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適吧?”誌強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對李唯一說的是老話,他從沒向別人祈求過房子,哪怕他當時還篤定地相信李所有會降生。

小雁說的也是陳年老話:“有啥子不合適?你們大城市的人,都這麽要麵子?找父母要房子,天底下就沒得這麽合適的事。我現在找我爸媽要,他們二話不說,馬上都給我。”她父母的房子在鄉鎮,那裏遍地空房,所有人都離鄉背井去成都打工——要不成都怎麽會需要拆掉星月巷用來蓋高樓?要不怎麽有那麽多勞力跑到成都蓋高樓?

誌強對小雁父母的房子其實沒什麽印象。那座小鎮離縣城三十公裏,他隻去過一次,那一次他見到嶽父笑得像哭似的,開口第一句話是——哦?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大城市來的活人”。他接過嶽父雙手端上的油跡斑斑的玻璃杯,水燙得他一口也喝不下去。嶽母倒是比她的丈夫沉著得多,不過她也許把力氣都浪費在了保持一種誇張的笑容上。她更關注的是他的工作而不是他的人,“鐵路局好,鐵飯碗,真正的‘鐵’嘛。”現在想來,他在妻子家中的地位,很可能是由這兩句話奠定的,此後持續多年,直到他們再也無法給小雁三個姐姐的孩子定期贈送白膠鞋和綠色勞保用品為止——因此他們現在都不拿正眼看他。

星月巷的家人可不比從沒走出過小鎮的嶽父嶽母好對付。況且現在李唯一要求他從星月巷抽走的,是房子,不是區區一把椅子,他想起的是電務段歲末聯歡玩過的那種挪椅子遊戲。每一輪都會有一把椅子被抽走,每一輪都會有一個因為沒椅子而手足無措的多餘的人。他知道被抽走房子的人,自然不及所有隻是被抽走椅子的人能一笑了之。而抽房子的人,也自然不及所有隻是抽走一把椅子的人能心安理得。

“那就再蓋一層。你不是會蓋棚子麽?”李唯一顯得早有準備。這讓誌強相信,兒子已經提前知道,誌強缺乏抽走房子的動力或勇氣,於是兒子貼心地提前為父親準備藍圖,而他回家來,以關懷父母的名義,其實隻不過是等誌強與小雁亦步亦趨、主動跟進。

李唯一又說,“爸,你管那麽多,你先去問一下,問一下有啥子不可以嘛?”

“那是瓦房,屋頂還是人字形的,你給我說一下,還怎麽再蓋一層?”誌強說。

“你肯定有辦法嘛,把瓦掀開就是了,改成平頂也可以。”李唯一笑著,“你不是啥子都會做嘛?”這一笑,忽然就泄露了他自己,這一笑,忽然就讓誌強明白,李唯一根本才不相信加蓋一層的辦法,他隻不過借此來逼著誌強想辦法,哪怕誌強想出的辦法,是自己去星月巷找大嫂搖尾乞憐也好,是自己在父母大哥妹妹麵前動之以情也好,甚至更極端地,去掀開屋頂再蓋一層也好。反正他李唯一隻要結果,就像他隻說想吃千層雪和娃娃酥,但它們從何而來,並不是他李唯一需要費心的。

“不是要拆嗎?為啥子還要蓋?”這樣想來,誌強就冒出這像是明知故問的話了。他想,李唯一你都說出來啊,說出來,這就是你李唯一的計劃了,我任何事都為你赴湯蹈火,隻要你全承認這是你想要的。

誌強身後,正是棚屋與客廳間那個窗口。他靠在牆上,左右挪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徒勞地來讓後背擋住它。或許他以為,如果透過這個洞口,李唯一就會看見他搭建的棚屋,哪怕經年累月,棚屋早衰敗了,再也沒有當初的驚豔,但也會落下口實,證明誌強確實能憑空蓋出一間房子。

但其實就算沒口實、沒棚屋做證據,誌強還能怎麽辦呢?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會拚命去成全李唯一的心願,隻是這一次他並不知道該用什麽辦法。

“賠償是按麵積來的。”李唯一說。他根本沒看誌強,這讓誌強感覺,他們大抵是彼此識破了,居心就在父子的答非所問中昭然若揭。

看啊,李唯一兩眼低垂,這麽溫順,仿佛修行者沉浸於觀心——誌強哪裏知道,李唯一心中看見的那幅藍圖,藍圖上有他以成都人身份開始的新生。其實新生已經開始了,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被人告狀,很難聽地把他說成是皮條客,而他甚至很多天之後才弄懂皮條客的含義,他仍然相信自己這一年從事的事業,其實跟在星月巷買賣信息沒有本質區別——他牽線搭橋,讓兩個其實都想遇見對方的人遇見。他喜歡看他們在羞赧中給他遞上禮物和鈔票的模樣。如果不是因為羞赧,他們也就不需要李唯一的幫助了。

這些獨生子女,從落地開始就隻跟自己玩,於是他們從不知道自己要什麽,而李唯一認為自己知道,對特殊天賦的自知就讓他大有可為了。總之他們是各取所需,而他從中獲利,無可厚非。

事情是在經他介紹而結識的兩個男生的爭吵中敗露的,他們把他們之間解決不了的矛盾推諉給李唯一。想來如果不是李唯一撮合他們下跪結拜成“兄弟”,他們才不會有這理不清吵不完的恩怨呢。他們在這一點上,倒意見統一。

兩人中間個頭更高大的那個,就找上李唯一要求退錢。哪有這樣的道理?李唯一拒絕退錢,但他也耐心奉勸這個大個子少安毋躁,都是朋友兄弟,爭執在所難免,何必斤斤計較那一點蠅頭小利,就算玩不到一起去,大不了一拍兩散,四海一家,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大個子才不信這些莫名其妙的道理,跟學校保衛處告了狀——一個偽裝成大學生的皮條客,竟然在男生宿舍住了快一年!這都是藝術係的小安極力在包庇的荒唐事。

於是,小安的大學宿舍,李唯一這才住不下去了,盡管舍不得小安,李唯一還是相信自己無論什麽時候都會原諒小安,因為小安拯救了他,是小安讓他知道青春痘痊愈唯一的辦法。這辦法通俗卻美好,是釋放體內湧動的膿液,通過另外的出口,“要不膿液隻能從臉上爆出來。”小安說的。

李唯一並不完全認同小安的說法。但讓體內膿液通過那另外的出口釋放這辦法,是小安教會他的——這就值得李唯一對小安心懷感激,他願意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小安。和小安相比,李唯一年輕幾歲,但他在很多方麵都比小安老成,在被小安帶進成都這座大都市內那座更像是獨立的小王國的校園後,李唯一左右逢源,很快就成為當之無愧的唯一。隻是住房問題給他造成了眼下臨時的困擾,要不他才不至於這麽心急地找房子,甚至大動幹戈地暫時離開成都理工大學內眉清目秀的大二男生小安,求助於他本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的父母。

不過看起來,父親誌強不會推諉——他向來就誇大其詞,熱愛表現,讓自己顯得像是全天下最苦心孤詣的父親。那不如就給他表現的機會。這沒什麽問題。

隻是假如房子真到手後,李唯一已經在想,看來此後還得有一份能拿出來說的工作,免得被告發後再被趕出成都理工大學宿舍樓的人生小小失算,再度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