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大雨後,是持續多日的晴天。

這段時間,誌強時常待在棚屋,往外望去的時候,他會想,天上積存的苦水莫非全都被倒來人間?老天爺怎麽隻給人們看一覽無餘的慘白的天呢?他還想,也許是時候清掃棚屋那些積水了,還有隨大雨灌進地勢低窪的棚屋內的垃圾與枯枝敗葉。

清掃後,誌強爬上屋頂,往漏雨的地方蓋塑料布。他蹲在屋頂上,用幾塊紅磚把塑料布四周壓緊。他放下磚塊,一抬頭,就見遠處,似是李唯一的身影,飄飄忽忽地,正朝他走來。

誌強轉身,揉著眼睛,心裏不願去看,萬一不是他呢?

但下一秒,誌強又覺得想看。他再轉回身,身影已更近了些,在這棟樓另一端,即將走進樓房投下的陰影裏。他就看清楚了,這逆光中走路走成一股煙兒似的人影,果真是李唯一。他想,難道李唯一是來去無蹤的煙塵麽,難怪他都抓不住。

誌強看見,李唯一走近了,仰頭往房頂上看。李唯一還穿著離家時的衣服,並沒有顯得狹小,白襯衣在他身上仍舊空****的,黑褲子是新的,不知道什麽麵料,一抖一抖的,像腿上掛著一層水銀,返照著金屬般的光。

誌強想這真奇怪,所有前一年的衣服褲子,在李唯一身上,明明都應該短上一截才對啊。

誌強還發現,仰麵看著自己的這張臉上,那些熟悉的青春痘全都不見了,被神奇的橡皮擦擦到一個不剩似的。他猜測這就是讓李唯一顯得離自己疏遠的原因吧,因為他惦念的,仍是一年前那張全是青春痘的臉,那張臉跟眼前這張臉比起來,眼前的臉就仿佛是模仿李唯一的五官,生生再造出來的無瑕贗品,照貓畫虎,畫出了一個去掉李唯一青春痘標識後的兄弟——如果李所有出生,會是這樣一張臉嗎?

猛不丁地,誌強在棚屋頂上暖洋洋的日照中,忽然打了一個寒戰。

“你在上頭幹啥子?”“贗品”先開口。

“我……”這位置不管聊什麽都顯得吃力,說“因為漏過雨,所以我在給屋頂蓋一層塑料布”麽?這樣的話,一旦沒完沒了地說起來,氣氛就會像李唯一並沒有離家一整年,而隻不過如往年那般去成都過完了兩個月暑假。

於是誌強決定先從房頂上下來再說話。他開始沿著梯子往下爬,因為心急,就爬得像是跌跌撞撞了。他還恍惚想起1982年夏天,自己也這樣跌跌撞撞地從電線杆上滾下來的。那是李唯一出生的時候,誌強正在電線杆上,聽報喜訊的同事隔很遠就喊“是個兒子”。誌強開始往下爬,過程中漏踩了一腳。腳上專用來爬電線杆的鐵器工具,形似緊扣兩隻小腿的八腳螃蟹。鐵器被日光一曬,非常燙,隔層勞保長褲,他還是感到皮膚痛得厲害。他覺得是這種疼痛讓他亂了步伐的。最終他與其說是蹬踩電線杆爬下來,不如說是有驚無險地掉到地上來。如今回顧那時候,他發現可能亂掉這一步,從此他就再沒踩準過某種節奏,就像晚過點的火車,往後每站就很難準點了。

其實此時的情形也差不多,因為誌強眼前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重新複活的兒子,還是貨真價實的那個,並非贗品,盡管兒子的麵龐沒能恢複成兒童時期的透明光潔,皮膚顯得厚了不少、黑了不少,皮膚下麵被填進一層顏料似的。這讓任何人都能輕易猜想出,李唯一獨自經曆過什麽,是這些經曆讓他變得陌生嗎?也讓誌強剛剛差點不敢相認嗎?

但幸好是認了,誌強站穩之後,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假若錯過某個寶貴的相認時刻,這股煙兒一般的兒子,又將四處飛散,再一整年消失不見。

回到客廳,父子一度相顧無言。他們進門時,小雁正被失靈的電視遙控器折磨,她扭頭的同時就丟掉了遙控器。

她衝過來了,撲在李唯一身上按來按去,似乎兒子才是某個管用的巨型的人體遙控器。而被她拋棄的那個真正的遙控器,卻在沙發上突然顯靈,於是電視上頻道便一個接一個地自行更換起來。誌強幹脆走過去,一把扯了電視機電源。這個遙控器也是誌強自己做的,因此失靈的時候總比管用的時候多。

小雁按著兒子的胸口說,“你個該死的貓兒狗兒牛兒羊兒啊,跑哪裏去了哇……”

誌強無話,是因為在“你還曉得回來?”和“你到底幹啥子去了?”之間,他一時無法判斷自己對哪一句的答案更迫不及待,他覺得應是同樣急切,但又同樣不合適。前一句有太多不近人情的怨念,後一句全是身為父親不應該表示出的不理解。

最終不管不顧,便一起問出來。

連問兩遍。

是李唯一,不是李所有,誌強這才確認了,因為眼前的少年延續著一貫對父親的答非所問。他搖著頭,像是聽不懂誌強的語言。他說,“爸,媽,媽你到底怎麽樣了?還有,爸,你可不可以馬上去趟成都?”他的迫不及待與誌強的,總是完全錯位在不同的事情上。

說完李唯一還衝誌強笑了一下。這笑很邪魅,讓誌強想起遊行隊伍中見過的李唯一的那個笑。他忽然想起,這是有求於人的女人在無比諂媚地笑,是的,小雁看的電視劇(如今是《情深深雨濛濛》)裏麵,那些柔弱傻氣的女主角,就憑著這種笑,全能活到最後一集。這個笑足以把離家出走的負氣的兒子,變成回家來向父親示好的不爭氣的女兒——不知道哪一個才更糟糕?

“你媽就這樣了,”小雁的病情不是一兩句的事。這世上的病人家庭才會知道,保守治療跟聽天由命,本質是一組同義詞。誌強指著小雁,眼睛瞪著李唯一,說,“你自己不會看嗎?”

小雁搖著頭,連連說,“我沒事我沒事。”

但你真是在問病情麽?誌強想。“你讓哪個去成都?”

“你啊。”李唯一保持住了那種邪魅的笑,話說得已有成都人的口音,柔柔糯糯,每一個字婉轉地出來,便是撒一遍完整的嬌。

“你在說啥子?你還沒說你幹啥子去了。”誌強覺得自己就是不懂風情的電視劇男主角,觀眾全都明白的劇情,就他不明白,仍要追問女主角——你這麽笑著,我看見了,但你到底找我要什麽?

“爸,我剛問的是,你可不可以去趟成都?我也去,但現在你去最合適,去星月巷。”

“你可以把話一次說完不?”

“星月巷拆遷,有你該得的房子,也是我該得的……我這一年在成都,其實還不錯,我在工作了,就是沒得地方住……”李唯一說著才把書包放下來,之前他都像路過討水喝、下一秒就離開的遊客,讓大書包把自己的身形壓成字母C的形狀。

小雁慌忙問,“沒地方住?你怎麽……”

誌強打斷她,問兒子,“你讓我去幹啥子?”

“爸,去幫我要個房子嘛。你也該在成都有自己的房子了。你出麵,爺爺不可能不點頭,就是大嬸不好擺平,不過我覺得也不是問題。”

“你剛說,你沒得地方住?你為啥子不住星月巷?要拆嗎?拆了也有你的份兒哇!現在是不是還沒拆?還是已經拆了?……”小雁越說越亂。

誌強摁住小雁的肩,也沒摁住她的嘴,他隻好再次冒犯妻子,打斷她的話,對兒子說,“我管不到你現在做啥子,你說不讀書就不讀了,初中都還有三個月才畢業,但是你在星月巷,我至少找得到你,我也不可能非要把你綁回來。”

這口是心非得,是為把錯開的話題勉強湊上麽?誌強問自己。一年前他是抱定要把兒子綁回來的決心的。說完他和小雁都眼巴巴看著李唯一,像等待投喂的兩隻老寵物。

他們隻看見,李唯一不緊不慢,往他那張一年都沒在上麵睡過覺的三麵貼著牆的小床走去。小床在這一年從未被占用,誌強每月更換床單被罩,把它們擺成一種他自以為是“隨時歡迎回來住”的樣子。

“他們利用我。”李唯一坐在床角邊蹺著一條長腿,埋頭解鞋帶,那並不是白膠鞋,而是一雙發光的黑色人造革皮鞋。這是誌強和小雁第一次看見兒子穿別的鞋。

“利用你?”誌強和小雁幾乎同時開口。

誌強想,你有什麽可利用?

話題又錯開,尺寸不合的齒輪隻會相互磨損,把他們最終都磨成齏粉。

“哎呀,就是嘛,他們讓我幹活嘛,從小就是,我是他們的勞動力,免費的,最多也是個廉價的勞動力。後來,我就不想給他們幹活了。我給自己找活幹。”李唯一躺上小床,留下人造革皮鞋在誌強鼻子底下散發臭氣。

小雁說,“早看出來了,成都人從來就看不起我們。”

誌強看著這風塵仆仆的浪子,他這麽一躺,就剩下一攤疲倦的肉身,讓誌強不忍心對死氣沉沉的一堆肉骨動怒。

李唯一仰麵衝著幾層發黴的擱板講起來,他是怎麽被“利用”的。

他說,“怎麽利用我的?想不想聽?”他躺著抬起巴掌,手指往手心勾一勾,“我是要收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