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又去找大嫂“點頭”,這比跟李建軍“談話”更困難,於是他叫上李曉西一同去,因為李建軍拒絕了。
從星月巷老屋唯一的西窗望出去,李曉西看見了這一年剛建成的、睥睨整座城市的那座樓,號稱全城最高,高到她竟然都望不見樓頂。誌強剛參軍時,她知道他是往西去,她每天早晨刷牙時就站在西窗前打望,她記得那時自己偶爾能看見“西嶺千秋雪”。她現在還能看見幾塊方方正正的樓宇,像是印上天空的大小圖章。幾根高聳在天邊的塔吊,仿佛懸停於半空的對弈者的手臂,在城市的棋盤上,來來回回排兵布陣,落子無悔。
老屋挺過這一年的雨水,星月巷不是所有房屋都在這一年的洪水中堅挺下來了。但眼下李家的三間老房在星月巷的姿態,還有星月巷在這座城市的姿態,似乎都比誌強此刻的姿態顯得屈辱。她沒想到有一天誌強會以隻能被稱作屈辱的姿勢站在老屋前——肩胛骨高聳,讓點頭哈腰的姿勢毫不顯得刻意,而是基本固化在他的身形裏。
“多少年不見,一到夏天就把李唯一扔過來,白吃白住,現在倒來要房子。”大嫂說。
“是為唯一來的。他受了你們照顧,現在……也大了……也想……也想來成都……討個生活。”誌強吞吞吐吐時,兩隻肩胛骨就像蝴蝶翅膀扇動,扇得李曉西怒氣衝天——她簡直沒法接受,誌強這個李家的二兒子,在大嫂這個外人麵前都點頭哈腰起來。
“唯一啊,能幹得很哦,小小年紀,自己就在成都過了一年,還說啥子討生活,怕是我們以後都要找李唯一給口飯吃,我們這一家人都沒得工作的,都在吃下崗補貼……”大嫂說,“但我才不是懶婆娘呢,你看,過年過節我做個粽子和湯圓,做個清明團子,做個月餅……端到街上賣。根本賣不出去!怪不得我哦……”
她說得自己都悲從中來,畢竟她的粽子湯圓都相當美味,問題都出在她從沒趕上過這些節令食品最好的節令。別人家的月餅,農曆七月就上市,她的月餅慢工細作,出鍋時已是八月初十了,來年她趕早不趕晚,但又趕得太早,農曆六月的成都是溽暑,沒人會對月餅有胃口,月餅存不住,三天就餿臭。她隻好再等來年,並下定決心明年一定把握時機。不過她的人生就是不斷錯失大好時機的人生。她相信一生唯有一次抓住的時機,就是嫁給李建軍,從成都遠郊的村子裏搬入星月巷。這一下,把好運氣都給用光了。
她越想越委屈,好在還有兒子李傑給她爭氣,李傑這一年讀高三,是背水一戰的關鍵時候,她決不能讓李傑受影響,她就寬慰自己那麽其他事情都好說。
她接著說,“李唯一小時候就會掙錢,現在也是,我聽說,他給人介紹‘朋友’,還收介紹費?你轉告他嘛,千萬不要費心給他堂哥介紹了,我們家李傑多正經的,不需要介紹朋友……還有,”她略猶豫一下,又覺得這話沒錯,可以直說無妨,“聽我勸一句,李唯一應該先讀完高中。”
李曉西聽得汗毛倒豎,她知道,這“介紹‘朋友’”隻是大嫂美化過的說法。但誌強不知道。所以她不能讓大嫂把這話題像羊群一樣再往前趕了,真趕到誌強跟前,天知道誌強會是什麽反應,回家討房就已經讓他扛了千斤重擔,再不能給他壓上另一個萬斤包袱。
“李唯一當然能幹,大嫂你的兒子也能幹。”李曉西搶過大嫂的話。但她可受不了大嫂的胖兒子,況且大嫂總擋在李傑前麵,讓李曉西都很難見到他那張時刻驚恐著的臉,更難聽到他戰戰兢兢地悄聲吐出幾個字。李曉西對李傑說過最多的話,是“有話快說,別讓我替你噎著”。即便如此,她也難得聽李傑吐出幾句完整的話。
大嫂被李曉西打斷,一下像是忘掉了剛才的話題。她開始說李傑,是傑出的傑,又是李家的長房長子,將來是要給爺爺奶奶端遺像的人,說著又想起來什麽一樣,往隔壁房間努嘴,壓著嗓子說,“奶奶怕是不行了,就這一年了。”
李曉西憋不住,再不想跟大嫂兜圈子,她嚷著,“你就盼著我媽不行是不是?”
大嫂一點兒也不驚訝,像是早就習慣李曉西的嚷嚷了。大嫂轉臉衝誌強嘟囔一句,“是奶奶自己說的。”
李曉西倒是略放心了些,至少大嫂沒再提李唯一收“介紹費”的話。她以為自己知道李唯一都在幹什麽,她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有時候她還挺佩服李唯一的(不過誌強就不一定了,誌強會被這樣的消息嚇走半條命)。她知道這“介紹費”,也不是誰都有本事收,非得有萬中挑一的出色眼力,眼睛一眨,就從萬千人海裏把需要介紹的那位鎖定。她知道有這方麵需要的人,眼睛都自帶激光,旁人全然不覺,他們隻對同樣有激光的人發光。她了解他,他們畢竟共度了八個夏天,而她在他十二歲時就確認了,他就是一支好激光。
十二歲的李唯一暑假就住在她房間的折疊小**。某個晚上他不睡覺,因為“為什麽我生在縣城,李傑生在成都”的問題第一次開始困擾他。他便問李曉西。李曉西困意蒙矓,隻得找各種話來搪塞他。在她看來,李唯一很好哄,你看,隨便誇誇他,他就能把家裏的活兒全給幹了。她忘了後來她是怎麽開始說到“男女怎麽生寶寶”的問題的。她告訴他,是“爸爸媽媽親一下臉,再親一下嘴”。畢竟她又沒有過給小孩講男女怎麽生寶寶的經驗,她認為這樣的說法已經相當智慧了。
但大概是“親嘴”的說法把她自己嚇醒的。她忽然就覺得不妥,猛地坐起身,撩開帳子,打開台燈,去看李唯一。她瞧見李唯一瞪著大眼睛,仰麵躺著,一動不動,眼神表明,他仍在為自己為什麽生在縣城的命運而困惑。
她猜想也許十二歲的男孩還沒有開始發育,才會對這種事情沒感覺。她自己當然也沒感覺,她早就相信男女間的事本質上相當寡味。後來回想,她又覺得是因為她的講解也許太樸素了,一點不帶葷腥的,難怪李唯一沒反應呢。
那就當給侄子做做義務科普好了,但願侄子是真當科普聽了。
怎麽想得到呢,“科普”之後沒多久,有一天她在巷口看見李唯一,他站在那兒,跟星月巷的幾個男孩說著什麽。他可能剛洗過澡,頭發還滴著水,那種兩腿交叉、身體扭結成幾乎快傾倒的站立的姿勢,讓她覺得很異樣,於是她裝作沒看見他,從旁走過去了。
見她走過去,他立即從她身後追上來。她看見他當時的表情,是又緊張又神秘,還有點搞笑,因為他那時多稚嫩啊。
他開始央求她為他保密,隨即又欲蓋彌彰地解釋,說自己在談生意。
她狐疑著點頭,她想的是另外的問題——他並不是發育遲緩。
她決定要驗證一下。於是她當天晚上就扔給他一本時尚雜誌,翻到特別的頁麵,上麵幾個日本偶像組合的花樣美男,都塗了紅嘴唇、**著上身、眼神放光——從李唯一放大的瞳孔裏,她覺得自己果然得到了想要的結論。
“想不到嘛,李唯一,你跟姑媽一樣。”她得意地微笑。
“哪裏一樣?”
“天生的一樣。”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怎麽天生一樣?”
“哪裏不一樣?”
“姑媽喜不喜歡?”李唯一手指擱在花樣美男的唇上,他似懂非懂地問著,反正她分辨不出他是真懂還是假懂。
李曉西邪魅一笑,“不喜歡。哦?這麽說,我們還是不一樣,我們喜歡的不一樣。”
話說到此就該止步。李曉西相信,這邪魅一笑,會成為李曉西與李唯一的暗號,也是他們之間一個曠日持久不解開,但雙方都樂於維持下去的謎語。
所以李唯一具備這種素質,他注定會成為某個隱秘的群體中,那個絕佳的“介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