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一離家第二年,入夏以來縣城就常有暴雨。電務段頻頻搶修線路,誌強值守的夜班電話裏,緊急情況整晚不斷。閑下來的,是向來“三班倒”得停不下來的小雁。橡膠廠把“三班倒”改成“八小時”,沒多久又改成輪流上班。按件計付的工資因為工作時間減少,就可以名正言順扣減了,卻還時有時無。
總有令人不安的消息隨雨水從山外降臨,預示著厄運將至的種種跡象,時不時冒出來。似乎山外的世界已經裝不下那些厄運了,它們隻好沿著鐵路、沿山澗低穀,輾轉抵達被大山像包餃子一樣裹住的彈丸之地,才發現到此處便無路可走,它們便將體內憋了許久的力量幹脆全放出來,然後讓很多人都遭了殃。
遭了殃的小雁先是丟了工作。隨即她的新身份,就成為肺部有一塊拳頭大小的惡性腫瘤的下崗工人。橡膠廠廠房這一年年初就掛上了大鐵鎖,也沒鎖住洪水。暑天裏庫房讓洪水灌入兩回。積存多年的曾經的奢侈品、如今的滯銷貨——白膠鞋,全都漂**浮沉在昏黃的洪水裏,破鞋東一隻、西一隻,它們並不知道自己本應順流而下甚至漂洋過海,去到更遠的地方。它們也不知道那些更遠的地方,是不是也被洪水毀壞過幾遭。
在誌強家的客廳與他自建的廚房之間的牆上,還有一個洞,形似鐵路局售票窗口的大小。既然承重牆上隻是禁止開門,就意味著可以打洞。這個巧妙的洞,或者窗口,也誕生於“營養晚餐”時期。開窗口的作用是可以節省從廚房到餐桌的傳菜距離。這樣一來,那些不鏽鋼小盤子盛裝的雞蛋西紅柿、清燉排骨、黃豆豬蹄……就不必再從樓外繞路了,它們可以通過最短距離從灶台被送上餐桌。
操作是這樣完成的:那些年的黃昏,小雁在客廳看電視劇,誌強在廚房。她都時刻留神聽著廚房的動靜。如果她留戀電視劇或反應遲鈍,那麽她聽見的就該是誌強的怒吼了,“端菜!端菜!”隻是在大火爆炒和鍋鏟聲中,誌強的叫聲總是被埋沒。夫妻為此爭吵過無數次。她認為自己又不是偷懶,因為隻要她聽見他叫她端菜了,都是第一時間起身的。她的任務是從那個窗口裏掏出那些不鏽鋼盤子。後來她逐漸熟練起來,這過程中她能始終確保視線不離開屏幕上的電視劇,她記得之前是《渴望》,後來是《西遊記》。
如今小雁透過窗口,看見的隻是洪水來過又去了的廚房。一隻不知來處的白膠鞋,擱淺在洪水遺留在廚房地麵的一汪黃水裏。多年經驗早形成了條件反射,她看一眼就知道,這是一隻四十一號的白膠鞋,正巧是李唯一的尺碼。
她不自覺地就把手從窗口伸過去了,她不想看見那隻鞋,她想去揪住它,把它扔得遠遠的。可惜她從窗口是沒法抓住地上的鞋的,手腕在窗口翻來覆去也夠不到。而誌強正站在廚房,那汪黃水邊上。李唯一離家後他再也不需要喊她端菜了,雖然他們早就不為端菜的事情吵架了。
小雁把臉湊在那個洞口,跟誌強說話,她經常這麽幹,於是這個窗口的作用就不止於傳菜了。她說:“你知道嗎?腫瘤其實是從橡膠裏先長出來的,然後再被我們吸進肺裏。”她的四位同事與她有相同症狀,她們會交流各種奇怪的腫瘤理論。
“所以你把那隻鞋給我扔出去!”她命令他。
她想,都是這些鞋,用了那麽多橡膠,多到足夠從橡膠裏生長出腫瘤。
誌強埋著頭正對付著手中的青菜葉,對妻子的命令暫時顧不上回應。他對她向來也不是言聽計從、隨叫隨到。他帶著怨憤的心情想:該扔出去的東西太多了,得一樣樣來扔,比如這菜葉,一年的日照不足,綠葉蔬菜都發黃得像妻子的臉,也該扔出去。或者就連妻子小雁,也該被扔出去。她不正是被橡膠廠扔出來的嗎?還有他自己呢,也是被人們扔掉過的東西,把他從成都給扔到了這裏。他從前多天真啊,還愚蠢地認為橡膠的腐蝕隻是衝著手來的,其實跟鑽進肺裏的毒氣相比,“手?”如小雁說,“算得了什麽嘛?就是幹活的工具一樣的嘛。”
他多不容易才與一雙醜陋又笨拙的手生活了一生啊,除了做膠鞋鞋底、把鞋底鞋麵縫紉在一起,這雙手並不會做任何事。而他的手呢,他看見,此時都浸泡在洗菜的水裏,修長的手指,不自覺握成了拳頭——再靈巧的手,原來也禁不住洗二十年的菜。但菜葉即便洗幹淨又如何?李唯一也吃不到他做的菜了。李唯一怎麽不回來吃這些菜呢?還不知道他在成都怎麽饑一頓飽一頓呢。
李唯一肯定是知道小雁的腫瘤的,李曉西告訴過他——李曉西這一年來都必須擔著為這對父子傳送情報的責任——那李唯一也怎麽還不回來?
誌強偶然回身的時候,偏就看見一隻糙成砂紙般的手,從窗口像蛇頭一樣鑽出來,他忽然受到這隻手的驚嚇似的,有一瞬間他覺得這緩慢旋轉的手腕,就像極力在向他索要什麽東西的鬼怪的手。
他趕緊轉回身,心有餘悸地想,她一定是忘掉了,很早以前他就把自己的全部交給她了啊,她明明把他的全部都捏在拳頭裏了啊。
這得說到1982年那輛嬰兒車。因為嬰兒車太過精美,誌強很得意,他太能幹了,得再做點什麽出來,要不就是對自己傑出手藝的辜負。所以他跑去問小雁,“你還需要做啥子嘛”?他心中也替她醞釀了一些答案,比如小茶幾和小椅子。
小雁的肚子那時已經鼓成小皮球一樣大小了,她毛糙的兩隻手掌,都穩穩當當停在肚皮上,如果忽略她的手,那時候的一切都像是完美了。隻是後來他才明白,這種完美是一種錯覺,錯覺和手藝帶來的自信讓他一時心血**罷了。
他心血**的舉動還包括,他蹲下來了,以便能溫柔地握住她的雙手,往後他再沒這麽幹過。她把自己一隻毛茸茸的手,從他的掌心裏抽了出來,全然不顧這是他剛剛做出過一輛傑出的嬰兒車的傑出的手。
他隨即看見,她的五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根接一根地蜷曲起來。
一根蜷曲的手指,代表一筆即將支出的花費,奶粉、家具、學費、柴米油鹽……她數著自己醜陋的手指,給他算賬,讓他明白他們現在才是新的經濟共同體,開銷用度就將以手指算賬的形式仔細考量,哪怕他們那時還都有讓人羨慕的工資收入。
最後她舉著兩隻拳頭,信誓旦旦地說,“我們不能再給成都寄錢了。”
他當即就回答,可以。因為看到她十根手指都已經用來捏拳頭,他想她確實沒有多餘的手指來“給成都寄錢”。
其實還好,他想,哥哥和妹妹都在工作了,成都的家人不至於過不下去。隻是往後他都再沒這樣問過她需要啥子。他開始心安理得地認定,他的一切都被她攥在拳頭裏了,而她也會把他的一切都攥得牢牢的,十分穩妥。
但很多年後,這個拳頭,怎麽還是什麽也沒握住?
腫瘤興許早就在肺裏了。被發現的時機,是李唯一出走那天晚上她的高燒。誌強有時想,這就是李唯一出走的目的麽:讓小雁發燒,去醫院檢查,得到一個比發燒和毛糙的手都糟糕一萬倍的結果?
誌強從成都帶給小雁的消息是這樣的:“李唯一在成都,千真萬確,我看到他了,但是他說不回來,暫時不回來,他要留在成都,多耍幾天。”
“為啥子?”小雁問。
“因為成都好些嘛,比我們這裏。再說,他也算半個成都人?”他不再像從前那麽理直氣壯宣告他們的成都血統,自從成都的“紅袖章”問過他“你從哪裏來成都的”之後。這足夠他確認,自己每個毛孔現在都散發出山溝味兒,沒準還混著些橡膠味兒。
他沒告訴小雁的是,李唯一是要“闖**”去了——他讓姑媽李曉西替自己捎來兩個字。
李唯一當然不會去星月巷,因為“不想被你找到嘛”,這也是李曉西說的。因為李唯一去了百貨公司,不,去了喜藤洋華堂,找到李曉西的前同事,讓前同事找到李曉西。他吃著千層雪,宣告他活得很好——“我的存折上有錢。”他對李曉西說。
李曉西又對誌強說,就讓他試試嘛,“管球他的,他的存折上有錢。”她說她自己的存折上都沒幾個錢。李唯一比她還更容易在成都活下去,這地方滿街都是小麵和肥腸粉,隻賣三塊錢一碗,成都不會讓一個人餓死,何況李唯一還有一副怎麽也餓不死的營養過剩的大骨架,何況她還隨時盯著他——要不是她這個“盯著他”的承諾,她怎麽可能把誌強勸走。
“他算啥子成都人?”小雁氣呼呼說,“成都哪有家裏好?”她可是受盡了成都的氣。沒準有一部分氣,還參與製造了那塊腫瘤。腫瘤甚至讓她對打麻將都喪失鬥誌,讓她輸錢的時候比贏錢多,她還是堅持打麻將,因為這樣她就可以讓自己沒時間再跟誌強提“你給我馬上出門把兒子找回來”的話了。
幾個月後,如果誌強無意說起李唯一或成都,比如在降溫時叨念他衣服夠不夠,她還會嬉笑他,跟她生病之前那樣,用玩笑的口氣,說,“成都公交車就有一百多條線,你未必還曉得去哪條線找嘛,開啥子玩笑哦。”這讓誌強疑惑她是不是已經接受兒子出走的事實了。但他又感覺她不像說著一個玩笑,她哪方麵都不像那種真正放棄世界的絕症患者。也許是病人才能突然獲得某種口是心非的天賦,說起來什麽都看透,卻什麽也舍不得看透。於是誌強就更弄不懂“找兒子”對她而言,到底是不是真成了不再能相信的“玩笑”?
他不跟她爭,哪怕她不惜掘出1984年他在成都乘坐公交車的失利往事,隻為在口齒上占上風。反正誌強已經認為,其實自己也算不上理直氣壯的成都人了,何況李唯一。對啊,算什麽成都人?這樣的想法也帶來一些安慰,畢竟既然算不上成都人,那就說明李唯一遲早會回來,這“遲早”的時間,或許就是他存折上沒錢的時刻。誌強不認為李唯一能存下幾塊錢,化妝品和正版磁帶畢竟都標價昂貴。
“那就把它扔出去吧。”於是誌強也通過牆上的窗口對小雁說,隻是他並沒有通過窗口看見她,也不確定她有沒有聽見。說完,他彎腰撿起廚房那隻鞋——不明來路的四十一號白膠鞋。
他走到棚屋外,剛踏在門檻上,就已經忙不迭掄了兩圈胳臂,用盡了全力,才把它投出去。然後看著它,像落過水的鳥兒奮力起飛,卻無法扇動沉甸甸的翅膀,明明竄出去了,但很快就急速下墜,直到砸在幾米外的一堆淤泥上。
他感覺好過了一些,這當然也能讓她好過一些,她好過一些之後,他還會更加好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