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去成都找兒子的誌強,是這樣打算的。他先去百貨公司文具櫃台找李曉西,因為他相信李唯一如果到成都,最先聯係的人肯定是姑媽。兩人畢竟共度過八個夏天,都在同一間房睡覺,據說那個小房間雖然早已被成都城所有最時新的蝙蝠衫擠滿,她也給侄子專門買了一張可折疊的小鋼絲床,安放在她的床邊。
但這姑媽根本不那麽令人放心,她怎麽會給十二歲的李唯一講“寶寶是怎麽來的”?明明她自己這些年連男朋友都沒一個,還操心“寶寶怎麽來的”?她讓李唯一把“親一下臉再親一下嘴”的齷齪方法,用在那個蠢貨表妹薇薇身上。誌強認為這件事就足以讓自己幾年不理睬李曉西,隻要李唯一沒出走的話。
在火車北站,誌強坐上終點是春熙路的公共汽車。汽車慢悠悠走到天府廣場,就再也走不動了。廣場中央,主席揮手的雕塑,像他小時候一樣,朝向南方,揮出的手仿佛仍在為他指路。雕塑周圍擠滿人,廣場周圍的道路,都被人群攔腰截斷了。近處呢,是一群川劇演員,裝扮整齊,鑼鼓齊鳴,正待開唱。圍觀川劇表演的那些人中,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幾個黃頭發外國人,就多看了幾眼。遠處,有一堆穿紅絲絨演出服的婦女,每一個都揮舞著粉色的緞帶,排成整齊的隊列,且行且舞。她們的後背上有紫荊花圖案,胸前三枚白色大字,太大了,隔很遠他也能看清,是“迎回歸”。
他跟車上乘客一塊兒下車,開始步行。迎麵而來的每張臉上,都是人們吃飽喝足後才能顯露的那種神情,迷離的、滿足的,似乎這就是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刻的。
但這些臉又都不是李唯一。他覺得自己與這個熱鬧歡欣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偏偏今天“迎回歸”呢?“回歸”兩個字讓他更想念李唯一了。
好不容易走到春熙路。他急匆匆穿過馬路,因為眼看著對麵就是百貨公司了。他沒走人行道,也對紅綠燈置若罔聞,這就讓他可以被戴紅袖章的人揪住了,再讓他交五塊錢,說是“創建文明城市的罰金”。
他不明白,但想著趕時間,就仍交過錢。
他站在百貨公司的大樓外,仰頭看大樓外立麵,鋪天蓋地有無數條紅底白色的條幅,喜迎回歸、普天同慶、開業酬賓……他在條幅中恍惚看見百貨公司外牆上有“喜……華堂”幾個字。
他拉住“紅袖章”問,“百貨公司改名了麽?”
“紅袖章”說,“沒得百貨公司了,現在都是商場,喜藤洋華堂商場。你從哪裏來成都的哦?”
他不理“紅袖章”,心想也許這個“從哪裏來成都”,才是他被罰五塊錢的真正原因。
他徑直走進商場,喜藤洋華堂的地板明亮得讓他腿軟。但他堅持著走了幾圈,也沒找到文具櫃台,人們已經不需要買文具了麽?從前文具櫃台的絕佳位置,如今是看不見邊兒的化妝品櫃台,每張櫃台前都站立著一位年輕的售貨員,她們盤著頭發、穿著短裙,看他的眼睛也出奇的整齊,都是橫起來的。他沒在她們中間找到李曉西,這下他隻好去星月巷了。
他有些年沒回過星月巷了,於是他就有許多發現:如今巷道兩側都是做餐飲小吃的商販,成都的小吃品種多得足夠鋪滿整條半裏長的星月巷,錯落有致,而且絕不出現經營品種重複的商鋪。
隻是星月巷在煙熏火燎中變了麵貌,磚瓦的顏色更暗沉,似乎頭頂上方的一線天空,也暗淡下來了,空氣顯得霧靄重重。盡頭處的天空,有一彎正欲墜入地底下去的月牙兒。臨街店鋪準備營業,人們都忙著卸下窗口拚接的一塊塊木板,按木板上的數字靠牆碼放。有人把水桶或板凳之類的東西,搬到路中央,用以搶占地盤。剛鑽出家門的女人,打著嗬欠,把門前地上的果皮,悄悄踢到鄰家窗下。
也許是為騰地方,幾棵高大的皂角樹不見了,但還留下一截截歪斜的樹樁,作為涼粉攤待客的小型餐桌。誌強側身,以便在各種餐桌與樹樁中穿行,他差點錯過了家門,因為視野裏多了遠處的那幾座高樓,就像地圖上按錯了位置的圖釘,給出錯誤的提示。
好在李曉西的房門虛掩著,誌強才沒有真的錯過。他推門進去的動作未免莽撞,他覺得自己險些撞倒什麽東西似的。側身進門後他才看清,是門邊一摞紙盒。牛皮紙盒,疊放了一人多高,正在誌強身邊搖搖欲墜。而李曉西呢,她在正對屋門的一張椅子上發出驚恐的叫聲。
誌強趕緊朝妹妹做出噓聲的手勢,另一隻手又忙著去扶穩這座紙盒搭建的“危險建築”,讓紙盒高樓暫時停止了晃動。
這下他看清了,這些都是疊放起來的鞋盒,他這半生再熟悉不過的白膠鞋的包裝,跟李唯一的床底下那些鞋盒一樣,裏麵都是小雁在橡膠廠做出來的精美產品,白膠鞋。小雁這些年寄來的白膠鞋,原來一直在這裏完好無損地存放著,或者丟棄著,反正看起來永遠也沒人打算穿它們了。
李曉西可能把眼睛瞪到最大了,她的頭發剪得比誌強還短,光著腳踩在地上,兩手各舉著一隻鞋。這樣子怎麽也不像是歡迎親哥哥回家來的姿勢。她身邊地上的鞋刷鞋油顯示,她可能正在刷這雙黑皮鞋,才騰不出手來。
這雙鞋有著傲慢地翹起來的尖尖的鞋頭,在她手中就像兩把尖利的匕首,或者類似的鋒利武器。誌強又心有餘悸地去扶了扶身後的“鞋盒高樓”,轉身後他不知怎麽,心想,也許匕首模樣的皮鞋,才是李曉西該去伺候的鞋子,而不是白膠鞋。隻是,她怎麽能穿著一雙匕首在櫃台後麵站一整天呢,她想把小腿站成靜脈曲張嗎?
“別叫,我是來找李唯一的。”他處理完鞋盒造成的險情,才顧上說此行的正事。
李曉西疑慮重重,慢吞吞地彎腰放下兩隻鞋子,仍是不可思議似的。她雖盯著誌強,但還沒說出一句話來,大概她正困惑於暑假是否已經提前到來,李唯一應該來和她過暑假了。
誌強想,可能得給她一點兒時間吧,她畢竟得確認自己確實是她的親哥,他從天而降的樣子確實讓人驚訝。
過了一會兒,看起來她總算確認眼前的不速之客果真是如假包換的誌強了,盡管這人可能比她記憶中的誌強老了二十歲似的。她說,“李唯一?我沒見到他,他怎麽了?還有,你怎麽了?”
誌強也想問她怎麽了,想靜脈曲張嗎?但當務之急仍然是找兒子,而不是靜脈曲張。所以他從李唯一出走開始解釋,說到他已經去過百貨公司,又想該說是,原百貨公司。
“原來你都去過了啊。正好跟你說,我沒工作了,喜藤洋需要的幺妹兒,比我水靈多了年輕多了,還要會鞠躬會說色有拉拉,不要我這種火箭筒。不過也不用擔心,我們家估計馬上要發大財了。嗯?你還不曉得?你應該曉得,星月巷要拆遷,我終於可以住樓房了。啊,你是不是回來爭房子的?”
“爭房子?”他開始懷疑妹妹沒聽懂他的話,他是來找兒子的。
“李唯一來成都了嗎?我都不曉得呢?你是不是找借口,回來爭房子?現在所有人都在爭房子。”
“我不曉得,拆什麽遷?”
“是麽?不是就好,最好莫讓大嫂看到你了。你是我親哥,房子給你我沒意見,我一個人,怎麽也有地方住。但她會說,說你沒給這家貢獻啥子,要啥子房子?不騙你,她就這樣說過你,說你這些年唯一給家裏貢獻的,就是這堆膠鞋,”她指著鞋盒的神情仿佛是從幾個嫌疑犯中指認凶手,洋溢著言之鑿鑿的自信,“占掉一個平方米的麵積。我當然曉得,你跟膠鞋沒啥子關係。大嫂也說過我。她一心覺得,隻有她在給這家做貢獻。她要是曉得你來了,我估計,哼哼,會把你吃掉吧,反正她已經把我們家吃得差不多了……”
“我真的是來找李唯一的。”他開始認為找李曉西求助完全是個錯誤,她為什麽總能把話說到與李唯一不相幹的地方去,他能想到的解釋是,她根本不關心李唯一。
他囑咐李曉西,這件事暫時別告訴其他家人,就準備離開了。但從星月巷走出來,誌強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裏。現在他至少確定,李唯一不在星月巷。按李曉西的建議,為避免被認為是“爭房子”來的,誌強也沒去父母的房間,他留給李曉西五百元錢,是給父母的。
李曉西說到的那些不相幹的事情是,老人的狀況不是很好,“一個長年躺著,另一個也快躺下了,一個是有病,另一個就隻是老了”。大嫂照顧二老,這些年不用說,怨念叢生。李建軍的街道工廠換成了私人老板,李建軍這把年齡又沒什麽文化的工人,人家才不要。他們唯一的指望就是拆遷(她又說回到拆遷)。因此李建軍也沒得閑,盡管她發現他從早到晚都在家門口喝茶,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竹椅上,他說“飄雪”比毛尖更好,其實是他喝不起毛尖。據李建軍宣稱,他喝茶也是為打聽“情報”,誰讓成都的“情報”永遠隻在茶湯與麻將桌上流傳。李建軍想要的“情報”,是每星期都變化的賠償款標準,此外每周一三五他興起的時候,還要帶著破竹椅去拆遷辦靜坐,盼著能多坐出一套回遷房,要不多要幾平方米賠償款也行……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大半年,也許還要持續大半年,誰也說不好。
那麽,李唯一離家出走,這樣的事,在一家人的緊要關頭,怎麽也算不上值得憂患的大事,這個年齡誰不出走?誌強你不是十幾歲就走了麽?(萬幸她還記得李唯一出走了。)“我那是參軍。還有那時候跟這時候,不一樣。”何況當初又不是他非要參軍,他入伍都是因為他沒能生在李建軍前頭。
“這時候也一樣,大哥的兒子也出走過,因為化學沒考及格,回家怕挨打,走了一晚上。口袋沒錢,餓了就回家了,回家也沒挨打,父母還高興得很。相信我,李唯一也會回去的,要不你去外麵打電話問問小雁,沒準這時候他已經在家,吃飽喝足開始打‘小霸王’了。他要出走也是因為怕挨打麽?你為什麽打他?”
“他不打‘小霸王’。”誌強難過地想起,自己竟然都打過兒子兩次了。
“哦?是麽?我還以為他們都喜歡‘小霸王’,他暑假在這裏,好像也去小胖家打過幾次‘小霸王’,小胖最喜歡‘小霸王’。那李唯一喜歡啥子?”
本想說,李唯一喜歡化妝品,因為得對付青春痘。但誌強又想,這不合適,不能這麽說。何況“小霸王”與化妝品,都跟找到兒子毫無關聯。他實在沒心情和一點耐心跟她扯毫無關聯的事了。
天色完全明亮了,溫度在升高,但沒有陽光能照進李曉西的房間。房間暗沉而擁擠,靠牆豎立著放起來的折疊小床,應該是李唯一暑假在這裏睡覺的床了。此刻誌強覺得這張鐵架折疊小床,豎在牆邊,就像戰爭時期兵荒馬亂中逃離的人家留下來的東西,看得他心酸。
他身後還有一大堆礙事的白膠鞋,鞋底的橡膠興許正在緩慢融化,因為融化過的橡膠才會散發出濃鬱的氣味,像是把他也黏滯在這堆款式古舊的膠鞋裏。這樣一來,他覺得自己像是跟膠鞋們融為一體了,岌岌可危,又一無是處,是在李曉西的房間完全不應該出現的東西。他和它們,在這裏除了占地方,沒任何用處,既不能幫助李建軍多爭得幾平方米賠償款,也不能讓李曉西穿上短裙高跟鞋,站在喜藤洋華堂商場發光的地板上。
但是,找兒子的事情明明比天還大,他不明白,為什麽她三言兩語後,他也開始懷疑自己這趟來成都確實來得愚蠢,至少也有無理取鬧的嫌疑。
“所以啊,”李曉西穿上皮鞋,宣布她也是預備要去看遊行的熱鬧的,“這樣的……日子,”——他猜測她應該是想說“這樣喜慶的日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會有事的。”她說,“你好不容易來了,多耍兩天。”
“要真有事呢?”
“那就發‘尋人啟事’啊,要真有事你在這裏坐著也沒用,去電視台登‘尋人啟事’,登報紙也成。四十八小時後,還可以報警,但估計不至於。對了,我有個姐妹,丈夫在華西都市報,要不要我找他幫忙?”
想到如果再過一天還沒有兒子的消息,那就隻有“尋人啟事”能幫他了。如果“尋人啟事”也幫不了他呢,他會失去自己的兒子嗎?他不能再失去李唯一了,因為,他嘟囔著,“我們隻有唯一,本來還有所有,萬一現在唯一都沒得了……”
李曉西說,“嘿,所有?唯一?啥意思?你不會真是來要房子吧?”
“當然不是。”他立刻否認。他連開口找段長要一間筒子樓都開不了口,何況現在?何況他早不是星月巷的人。那麽他該算哪裏的人呢?肯定不是縣城,更不是電務段,那隻是工作單位。完全兩碼事。
“哦,我明白了,你是說就李唯一一個孩子。那也沒辦法,政府又沒有規定說,一個孩子不能出走,三個孩子就可以出走一個。”“火箭筒”從不客氣。
他跟著街上洶湧的人潮走,覺得挪不開步子似的,似乎全城的人此時都在路上走,好在這讓他貌似也有了一個方向,盡管李唯一也許根本不在前方,這個方向是錯誤的。李唯一可能根本沒來成都。他可以去重慶、昆明、貴陽、西安……道路漫長,隻要通鐵路,他就可以一個個城市找過去——幸好當初他們的部隊修通了鐵路。
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天府廣場。
這時廣場上的人,比早晨時又添了幾倍,喧嘩聲、音樂聲、敲鑼打鼓的聲音……像是縣城火車站有幾列火車同時轟鳴著到站。人來人往,沒人會留意到他,他想到自己就像大山中那種小石頭、大潮中的小水珠,之所以存在,都是為了身不由己地被推來搡去。
他滿腦子都在想,為什麽要盯著兒子吃飯呢?他把兒子盯走了,他下了個艱難的決心——隻要李唯一回家,往後他堅決不盯著他吃飯。
也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個背影,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那堆紅絲絨演出服的旁邊,那背影一閃而過——並不十分確定,但有八分把握,是李唯一。
他跟他之間,仍隔著大片黑壓壓的人頭。他踮起腳尖,像多年前,年輕的軍人李誌強,站在山腰,踮著腳,不自量力地試圖眺望成都的家,但視野所見隻是黑壓壓的山頭,綿延得永無止境。感謝他們父子倆都比周圍人高出兩頭,讓他們成為人海之上遙望的山峰。李唯一小時候,在所有穿綠衣服的小孩中,就那麽出挑那麽顯眼,讓誌強一眼就能望見他。
誌強撥開麵前那些人,往兒子的方向擠過去。被他推開的人不滿地罵著他久違的成都口音的髒話,他顧不上回嘴。他得忙著讓自己的眼睛立刻裝上彈簧,再將彈簧那頭,釘在兒子的後腦勺上。
他想叫出兒子的名字,一聲“唯一”臨出口,忍住了,不要打草驚蛇。猶豫間他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已經混入了川劇演員的遊行隊伍。鑼鼓聲頃刻灌滿雙耳,這時他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任何人聽見了。
戲服的寬袖、頭冠兩側垂下的絲穗……各種花裏胡哨的東西,時不時拂過他的臉,讓他堅忍不拔的視線,受盡幹擾——簡直是酷刑。
他拂開眼前一縷繚亂著視線的絲穗,預備再灌注起全部注意力,隨即發現,自己又一次弄丟了李唯一,準確地說,是讓李唯一的後腦勺從視線上脫了鉤。他慌張成一隻誤入狼群的羊,慌不擇路,不像是要追蹤目標,卻像是逃逸,他不得已破壞了遊行者的隊形。當他讓目光終於再度鉤住那個後腦勺的時候,他發現他們相距比此前更為遙遠。
他確定,李唯一回頭那刻,就看見自己了。李唯一魅惑的眼神,就是他向自己發出的勝利宣告:我看見你了,你看上去真狼狽,那我也就隻好對你一笑了之,你看,我笑得多甜,你滿意了嗎?
他們之間相隔一場萬眾營造的人工熱鬧。他想,跟這場百年的回歸比起來,他等待兒子回歸的兩天,真是微不足道——所以他認為自己似乎也能諒解這些成都人的歡欣了。他已經不自覺地把自己排除在成都人之外了。
待川劇演員們走過去,緊接著過來一群中學生,走得毫無隊形,但每一個都高舉著皺紋紙做成的碩大花環,簇擁成無序但繁盛的樣子。色彩繽紛的花環,隨著高音喇叭號令出的節奏,並攏又分開。正是透過無數花環對齊的時刻,花環中央形成的那條五顏六色的隧道,他看見,李唯一在衝著自己得意揚揚地笑,皺紋紙環繞而成的隧道,讓這笑容也是五顏六色的。
誌強張了張嘴,但並沒說出什麽。喇叭中的女高音歌唱著新時代,這讓他無論說什麽都顯得重要性不足。他發現李唯一的笑容飄忽又嫵媚,笑過之後,李唯一在狂歡的人群中,旁若無人般,咬了一口手裏的東西。
誌強片刻之後就想到了,李唯一在吃千層雪。
他離家出走,在廣場看熱鬧,悠閑地吃雪糕,哪怕看見誌強在人群中狼狽穿行,他也隻是笑得像個調皮的女人。如果不是女人,隻有一種男性會這樣笑,微張著嘴,嘴角似抿起來,仔細看卻又是朝下去的,誌強想起參軍那天被父親責罵成“小地痞流氓樣”。他忽然弄懂,這就是自己當年戴上大紅花的時候、微張著嘴笑出的樣子。他用那個笑容,調戲了他的父親。他又被自己的兒子,再度用同樣的笑容成功地調戲。
中學生組成的遊行隊伍格外漫長,他總算等到這支隊伍排列得不夠緊密的隊尾部分,他從一排沒精打采的穿校服的少年麵前跑過去,再跑回來。到黃昏降臨,廣場餘下滿地皺紋紙,幾位拾荒老人忙於把花花綠綠的紙片裝進編織袋,誌強也再沒看見李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