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一收了誌強五十塊錢,開始講星月巷的那些並非無憂無慮的暑假。
誌強懊惱於自己早該想到這一點,李唯一不可能在星月巷的家人中自如應對、事事周全。1984年的星月巷之行就是證明,當時他們一家三口組成的小型觀光團,像初見世麵的那種遊客,時刻擠作一團。觀光團站在李建軍一家三口的房間(也是誌強小時候與李建軍同住的房間)時,李建軍的兒子,比李唯一大兩歲,因此得出判斷,自己可以朝小雁懷中的堂弟李唯一,比畫出手槍射擊的動作——這是他對比自己小的孩子打招呼的方式。好在李唯一兩歲的意識中,還不足以推測出這就是一種冒犯。而在誌強的意識裏,是大嫂沉默不語的樣子,更像是手槍的幕後主使。參觀於是被迅速推進,進到李曉西的房間,四麵牆的時裝或明星畫,是從電影或生活雜誌上撕下來的那種,貼得層層疊疊,圖案顏色豐富又紛亂,李唯一揮舞小手、嗷嗷直叫,誰也不明白他這是因為高興,還是受到驚嚇而號啕?
“你也沒跟我說過。”誌強說。
“其實還好嘛。假如我跟你說了,我怕你再也不讓我去成都過暑假了。我好想去成都的,現在也想。我還想留在成都。我在成都有好多朋友。我跟他們說,我本來就該是成都人的,是不是?天曉得怎麽回事,你就把我生在這裏了。有什麽辦法嘛,但是又剛好拆遷,機會多好嘛,隻是我去要房子不得行,你是爺爺的兒子,直係親屬,按道理是可以的,我也算不上直係……”
當然——李唯一也說——從頭說來,星月巷宛若天堂。姑媽和爺爺奶奶對他偏愛有加,他是從天上掉到他們麵前的活玩具。到第二年暑假,李唯一九歲,被要求做一些簡單的家務,因為“李家的孩子向來早當家,你看你爸”,這是姑媽說的。姑媽這樣說,是因為姑媽有晾在外麵沒收的衣服,說完正好“順便”讓李唯一收一下;後來是爺爺忘在家中的老花鏡,讓李唯一送到巷口的象棋攤上;大嬸“沒來得及”洗的碗筷,李唯一可以試著洗一洗……這些事李唯一不會白做,他將得到千層雪或娃娃酥作為獎賞。但事情會逐漸繁重或棘手,變成洗衣服、拖地、擦自行車……這讓千層雪或娃娃酥都顯得廉價,至少不足以形成等價交換,也許還讓姑媽和大嬸過意不去。她們就偶爾從菲薄的菜錢中摸索出幾枚硬幣,給李唯一幾角零錢,“去買高級零食吧”。一來一去,交換關係逐漸形成,甚至隱約的行情也在雙方的默認中建立,洗菜值一毛錢,搬運蜂窩煤值五毛錢……“假如我不定個價,她們都等到對方掏腰包,哪個不曉得姑媽和大嬸都想剜光對方的錢包。”
李唯一嚐到甜頭,主動攬下更繁重的工作,也進一步提高價碼,他成為這個市場的主宰。隻是小小的家、不多幾口人,又哪來那麽多花力氣的家務。李唯一的暑假全不是消閑消夏的暑假,而是勞作打工給自己掙來開銷的繁忙的工作季。
每個暑假他做得最多的工作,是給臥床的奶奶扇風。大蒲扇掛在床的上方,連著繩子,姑媽告訴他,怎麽拉動繩子,風扇就動一下。
鄰居們就慷慨多了,畢竟礙於老街坊的情麵。他搶著去買報紙、打醬油,以便將找零都自己留下。有的鄰居就任隨他去,但也有的鄰居會計較,聲稱決不放過他。後來他開始跟星月巷的少年們打賭,為硬幣正反麵驚心動魄地押上幾塊錢。但因為“猜不準嘛,有時也輸”。(他的“輸不起”,雖然令他一度被星月巷的少年們瞧不起,但日後也讓他免於在1999年那次在星月巷的大規模抓賭行動中被逮捕。)李唯一發現的最好的生意,其實是為四鄰傳話——永恒的好奇心讓世上的閑話格外值錢。星月巷從事這一行當者僅他一人,於是他正好壟斷專行。這得說到某次托他給自己在星月巷外一座高樓工作的兒子代話的那位王奶奶。
王奶奶走不動路,也不會打電話。她的兒子三天沒來星月巷看她了。她眯著什麽也看不清楚的眼睛,讓李唯一去告訴她兒子,“槐樹開花了。”
李唯一不解何意,他手心已經被塞進一張名片,名片上的地址他正好認得。
“槐樹開花了?”李唯一看著名片,喃喃自語。
“對,快去。”老太太輪流跺著兩隻小腳,她可能覺得自己還能快步走呢。
也得感謝那位性急的兒子,在李唯一賣個小小的關子的時候,他看也不看,就從錢包裏抽出一張來,遞給李唯一。這個王先生可能認為這世界上所有賣關子的人都是可以用錢打發的。李唯一接過鈔票,麵值十元,他想問這次應該去跑腿兒替這全身西服的人買什麽?
“什麽都不用你買,你給我帶來消息,這是你應得的。”
李唯一恍然大悟。
“新千年,信息時代,每個人都想曉得別人在忙啥子。知識經濟的意思,就是說以後的信息都是要收費的。”李唯一日後在星月巷普及的信息時代的理論,也是出自這位給過他十元錢和人生啟發的穿西服的王先生。
不過後麵的話,則是李唯一的首創了,在信息時代的鋪墊之後,他的結論是:“想不想聽?張家的事,想聽就交點信息費嘛。”
那些多數跟他是同齡人的鄰居們,心裏被他越說越癢,往往如數交上信息費(反正也隻是幾毛錢),聽他分解。那些事也不全是無中生有,多數有根有據,他自有一套辦法埋伏在各處偷聽值錢的信息(有時候也要花些錢),他在星月巷每個後窗都蹲過,這裏潦草的建築從不是為隔音和隱私設計的,恰恰相反,巷弄的建築目的,正是為了取消隱私,讓各家各戶如同榫卯,精巧貼合,互相製約。
李唯一那些年完整偷聽過二十八次夫妻吵架,碰巧了解過三次**事件,不做作業的小孩被爸媽打罵的事情就更多了。他才知道,星月巷的父母們也和誌強一樣,對自己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多數都沒什麽興趣,唯獨隻有作業和考試,能讓他們血液倒流。
隻是李唯一的顧客們想要獵奇的心理,被他煽動得太厲害,有時會產生太高的期待,聽完難免產生不夠滿足的落空感。
鄰居們慢慢總結出,李家這個孩子確實難纏,以後最好躲他遠點兒,他們恍惚意識到自己既是他的買家,又是他的賣家,他做著無本的生意呢。
但下次又想打聽別人家的事,並不方便直接去問的時候,這些人腦子裏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往往會是,李家那孩子呢?讓他去偷聽嘛。
他拿了錢買正版磁帶,買新款毛衣。千層雪和娃娃酥是小意思,他想買多少買多少。沒多久,就都買夠了,錢存進銀行。他的存折是誌強替他開的,每一年的壓歲錢也如實存入。買化妝品的錢就不必從存折支出了,因為還有誌強在為治療青春痘付費。不過李唯一早就英明地決定,為存折改換密碼,以免誌強從後方掏空他的第一桶金。
他感到可惜的是,星月巷窮困的家人,都不是多金的雇主。姑媽和大嬸當然樂於使喚營養過剩、不知疲倦的李唯一——這被誌強寵溺著長大的孩子,幹起活兒來,還真不知道心疼自己。但姑媽和大嬸也都舍不得掏出麵值更大的鈔票。姑媽就跟爺爺說,“誌強沒能盡的孝,特意讓李唯一來還上。”她們以為親情能抵鈔票?能讓李唯一成為免費勞動力?
收錢收得習慣的李唯一,心知肚明他們之間不存在親情,他對親情的理解在星月巷的那些後窗下就慢慢改變了。他偷聽過大嬸在爺爺奶奶病床前祈禱,“二老肯定長壽”,再轉過身嘟囔他們該早點死去——畢竟大嬸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對比得老房子一天天變小。二老的房間是居中的大間,也作客廳,因為通透的西窗確保最好的采光,應該是大嬸的獨苗兒子住在這裏,沐浴早晨七八點鍾從東往西貫穿房間的陽光。
大嬸的兒子,名叫李傑。李傑倒不用做事,因為大嬸永遠站在他身前,讓他無論伸手做什麽,都會被大嬸領先一步伸胳臂擋住。他會一輩子是個矮胖小子,看起來也像個富足人,不過“十根指頭掰開也一分錢沒得”,那就不值得李唯一放在眼裏。
又過去幾個暑假,李唯一的青春痘正如火如荼綻放,“四大天王”中不知道哪位唱的情愛裏,竟有自立自強的哲理。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些年都在“天真地付出”。他被李家的女人們利用了,男人總是被女人利用,所以他才離女人們遠遠的。十二歲時,表妹薇薇就讓他見識過女人是麻煩的根源,尤其是跟你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你躲也躲不開,那就想“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精彩在於外麵的世界“付出就有回報”。去“闖**”的心那時就“動起來”,所以他並不是因為在餐桌上跟誌強吵架才負氣出走,而是醞釀已久。
“哦,那是郭富城,剛想起來。”李唯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