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父子在李唯一回家後的第二天,就乘火車出發了。
天色未亮,開往成都的火車在縣城火車站隻停兩分鍾,晨光普照在站台,排成長列等候上車的人那麽多,讓人疑心他們根本無法在兩分鍾內全都登上列車。於是人們你推我擠,都想擠到別人前頭去。李唯一不跟他們擠,但也憂心忡忡,他解釋說,這都因為火車這東西讓他感覺不好,“老讓人覺得,錯過了就再也趕不上一樣”。誌強聽來,發現兒子講的話越來越意味深長。
誌強但凡有一點信心敢來星月巷,懷著渺茫的希望像個騙子似的,去站在一家人麵前討房子,卻還是以號稱要給“老房子加蓋閣樓”的名義,盡管他自己不想承認,這確實是從李唯一對自己的“威脅”中受到啟發。他知道這“加蓋閣樓”的辦法,荒唐到全家沒一個人會讚同,那麽,也許大哥大嫂能感受到這提議中確實存在的威脅,盡管很綿軟,很迂回,充滿破釜沉舟的無奈,但他們肯定也不願被掀開屋頂。也許他們就會這麽鬆了口,應承給他一間房子?
誌強先找到李建軍,但沒想跟李建軍的談話會這麽正式,兩個人麵前都有一隻茶杯,裏麵泡著“飄雪”,茉莉花香甜膩得令人發嘔,兩兄弟在家門口坐成兩國領導會晤的架勢,目光瞄準著星月巷每家每戶牆上那個畫上圓圈的紅色的“拆”字。
他們說了一番李唯一出走或回去的閑話,李建軍說,“一家人怎麽也還是要在一起嘛。”誌強覺得這句話含義非凡,一時接不上話,但他寧願是自己聽者有意、想得太多罷了。
他回想起前一天,忖度李唯一也許隻是言者無心。李唯一跟自己到成都火車站,走出車站李唯一才告訴他,“你去星月巷吧,我就不去了。”
“為什麽?”誌強驚訝極了。
“我先去見個朋友,去他那裏住。反正星月巷也住不下,你還得在爺爺那兒打地鋪。”
誌強揮揮手,像是把兒子快點趕走,但他知道隻是自己氣鼓鼓地默認了他如今拿李唯一毫無辦法的局麵。
李建軍見誌強無話,以為是暗示自己該說到正事了。
李建軍似乎對與拆遷和房產有關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於是跟誌強娓娓道來。李建軍的表述比當年那些言簡意賅的信件詳盡,他說,這些事,他是真的也沒辦法。賠償款比他預計中,低了至少十五個百分點,但算來算去,還是要回遷房劃算。這就得再跟誌強把回遷房麵積算一算了——據說新房的麵積雖然大了不少,但也是僅有的三間,現在流行三居室,因為獨生子女時代,三口之家,三居室最科學。
誌強當即就佩服起李建軍來。
李建軍又說,不過,對李家來說,情況又有些不一樣,三代同堂,因為李傑已經大了,不便再跟著父母住,這三居室的分配就隻能是,李曉西同意在出嫁前都住在客廳,最多給她打一個隔斷。
“要不她真不會嫁人了。如果她嫁人,我們就省事多了。”李建軍痛心疾首。他承認這樣說不厚道,但老妹妹下崗以後,行徑未免更加怪異,看男人的眼神都像當年我們仇恨階級敵人一樣。他好心給她介紹對象,誰知她差點掀了桌子。現在不隻是她,李建軍也有另外一萬種理由能愁白頭發,最發愁的還是因為他不能讓家裏每個人都住得舒坦。於是說到“歸根結底”的部分——這件事得你大嫂點頭。
“還是誌強你舒服,不用操心七八口人怎麽睡下來的問題。鐵路部門就像保險箱。在外人看來,鐵路和部隊一樣,進去了就牢靠了,想出也出不來。但也不會有人傻到真想出來,對吧?在裏麵最多就是擁擠些,就像李唯一小時候,聽說得住在三麵都是牆的小**,聽說小床還放在廚房?那也沒啥子,我們一家三口還住一間房,你侄子從小就知道晚上他爸他媽會‘打架’,還知道他媽一‘打架’,就叫喚得像嘔吐一樣。我的意思其實是,李唯一遲早要離家,而鐵路呢,管保給你們蓋不花錢就能住的大房子。”
“不是那樣。要看級別,看工齡,看家庭常住人口,小雁下崗,又有腫瘤,我們難上加難。還有公房改革,要掏很多錢買現在的一室一廳,我們也住得像一窩老鼠”——誌強這整段訴苦,包括老鼠的比喻,都由臨行前小雁一字字教來。小雁說他,“明明長得點頭哈腰,偏說不出點頭哈腰的話,白費了這天生就像是能四處討來便宜的模樣。”腫瘤又提升了小雁的訴苦能力,她如今隨口一張,就是能讓人落淚級別的訴苦,訴苦又不花錢,她餘生殘存的樂趣,便是與人分享苦衷。要不是她張口閉口的苦衷在火上添油,“李唯一再不對,也不過是想做李家的孫子,李家的孫子為啥子不能分一間房子?”誌強想,自己何苦再掏出工作證,擠上火車,千辛萬苦回星月巷來號稱自己要蓋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