喇叭褲——讓人羨慕。小雁羨慕的另一件東西,是門前那輛前杠裝有帶軟墊的小板凳的自行車。

對喇叭褲和自行車之外的東西,小雁都表現得很局促,像是第一天上學的小孩,任誰都看出她手腳的動作全亂套了。誌強領她參觀家裏的三間房的時候,她緊張的模樣也讓他感到丟臉。他的家人對小雁還有幾分生分,這多半是因為她的口音,她把“這個那個”說成“這歪那歪”。他對“這歪那歪”都不介意。但在成都話溫順的襯托下,小雁每次開口,都像是衝對方發火,而對方會怔住片刻,似乎在確認自己並沒有冒犯過她,然後恍然大悟——這就是她與所有人的區別啊。她的出現讓他們全家人都開始思考“這歪那歪”到底是什麽歪?於是他們的神色便有些緊張,或者也是生分。誌強可以理解。

好在當時,還有兩歲的李唯一招人喜歡。但在誌強的父親抱起孩子,把臉杵在孩子的臉上之後,事情再度變得不妙。誌強俊美的兒子被老人的胡須蜇痛,哭嚷起來,一點不給老人留情麵。驚慌的祖父忙不迭放下孩子。李唯一在擁擠的桌椅板凳之間跌跌撞撞往小雁奔去,頭就磕上了椅子腿。

小雁衝過去抱住傷心欲絕的孩子,一邊不忘罵罵咧咧地攻擊肇事的“這歪”椅子腿——一切都無濟於事,李唯一臉上掛著淚珠,被強製著完成對祖父的宅邸的全程參觀。

誌強一家當時被安排住在李曉西的房間。

李曉西在父母房間為自己布置地鋪的時候,誌強不得不向圍觀地鋪誕生過程的全家人連連道歉。對不起說過幾十遍——這讓他決定,得少在家中停留,以免常有鳩占鵲巢的愧疚。於是天剛亮,他偕妻兒出發,奔赴杜甫草堂與武侯祠。

他們走出家門,需要對付的是擁擠的公交車和李唯一的哭鬧。都很艱難。自行車像洪水滾滾而來。去百貨公司的路上,他因為不熟悉新的公交線路被她責罵,他才想起自己已經十多年沒乘坐過任何公共汽車了,隻有三條街道的縣城不需要公共汽車。

他當然如常沉默、不辯解,這令她更為抱怨。他百感交集地第一次拍了李唯一一巴掌,姿態粗暴但用力輕柔,且拍在無關緊要的背上,李唯一並沒有哭,倒是她的聲音陡然變大。他們在十字路口一度吸引來圍觀群眾。

百貨公司終究沒去成。

1984年的成都之行到此時,便唯餘委屈及怨氣。臨行前夜,誌強動手做了一桌明顯是成都風味的晚飯,也沒能力挽狂瀾,白費了回鍋肉裏恰到好處的豆瓣醬,以及他每天在電務段公用廚房訓練出來的廚藝。吃飯時,原本友善的大嫂,臉上隻有一種明確無誤的表情——誌強不適合出現在這裏。他看出來了。

大嫂一定以為他會搬回來,或來跟他們爭奪老房,而他主動侵犯大嫂的廚房,可能也進一步造成這種印象——他相信這是他被大嫂冷落的唯一原因。

其實大嫂大多數時候都不冷漠,比如幾次問過誌強,他認識的人中有沒有合適的,可以給李曉西介紹對象,她把“女大當嫁”就說得溫暖熱情,以及不知道是否與此相關,大嫂還幾次說過,成都物價上漲,居家不易,因為有這麽多張嘴在吃飯呢。

成都之行回來後,有一次工友喊他“成都師傅”,讓誌強忽然就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和憤怒,似乎自己不配這稱呼,聽來都是嘲諷。他差點就揮了拳頭,隻看在對方結實的胸肌的分上,才作罷。以前他很樂意做一名“成都師傅”,現在他時刻提醒自己,要避免暴露出軟綿綿的成都口音。

這家人也再沒一同去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