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西也從不拿這件事當真。誌強和李唯一要房子,能給就給,不能給就不給,何必在老屋大興土木?她也不該小看星月巷鄰居們那些鋒利的唇舌——李建軍將軍似的展示戰績的時候,李曉西在星月巷被迫成為李家的新聞發言人,總有人攔住她,逼得她一再駐足,亮開嗓子,做出解疑的架勢。

“誌強真要蓋房子?他一個人蓋?”

“蓋到你媽的頭上去!”

鄰居們悻悻地,等她走過去,再繼續研究:李家人想賠償想瘋了,憑空想蓋出個二層閣樓!膽子大得要掀了百年的青瓦。多麽急功近利的想法,但也是多麽有用的辦法。怎麽被李家搶了先?

人們感覺很複雜,說不出對此是不屑還是羨慕。

幾位膽大的鄰居,下午上了李家的門,開口閉口是“討教經驗”。他們也蠢蠢欲動,準備給自家老房子也加上幾層樓,他們之前不是沒這麽想過,怕的是費了力氣,房管局拆遷辦還不認賬。李家既然準備動工,說明他們一定握著內幕消息,那就值得三番五次來打探。聽說李建軍還拿到了“手續”,這讓星月巷眾多的長子們意識到,他們“靜坐”的辦法是多麽幼稚低級。不過不去拆遷辦門口靜坐,他們也得在家門口靜坐,不然怎麽消磨這麽多的天日?街道工廠倒閉後,坐是他們的生活,同時也是他們的工作。李建軍的手續也還不是在房管局長年累月坐出來的?他們揣摩著那手續,都願意認定,那不是真的。

鄰居們得到大嫂的殷勤接待,李家的當家主婦盡管不是星月巷的人,但嫁到這裏後就總是笑臉迎人,她那些錯過了時令的粽子、清明團子,最終都落入了鄰居家的灶台。她送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一臉羞愧,仿佛是鄰居們給她送東西似的。來年他們做粽子,都貼心地悄摸摸行動,不讓她發現,以便她的粽子再度錯過端午節的時令。星月巷的人們還心疼她照顧公婆,又能養出一個從不搗蛋的高中生。她比李家三兄妹招人喜歡多了。

鄰居們領受了瓜子、喝了“飄雪”,有人就提議,得去隔壁看看李家兩位老人了。過意不去的眾人這就行動起來,結隊探望一番,說的都是“現在看不起病也得不起病”這種顯然並非勸慰病人的老話。其實李母是遺傳病,長年靜養,早就放棄了治療,李父則隻是老掉了,年輕時勞累,身體底子次了,也不需要上醫院。這天他們沒看見李父,就議論著他其實身體尚可,還能外出活動。

牆那邊的李曉西,先聽見隔壁父母房間一陣亂哄哄,過後才從這陣亂子中聽見大嫂說話,聽來語帶哭腔,“都是誌強要蓋,我一個外人,有啥子辦法?”

李曉西就確認,事情看來果真是被大嫂說出去的。這女人最會裝可憐做好人了。

李曉西躥出來,接連罵走兩撥人,眼看著又有人往她眼前晃悠著來,也不知是不是來家裏“討教經驗”的。她關上自己的房門,又覺得,關起門來能有什麽用呢,她得解決這件事。她罵句“要死”,甩上門,找李唯一去了。誰不知道抓賊要抓王?不過誌強和李建軍又幹什麽去了呢?

她始終能找到李唯一。他跟她都在這城市的某種隱秘空間裏活動。她知道他們時時躲藏,又時時留下蛛絲馬跡。她輾轉通過三位相熟的人提供的線索,在百花公園的茶館,就找到了正在掏耳朵的李唯一,其實隔很遠,她先看見的是他閃閃發亮的左耳,走近發現,那是耳垂上一隻有機玻璃的耳環。

“你爸那麽大歲數,還要來掀你爺爺的房頂,都是為了你,你還在這裏悠閑?”她氣勢洶洶地走過去說。

“我曉得。”李唯一揮手趕走掏耳朵的匠人,兩腳擱在另一張竹椅上,望著旁邊的百花溪,洪水之年後城市裏所有的水都流得有氣無力。

他用她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句,“姑媽,這地方女的不適合來,你也不適合。”

“難道我不是女的麽?”李曉西沒明白。她環顧四周,發現與公園別的茶館迥異,這裏沒什麽茶客,而成都的茶館從來不至於冷落。這幾張竹椅竹桌前,隻零星三五位男茶客,都與李唯一年齡相仿。他們穿得很光鮮,她認得他們都穿的是商業街服裝市場裏那些塑料模特也剛套上身的款式,但這些小男人都埋著頭獨自喝茶,沒有同伴。

她忽然有種感覺,她無意闖進了李唯一的小小王國。她知道,他們這種人跟她們這種人一樣,在龐大的城市建立起一個個據點,據點讓他們從不至於真正失散,據點也像蜂巢會吸引來更多氣味相投者。據點不僅是集合地,有時也是某種市場,是交易發生的地方。李唯一坐在這裏,貌似無所事事,其實他正恪盡職守。

李唯一轉過臉,用眼中已然帶有職業感的那束激光,從頭到腳掃過她,激光束最後落在腳上——這女人穿了一雙黑色泡沫的男式涼鞋,露出一堆骨節突出的腳趾。他可能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和穿這種涼鞋的女人同時出現在這裏。李曉西已經看出他的不耐煩,她也不管,自己先拉張竹椅,麵對他坐下,“我說完話就走。”

她想的是這地方對我來說算什麽?我怕過什麽?當年她身無分文從成都走路上北京,走到河北,半夜在大通鋪上遇上幾個想占她便宜的流氓,還不是被她大嚷大叫地嚇跑了。她帶了一路的水果刀,早就替她做好了刺傷幾個混蛋的路線規劃。

那大概是她對男人這物種真正失望的開始,那幾個流氓跟她的隊伍在河南結識,一路同行。他們在白天完全是另一種相貌,多麽虔誠多麽謙遜。男人們怎麽一到天黑便成了怪物?難道他們的體內與生俱來的某種神秘物質讓他們天黑就變身,而他們自己對此又絲毫不能控製嗎?

李曉西從前還以為,也許李唯一這個年齡的小男人還有點希望,但李唯一的話隨即便證明她根本是一廂情願:“爺爺奶奶還能聽見啥子嘛?聾都聾了。爺爺把我當成李傑都好幾年了。奶奶更不行,快沒氣了,估計受點驚嚇,人就沒了。”

“那你還忍心這麽搞?”她說。說完才發現其實心裏想的其實是誌強,這個一輩子都毫無存在感的哥哥——怎麽能對誌強忍心,讓他可憐兮兮地來求人?

“我說的是事實啊。要不是我爸離開成都,不對,要不是為你們,他離開成都,我現在也不至於。你知道我們這種縣城的人,要留在成都,得多難嗎?你肯定不知道,雖然你跟我有一樣的煩惱,但是你沒這種煩惱。”

說完李唯一又給出那種笑,隻是這熟悉的他們早就心有靈犀的笑容裏,讓她感到陌生的,是臨時描上的幾筆威脅。她意識到眼前的男孩,已經是專職的泄密者(她怎麽會不知道他在星月巷做過什麽)。偏偏被泄密者知道她最大的秘密,足夠讓她離家出走一輩子也不回家的秘密。現在,她必須心平氣和地對待他,她沒有別的選擇。

“你爸不離開成都,不認識你媽,哪裏有你?”

“你就不要跟我說這種哄小孩的話了,你從小就哄我。”

“那我不哄你,你想回成都,就自己讀書,把中學讀完,再考大學。”李曉西氣勢洶洶的責問,不由自主地軟成了勸說。語氣一軟下來,她都被自己說得歎了一口長氣,又說,“我這輩子最後悔就是沒好好讀書。”她想起因為沒讀書,所以她隻能當一輩子售貨員,隻是從前坐在百貨公司小城池般的專屬於她的櫃台後麵,現在站在商業街服裝批發市場各位私人老板的貨架中間。哪怕她曾是勇鬥流氓的女英雄、被領袖接見的小將,隻是她孤身一人不知怎麽就活到一個再不需要勇氣和武力的年代。這個年代隻有需要她拚命讚美的顧客,但大部分時候她哪怕把天下好話說盡,顧客也再舍不得朝她伸出付錢的胳臂。

“說得對,說得對。所以,我有了初中畢業證了,你要不要看?”李唯一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紅本子,扔在她懷裏,“我不是讀書的料。你們當年沒書讀,憑啥子就要我把你們沒讀的書全讀一遍?”

李曉西從沒見過初中畢業證,也不想看。

他又說,“是買的,假的,很像真的是不是?我就靠它找工作了。”

“用假證是犯法的。”

“沒關係的,我媽坐火車,從來都用假的鐵道職工工作證。”

“你到底要幹嗎?”她把紅本子扔給他。

“我?現在在喝茶,過一段時間去找工作。”

她想現在還不必揭穿他,所以便憋了一口氣,又說,“讓你爸停下來,別鬧了。”她恍惚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給他買小衣服的長輩。隻是眼前這個穿緊身襯衣和牛仔褲的男孩要的,再不是小衣服了。他剛才甚至還伸出腳,給她看腳上的鞋,建議她也買一雙差不多的,換掉這雙露腳趾的泡沫涼鞋。她看見他腳上的人造革黑皮鞋上,竟然有把耐克鞋標誌的鉤,不過方向是反的。她猜測他身上的假名牌也算是為“工作”需要。

“你自己跟他說啊。”李唯一吹開額前一細縷擋住眼睛的頭發,發梢在秋天稀薄的日光下,微微泛出金黃而優雅的光。

“你明明曉得,你的話對他才是聖旨。”

“姑媽,你沒見過他蓋的廚房,就跟外星人蓋的一樣。”李唯一突然顯得興致勃**來。

“你不就是想在成都有地方住嗎?你跟我住可以嗎?”

“玩笑開大了。我跟你?我們都曉得,不可能住一起,都不方便。我又不能一輩子睡鋼絲床,還是折疊的。”

她以為他們都知道“都不方便”的深意,她體內那位長輩,正拚命摁住被冒犯而點燃的怒火,隻有作為誌強妹妹的李曉西,此時還能勉強開口:“你簡直異想天開,你爸爸再能幹,蓋房子也得累個半死。”

“這話就不對,你知道啥最讓他累嗎?就是我不讓他為我累,那他就真不行了,那真是累死他了。要是他覺得是為我累的,他怎麽累都沒事。你沒我了解他。我上次回家,他還在我家棚屋的頂上呢。收拾我家那個破棚子幹啥子嘛,那還不如讓他來成都蓋房子。我媽身體也不好,蓋房子的辦法不讓任何人損失,都是贏家,有啥子不可以?”

“我覺得丟人,一家人為你上房揭瓦。”

“丟的也不是你的人,你也沒上房。一家人就我是縣城人,我想不通。你也是,你早晚被他們趕出來,不要說跟你住了,就算是你的房子給我,我都不忍心要。實話跟你講,蓋不蓋房子我都無所謂,我就是想在成都紮根落腳,但是李家又不可能大大方方把房子給我們,我隻好去求我爸。這是他欠我的,也是李家欠我們的,但我爸他如果趁這機會好好想想,他到底欠我什麽,我說真的,他蓋不蓋房子我都無所謂的。”

“那你跟他說去啊。”

“那可不行,告訴他了,他就不會去想了,不會去想我們是怎麽到這一步的。你也得想想,你怎麽到這一步了,天天都有人想把你趕出家門,你居然還住得下去?”

“我沒什麽不安穩的,我住在我爸媽家,有什麽問題?”

“那我也一樣,也是讓我爸給我地方住,有什麽問題?還有,你真是聽了李建軍的,認為你得在新房客廳打隔斷?”

“不是這樣嗎,難道?”

“我剛說過了,你也得想想,你怎麽到這一步了,天天都有人想把你趕出家門,你居然還住得下去?”

“我就是不想嫁人而已。你不一樣,你這麽小,以後怎麽辦?”

“所以我需要房子啊。你也需要。”

“別說我,我不跟你一路。我怎麽都能住。”

“是不是哦?”李唯一兩條長腿從椅子上放下來,動作連李曉西這個女人看了,都覺得幾乎是嫵媚,“我怎麽覺得,我們恰好是一路呢?都是大伯大嬸想甩掉的累贅。沒錯,你是住在爸媽家,爺爺奶奶萬一哪天沒了,你還這麽想嗎?”

李曉西忽然怔住了,她確實沒考慮過那樣的一天。這些年父母像**的兩盆植物一樣,成為家中的擺設,她總覺得他們會永遠這樣,被成對地擺在**,做她的靠山或者吉祥物。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打起精神,說,“你不用威脅我。你像個小菩薩一樣被你爸供著長大,怎麽知道我們這個年齡人的想法?”

“怎麽又成‘你們’了?”李唯一拍了下手,恨鐵不成鋼似的,歎口氣,說,“我剛聽說,如果住在廚房或者廁所,風水上特別不好,我就是,現在這樣,”他兩手從肩劃到膝蓋,把自己當成一件展品,指引給她看,似乎意思是他的“這樣”是不能說的,是要眼帶激光的李曉西自行去掃描的,“就跟我從小一直住廚房有關係。你呢?你沒住過廚房裏的小床,那簡直是一口活人的棺材,告訴我,那你怎麽也……這樣……”這回就該李曉西做展品,被他來掃描了。

李曉西一時氣得說不出話,於是扭臉去看那道孱弱的百花溪,溪水中漂浮著幾個白色塑料垃圾袋,破成一條條的,都順著流水不知道會去往哪裏。她知道李唯一還在繼續威脅她,還不忘帶上“他為什麽要房子”的道理。

“所以,我太想找個正經地方睡覺了,做夢都想,”他說,“我就從來沒住過正經房子,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筒子樓住,我跟他們睡一張床,晚上火車過,動靜特別大。我讓他們‘別晃’,我以為是火車讓房子晃,其實就是他們倆晚上在**晃。現在我明白這事兒了,覺得特別惡心,一惡心,我就恨死他們了,都沒讓我好好睡過覺。這不是父母最起碼該做的麽?”

“這不能怪他們,他們能給你做的全做了。”

“那現在也可以給我個安穩的房子住嘛。”

“哪兒那麽容易?”她說。她明白這再不是給自己使喚著能歡天喜地收衣服、跑腿兒的李唯一了,李曉西想。那個可愛的小家夥也是流水中的塑料袋,不知道漂去哪裏了。眼前的男孩說什麽也再不會付出了,男孩一成年,便立刻停止付出,開始掠奪,難道巧取豪奪才能作為他們成熟的標識嗎?她越發厭惡這些四處征戰的傲慢的雄性生物,哪怕眼前的李唯一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她眼裏還隻能算個沒長成的雄性,她也必須表示對異性強烈的整體鄙夷。

她說,“你知道不管你要啥子,你父母都會給你,就是這樣,你還理所當然利用這一點。”

“不是這樣子的。姑媽,你聽我說,你就懂了。我小時候,有一回學校演出,我個子最高,所以我演一棵樹。這沒啥子,演樹最省事。但你知道他做了啥子嗎?他恨不得讓所有人知道我在演出,恨不得讓火車站所有熟人都來看我怎麽傻不楞登地站在台上半個小時,還要舉著兩根樹枝枝。你沒看他那表情,太過分了,好像我是個大明星。”

“他是為你驕傲。你不是大明星麽?難道?”她還是忍不住挖苦他,反正她已經被他挖苦夠了。

“他是為他自己。他就沒問過我需不需要他這麽搞,他隻為自己高興。所以我那個時候就明白了,我得告訴他我需要啥子。要不他就給你一堆讓你頭疼的東西,還覺得自己是個觀音菩薩,還覺得你得感激他。”李唯一氣勢洶洶說完,仿佛自己很不容易才寬恕了一些事情,說,“他真得好好想想。”

李曉西覺得自己簡直耐心耗盡,不能再聽他說一個字了,她嚷起來,“別以為你有道理,他的方式有時候是有點問題,但你也混賬,你從來不曉得感激。”她的聲音驚得那幾個年輕的茶客都抬了頭,望著他們。

她一嚷,李唯一倒不著急了,他莞爾一笑,賣乖似的,輕言細語,說,“姑媽,以前你讓我幫你收衣服的時候,好像不是這麽說的。所以,這好像都是你教我的。還有,他們隻有我一個,這又不是我的錯,我還想跟你一樣,有兩個哥哥呢。”說完,他端起杯子,心滿意足抿下一口竹葉青。是李家沒人喝得起的竹葉青。喝過,他吐出一句,“能怪我嗎?”

這小男人最討厭的就是這一點,李曉西想,無論發生什麽事,他們都轉回身照常過自己的日子。

不管怎樣,李唯一也勝之不武,這樣想來,李曉西離開時就能走得大搖大擺了,不過她留意到那幾個喝茶的小男人偷偷在瞅她,他們的神色緊張又困惑。

就讓你們緊張去吧,小男人們,她頂著其中一人的目光,活生生頂得那個穿花毛衣的小男人重新埋下頭,她氣宇軒昂得仿佛又比畫過一次水果刀,嚇跑了幾個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