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生怕自己被歸到“白吃白住”的類別裏去,誌強就對大嫂說,“不是的,你們的還是你們的,我可以加蓋一層,加蓋的部分,算我的嘛。”

“屋上的瓦怎麽辦?”大嫂滾圓的眼望向天花板——確實相當高,但她設想不出多出一層的樣子。

“我想過,層高夠高,當中加閣樓就行,不用動瓦,我保證……不費事。”誌強跟李建軍已經保證過一遍“不費事”了。

“天啊,不敢想。”她想必從沒見過屋中央架起來的閣樓。

“我們真的是沒辦法了。”因為誌強已經把從小雁和李唯一那裏學來的話,都講完了。

“我也做不了主。我又不姓李。我要是說不行,你們一家人都得恨死我。你見過我說過半個‘不’字嗎?那我要說行呢,蓋房子這麽大的事,還不蓋得傷筋動骨……”她的語氣哀婉得讓誌強忍不住也想與她訴訴衷腸,幸虧他及時定住精神,告訴自己事情顯然正往他期待中的方向發展,也許她說到“傷筋動骨”後,就該果斷搖頭,就該否決誌強的荒唐建議,那麽也就該是他提出要一間回遷房的時候了。

千算萬算,沒算到大嫂說著說著,忽然就點頭了。在誌強看來,她痛下決心點頭的樣子,確實有著似是而非的長嫂風度,“算了,你們是親兄弟,我才不要做壞人。你想蓋就蓋,我不負責任的。”

誌強一時說不出話來,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搖頭。他開始擔心自己被她耍了,他想難道她也算準他這興師動眾的出場,隻不過是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伎倆?所以她偏偏不讓他的聲東擊西如願,要讓他聲東也擊東麽?

她又說,“不是啥子大事。我隻有個小條件。”

“啥子條件?”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也不算啥子條件,你喊我一聲‘大嫂’,承認我這些年的功勞。”她的圓眼不至於說謊,讓他覺得這果真是她盼了好久想說的話。

“那,大嫂,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還有,新房的家具你幫我們設計一下嘛,聽說你手藝好,能做出全套家具。”她哈哈笑著,說得半真半假。

甚至像是擔心誌強反悔,兩天後,李建軍拿回一張紙給誌強看,誌強不解。李建軍就認為十分必要親自給誌強從頭到尾念過上麵的文字。他把落款的日期都念完了,看上去才讓誌強明白,這是申報自有住房改建被通過的手續,“你想幹就幹,這些政策的事情,大哥比你懂,也幫你辦好了。”

李建軍這些年在與房建有關的一切場合像條流浪狗似的,神出鬼沒,向來沒討來過什麽實惠的骨頭,直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讓他有理由在房管局托人弄回這張紙,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讓那些人還他人情,大半年來那些人可沒少收下他的“飄雪”,再加兩條“嬌子”。

於是這張紙顯然對李建軍的意義更為重要,因為他的價值終於得到上麵那枚大紅章的證明——他的外套掛在兩肩,進門的樣子就像是剛打下一場艱難勝仗的將軍。可不是艱難嘛,那枚大紅章又不是誰都能蓋下來的。

誌強從不認為自己當真會在星月巷蓋房子。都怨這枚紅色公章,突然讓他明白,自己進退兩難,一時心急,差點落淚。他幾乎就要告訴李建軍,這件事超出他的能力,根本辦不到。還有,他也沒想過真要這麽幹,連這趟成都,他都不該來的。

“那要是加蓋的不算麵積呢?”他想了想,問李建軍。

“這個,還真不好說。”李建軍沉吟著,“那就算了嘛,不蓋了。我們,再想別的法子。不過人家也跟我暗示過,應該是要算麵積的。我有關係嘛……”李建軍臉上皺紋叢生,一開口那些褶皺間都像埋伏著什麽。

“我就怕……就怕跟兒子沒法交代。還有啥子辦法啊?”

“那你就蓋嘛,反正隻是給他個交代,盡力了,就可以了,都隻有一個娃娃,都是寶,我理解。其他辦法,我們再想嘛,再想嘛……”李建軍這就停下不說了,他看誌強的神情,讓誌強忽然感覺,李建軍還有其他話,但他不能說,或者是前幾天那場會晤式的談話中已經說過。沒準李建軍也跟自己一樣,正在拚命忍住那些話,要忍住的緣由也許也是一樣的,誌強想,那些話會讓兄弟往後的相見,變得很尷尬。

於是誌強也不再說下去。他知道自己其實還有一條萬不得已的路,去找父親,盡管李建軍如今才是當家人,老態龍鍾的父親臉頰瘦得幾乎縮進衣領裏,但僅有的清醒神誌,都還花在確認自己到底是餓還是不餓的問題上。大嫂每天三次問老父親吃飯,他都說不餓,但一家人剛把飯吃完,老父親又會喊餓,責罵“小地痞流氓們,都想餓死我嗎?”

“他其實對餓不餓已經沒什麽感覺了,醫生說這是年輕時候餓得太狠了,從來沒吃飽過,才會這個樣子。”大嫂說的。這樣想來,誌強就覺得,再把房子的難題甩給父親,對這兩位父親來說,都顯得是非讓吃不飽的乞丐回答遠到天邊的哲學問題。

於是誌強站在星月巷父母那間老屋門口時,還會發現自己完全不如李唯一,他無法像李唯一那樣,把一切宣告得氣定神閑,再諂媚地笑成讓父母無法拒絕的模樣。完全做不到,在某個平常得仿佛隻能用來往屋頂蓋塑料布的日子,讓自己化作一股飄**多年才找到家門的煙兒,憑空飄來,再開口對父母宣告,“嘿,抱歉,我得借著你們這老房子就要被拆掉的機會,在你們就快搬出住了一輩子的地方之前,先掀開你們的屋頂,給這間看起來不用拆先就會自己倒塌的房子,加蓋一個二層閣樓,因為這樣做,才能讓我兒子將來在成都得到一間回遷房。”

誌強當然會放棄找老父親的念頭,他哪怕半個字也沒跟老父親提過。

這幾天在星月巷,誌強晚上都睡在父母床邊的地鋪上。房間東邊的大門和西邊的窗戶都緊閉著,西窗外沒有路燈,沒有星月,沒有任何製造光亮的物體。誌強睜大眼睛也隻能看見黑暗,以及一些依稀可辨的孤獨。

他想起小時候,他多盼望能睡在這間房。三個孩子誰能睡在父母的房間,都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可惜享有這種榮耀的,要麽是李建軍,要麽是李曉西,怎麽也不會是家中老二。誌強安慰自己如今總算實現了這個願望,但他隻感到侮辱。

誌強還回憶起,他與成都這個家在形式上的唯一聯係,從前始終是匯票,從他沒給家裏寄錢開始,他與這個家仿佛就斷了線。星月巷收不到來自電務段的匯票,誌強也再沒收到過李建軍執筆的那種雷同的家信。偶爾,他上夜班時在電務段的值班辦公室偷偷用公家電話撥回成都,聽星月巷的鄰居用成都話去喊家人接電話的時間,他才會想起星月巷的皂角樹、汙水橫流的巷道在夏夜有梔子花幽暗的清香。他通過電話了解的家中近況,與李建軍的信件一樣簡明扼要。這讓他產生了隻有自己曆經世事而星月巷始終歲月靜好的印象,覺得也算慰藉。現在發現哪有什麽歲月靜好。有時電話落空,家中無人。也有時,因為他占用線路,緊急電話無法接入,門外響起同事急促的敲門聲,他才心虛又不情願地掛上電話。

誌強心事重重,但不敢翻來覆去,他盡量讓自己整晚隻用一個姿勢躺著,盡量紋絲不動。這是他的方式,也像是最後一點不給父母增加幹擾的尊嚴。夜深難眠,半夜偶爾聽見老人的呻吟聲,像是念經,又像嘟囔著那些抱怨的話,聽不清都在說著什麽,感覺像是饑餓的人有氣無力地呻吟。也分辨不出這聲音是父親還是母親發出的。他猜該是父親,畢竟老母親每個晝夜都需要昏睡二十個小時。她的家族遺傳病表現形式就是睡覺,這種疾病也曾因此被認為是富貴的象征,窮人們哪敢成天睡大覺呢。那麽父親也許也沒睡著。

拆遷條款還並未公布,二層閣樓也許完全算不上“拆遷麵積”。何況在成都蓋閣樓,可沒有從電務段借用原材料的便利,木料磚瓦,都去哪裏找?需要多少錢?更沒有三五個年富力強的工友,幫你打掩護,甚至幫你搬木頭,盡管這都隻因為你平日為他們敲敲打打做出過一些玩具似的小板凳和床頭櫃……這都讓誌強時刻陷入巧婦無米的驚恐,越想越覺得這玩笑鬧大了,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