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踏進慕老爺子的天問閣,慕垂涼與雲卿便迅速相視一眼,不約而同頓住腳步。

慕老爺子負手而立,在品賞牆上一副冬雪晚晴孤梅圖,身後書桌旁則坐著兩個正在臨字的孩子,男著青碧撒銀花交領半臂,女著石榴紅蟬翼明紗對襟半臂,都是四五歲模樣,一對兒都生的玉雪可愛,不必問都知道是慕垂涼的一雙兒女昭和與曦和。昭和雖略長曦和一歲,看著卻反而稚氣些,見他二人進來,手上運筆不敢稍頓,卻怯怯抬頭偷看他們,又似怕極了慕垂涼,才一眼就兀自一激靈慌忙低下頭假意認真臨字。曦和模樣嬌俏,看著分明機靈,此刻卻像是沉浸在臨字樂趣中不可自拔。但是雲卿遠遠兒瞧見桌子下頭懸在椅子上的兩雙小腳兒,昭和兩隻胖乎乎的小腳兒擺的端端正正,曦和卻閑閑踢著自己腳上寶相花紋雲頭攢珠錦鞋,遠不如麵上那般沉靜端莊。

雲卿很清楚老爺子的意思,但要當著兩個娃娃麵兒去談,她倒是真沒想過。正思量,卻見慕垂涼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相視一眼,略點了個頭,穩穩邁步帶她上前。

他是要她知道,有他在呢。如此,雲卿便也反握住他的手,隨他上前跟老爺子請安。老爺子回頭見他二人如此,倒也隻裝作沒看見,隻是道:“聽說你的手陰雨天便不大利索,所以叫人送了個熏艾手爐給你,如今可還好?”

雲卿尚未開口,便聽慕垂涼閑閑道:“爺爺有什麽事就直說吧,這裏掛懷兩句,倒不如早些讓她回去敷藥。”

昭和偷偷看了曦和一眼,曦和卻仍不抬頭,像是越發寫得興致勃勃了。

畢竟當著孩子的麵兒,雲卿便暗拉了慕垂涼一把,慕垂涼看她一眼,隻得閉嘴,便聽雲卿道:“多謝老爺體恤。”說著將小手爐放到身旁矮幾上,隻等慕老爺子開口。

“行儉八例的事,”慕老爺子果然道,“你自己一個人就定了,倒是利索。”

這些說辭雲卿哪能沒有準備,便笑答:“老爺這可就是冤枉我了。先時老爺子獨將此事交給我來做,我倒還不大敢下手,有點子想法就急巴巴來請示老爺,豈料還是撞上老爺繁忙不能理會,即便這時我也知茲事體大,不敢妄自定奪,所以與凇二奶奶、三姑娘一道仔細商議過,剛拿出個勉強能看的東西,恰逢園裏有人鬧事,我們一看事態緊急不敢耽擱,二又忖度老爺你已將此事下放給我們,我們若連這檔子小事都要再來一一請示老爺,豈非不僅不能給老爺分憂,還平白給老爺添麻煩了?因有此二念,又由老太太和諸位太太們支持,所以才敢算作定下。”

慕老爺子不大在意地輕哼一聲,並不與雲卿作何計較,卻是轉而說:“那這行儉八例又是怎麽定的?要你行儉,各房每等每月例銀隻減二百,且不裁人,雷聲大雨點小,你究竟是真得來做事,還是礙於我已將事情交給你所以隻得硬著頭皮左右逢源,一麵兒也算做了,一麵兒又不得罪人,當真是謀算得細致周全!”

昭和已經全然忘了臨字這一茬,胖乎乎的小手捏著筆,卻抬頭瞪著大眼睛呆呆看著他們三人。曦和呢?雲卿一看,卻見她已換了一頁紙繼續寫著,兩隻小鞋子越發踢得開心。

慕垂涼要開口,雲卿忙笑道:“老爺這話我隻當誇讚,就收下了。其實老爺你既然將事情交代下來,咱們做晚輩的哪怕多吃些苦多得罪些人,又哪能不謀劃周全、不打算細致呢?二百錢乍聽來的確很少,但我慕家仆從眾多,積少成多也是一筆大錢,加上公中不再無止盡為各房墊補,各房若知節儉,自然就省下許多錢了。再者,雖不裁人,但公中大事如婚喪嫁娶、祭祀節慶等都可以依例從各房選人充名公中,如此也能省下一筆不菲的開支。如今八例剛出尚看不出成效,想來半年之後統一對帳就能看出個究竟了。”

慕老爺子猛一拍桌喝道:“胡鬧!”

雲卿雖早知慕老爺子今次就是來尋他們不是的,但慕老爺子一喝之下她仍忍不住去看兩個孩子,昭和嚇得肩膀一縮緊緊握住筆兩隻無辜大眼睛瞪得溜圓,倒是曦和實在令人驚訝,她仍然不緊不慢繼續臨字,甚至懸空的小腳丫子雖是亂踢,此刻卻顯得一絲不亂十分鎮靜了。

“掌家,行儉,這麽大的事是由著你鬧著玩的嗎?”慕老爺子喝道,“即便減掉二百錢,我慕家在四族裏仍是驕奢的,既然如此減與不減又有什麽分別?若非為了外頭博個好名聲,我慕家倒是稀罕那一點子錢?我慕家本就人丁稀少,要的就是各房能夠團結一致,同心向前,如今各房一點子事竟還要和公中四六共開,豈不叫人寒了心?若是鬧得連生辰也不敢辦、舊親來也不敢贏,讓從前舊親怎麽戳著咱們脊梁骨罵!”

慕垂涼又要開口,雲卿安然不動笑著拉住他衣袖,將老爺子所言一並認下,乖順道:“老爺所言極是,雲卿受教,又自知大錯特錯,隻是如今責罰恐已來不及,隻是不知老爺欲將如何彌補這等過錯,還請老爺示下,就讓雲卿將功折罪吧!”

一時房中皆靜,除了曦和又寫滿一張紙、去換紙的聲音,幾個大人都過分安靜。半晌,隻聽慕老爺子說:“新例已發,如今再去矯正,反而鬧得人心惶惶沒個安生。如今隻好暫且用著這新例,走一步看一步吧!”

雲卿亦不多言,更加乖巧說:“是,老爺。”

慕老爺子看了二人一會兒,大約明白過來二人早有準備,一時也不再繼續往下說,而是壓著怒氣上前,拿起一張曦和的字看了一會兒子,接著又去看昭和的字,意料之中地問:“那麽你們什麽時候接昭和、曦和回去?如今有了大房正妻,自然該接回去養著,留我這裏不大合適。”

慕垂涼略略看過兩個孩子,抬頭無所謂道:“起初是爺爺你非要從我們身邊抱走的,如今說不要就要送回來,我們又是新婚,也覺不大合適。”

老爺子更是氣,罵道:“親生的兒女你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跟著爺爺你,”慕垂涼道,“他們自能學到更多。我平日裏忙,雲卿也要掌家,沒有空。”

雲卿盯著兩個孩子瞧,卻見曦和終於頓了頓筆,兩隻小腳丫子也不踢了,隻是仍不抬頭,倒是旁邊昭和淚眼汪汪看向曦和,竟一點都不像個大哥,反倒像是個向姐姐求助的弟弟。

曦和突然把筆一仍,撐著手跳下椅子,昭和想也不想就跟上去,兩個小娃娃手牽手站到慕垂涼與雲卿麵前,隻見曦和突然抬起一腳踢到慕垂涼腿上,大聲叫道:“你不想養我們,我們才不想看見你呢!”說著拉著昭和就往外跑。

慕垂涼冷了臉色,負手而立,隻是不動,雲卿卻慌了,匆匆說:“外頭下著雨呢……我去看看吧!”說著也匆匆跟上,慕垂涼於是也想離開,卻聽慕老爺子喊:“你在這兒待著!說說上次那件事……”

卻說雲卿出門果然見昭和曦和在雨中亂跑,雲卿也顧不得手腕上的傷,慌忙從丫鬟手中奪過雨傘就追上去喊:“快回來,小心淋濕了生病!”

昭和果然回頭,怯怯看著雲卿,如此一來拉著他的曦和也跑不掉,雲卿見如此忙三兩步跟上去為他們舉著傘,尚未開口,卻見曦和水汪汪的大眼睛咕嚕一轉,咬著小虎牙睜大眼睛忽問:“阿爹說……叫我們收斂性子,不要欺負你。那倘若一不小心欺負了……你會不會打我們呢?”

“啊?”

兩顆毛茸茸的小腦袋齊齊仰麵看著她,倒叫她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昭和見狀,傻乎乎一笑,說:“阿娘,你不要打我們,打人不好。”

曦和瞪了昭和一眼,轉眼也是笑說:“或者說,倘若阿爹要打我們,你會不會幫我們攔著呢?”

兩個小家夥著實可愛,雲卿一時也被逗笑,便道:“那是自然的,昭和說的對,打人不好。”說著一手幫他們撐著傘,一手忍不住要去揉曦和頭發。曦和卻蹦蹦跳跳歡快逃開,雲卿手落了個空兒,怔然一頓,又看見那手仍纏著紗布,無奈笑了。

才直起腰,卻忽聽一人驚叫:“哎呦小祖宗,那裏不能去的!”

雲卿抬頭一看,赫然一驚:小東湖!

雲卿素知小東湖內已是慕老爺子天問閣內園,因平日裏根本不準人進去,許多人甚至不知此處有一個湖,雲卿也是誤闖湖邊杏花林才得以略窺一二。慕老爺子心思深重,難說此處究竟有什麽秘密,兩個孩子又非他嫡親,真惹惱了他未必後果如何,念及此處一時驚出一身冷汗,將傘往昭和懷裏一塞命令說:“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爾後來不及多想就匆匆追上去。

曦和歡快地叫嚷著說:“阿娘,阿娘,好多花兒,快來快來!”

果然是大片的玫瑰花,但是雲卿越追越眉頭緊蹙,這裏不是普通打理的花圃,其精心侍弄程度已經大大超過柳姨娘的美人蕉園。當日她誤入美人蕉園,覺得似每一株都精心打理過,葉子沒有衰敗枯黃,葉麵甚至纖塵不染,地上平整無一雜草,一看就知是費了大心思的。可是這片玫瑰園看著更比那美人蕉園幹淨整潔百倍,裏頭花枝尚未開始怒放就已經有許多修建痕跡,簡直像是可以預見的有瑕疵的都已被剪掉,雲卿不知這玫瑰園於慕老爺子究竟有何深意,但越發覺得心頭一根弦緊繃起來。

當日不過誤闖蕉園就讓垂緗差點生氣,如今曦和在這園子裏胡鬧慕老爺子怎會放過她!

“曦和!”雲卿心急匆匆跟上,很快甩掉了丫鬟,隻餘她一人跟著曦和一路越過玫瑰花叢到了小東湖,雲卿渾然不覺,仍是焦心地喊,“不要到湖邊去,快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