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久居嵐園多水之地,如今一眼便可知小東湖深淺,深知不是鬧著玩的,加之雨天路滑,目光隻得緊緊鎖住曦和絲毫不敢大意。曦和卻像脫韁的野馬恣意撒歡,根本連路也不仔細看,蹦蹦跳跳就到了湖邊兒上。

與湖對麵野杏林的景象不同,這一麵並無高大樹木,隻有綠草如茵繁花點綴,將一麵明鏡般的湖水不加掩飾的整個兒呈現在眼前。如今春雨霏霏,湖麵上細雨斜織,像披上一塊如夢似幻的輕紗。

這裏多半算得上老爺子的禁地,如今曦和年幼誤闖倒也罷了,她若是撞見些什麽秘密,可真是無論如何都說不清了。

念及此處,雲卿心頭一根弦越是繃得緊了,回頭一看,隔著成片高大的玫瑰花叢,餘下仆從已經跟丟,如今隻剩她們二人了。

曦和蹬掉小鞋子,坐在湖邊兒一塊石頭上,將兩隻小腳丫子浸在水裏頭戲耍,還招呼雲卿道:“快來快來,有好多魚!”

雲卿倒真是有點不大敢上前去了。

若是方才曦和與慕垂涼沒有起過衝突,若是如今天上沒有飄著淅瀝春雨,麵前光腳戲水的曦和當真是天真爛漫、嬌憨可愛。可是此時她渾身濕透,雨水將她額前頭發打成一綹一綹的,原本白玉般的小手如今凍得烏青,更別提浸在湖水中的小腳丫子——她遠不如表麵那般歡快自在。

曦和卻撅了嘴道:“你不來麽?你要作我阿娘,卻不想養我,也不想陪我玩麽?”

雲卿再度回頭看,大片玫瑰花在湖畔高處,遠遠可見天問閣飛簷挑角,卻隻是沒有人影。

她不是要把小孩子想得不好,隻是曦和笑容太古怪,如今此處沒有旁人,若曦和隨便出些子什麽事,她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正是此時,卻見曦和突然打了個噴嚏,又下意識去揉鼻子,然後連連幾個噴嚏,雲卿因見雨越下越大,不免歎口氣,直截了當脫下自己的褙子匆匆上前,將褙子團成一包擋在她梳著雙丫髻的頭頂,一邊為她遮雨一邊去扶她道:“如今雨大,淋出病來還得吃苦苦的藥,多麻煩?況且昭和還在等著我們呢,我們先回去,等天晴了,或者咱們拿了傘,再喊上昭和一起玩,好不好?”

雲卿左手用褙子幫曦和遮雨,右手下意識去扶她肩膀,哪知才略一碰到就覺一陣鑽心的疼,當即手一縮蹙眉痛叫一聲。低頭一看,早上包紮好的手腕子早就已經被雨濕透,裏頭黑紅色的藥膏滲了出來,和著雨水沿著手背往下流。曦和一看,驚嚇之下就要往後退,雲卿驚叫:“不要!”

說時遲那時快雲卿扔了褙子兩手拚命抓住曦和將她摟在懷裏,然後不管不顧往後倒去,曦和身後是湖水,自己身後不過是濕漉漉的草地,如此盤算著理應妥當,卻不料曦和果真隨她沉沉倒下,一顆小腦袋重重砸在她右手腕上。雲卿一聲慘叫,痛的額頭直冒冷汗,卻見曦和麻利地翻身起來,看著她跌在泥濘裏左手抱著右手腕子痛苦縮成一團歡快笑說:“你一個大人還怕痛麽?羞羞!”邊說邊赤腳往後退。

雲卿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胡亂抓起濕噠噠的褙子緊緊裹住手腕,正欲掙紮起身,卻聽曦和尖聲驚叫,雲卿猛然抬頭,恰見她光腳一滑,小身子一歪,麵露驚恐“噗通”一聲直直栽進湖水裏。雲卿當即驚叫:“曦和!”顧不得多想扔下褙子掙紮起身跟著跳下去,卻見曦和小小身子在水裏浮沉不定,因連著嗆了幾大口水,凍得烏青的小臉上又泛著嗆水的紫紅,越掙紮越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雲卿拚命想遊過去,右手腕子卻越發鑽心得疼,原本陰雨天就嚴重的酸軟混雜著方才曦和撞上的疼痛,讓她整個右臂都痛得像要抽筋,根本沒法子好好遊,才撲打了兩下水花不僅不能上前施救,反而自己先嗆了幾口水。這一嗆雖難受,卻也被冷水拍得倍加清醒起來,極力穩了穩身形目光緊緊鎖住曦和不敢移開。

雲卿因見她越亂踢打反倒離她越遠,每次稍一靠近便被她的掙紮逼得無法伸手。雨越下越大,雲卿越發睜不開眼睛,右手腕也從疼痛到麻木,幾乎沒有了知覺,曦和卻在掙紮中越發離得遠了,雲卿咬牙撐起一口氣猛向前遊了兩下想要逼上前去,卻覺腳上似纏到什麽,一時動彈不得,低頭一看,原來已到水草茂密地方,一隻腳讓張狂飄搖的水草纏得緊緊的,一時掙脫不開。

如此一來,雲卿隻能眼睜睜看著曦和連連嗆水,兩手凍得烏青的小手拚命撲打水麵,卻仍是不能停止漸漸下沉。雲卿越心急越掙紮、越掙紮那水草卻似纏得越緊了,一時竟連另一隻腳也不靈便起來。正是此時,卻聽曦和突然掙紮露出水麵,拚命叫道:“救我!”然後小小的身子像是被什麽突然拖拽下去,猛然跌進水裏消失不見。

雲卿怔了片刻,幾乎立刻大叫:“曦和!曦和!”然而水草纏得厲害,她不僅不能稍動,反而猛嗆了幾口水,一時有些頭暈眼花起來,卻不得不將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想:萬一……萬一曦和……那、那慕……

雲卿銀牙一咬,左手從頭上順下一枚金簪回頭奮力挑開腳上水草,好容易才掙脫開來,又顧不得喘息奮不顧身拚命往前遊去,大約到了先前曦和落水之處便一頭紮進水裏找尋,湖水太深,又逢陰雨,加之水草眾多根本難以分辨,雲卿連紮了幾個猛子往深處找終於找到曦和身影,立刻從背後將她拖出水麵,然後一絲一毫不敢耽誤奮力向岸邊遊去。雲卿見曦和已不省人事,一邊吃力往前遊一邊不得不一聲聲叫著她的名字:“曦和!曦和!”曦和仍舊昏睡著,反倒是她自己越發體力不支,尤其右手腕子已無知覺,整個右臂幾乎使不出力來,越遊越慢,越遊越艱難,短短一程遊了足足一刻鍾,等到了岸邊費力將曦和推上岸,她已經連爬上岸的力氣都沒有,隻是單手緊緊扒著岸邊石塊讓自己不足以掉下去罷了。

“雲卿!”

雲卿有氣無力地抬頭,隻見是慕垂涼拎著昭和站在高出,身後幾個仆從匆匆撐傘跟上,慕垂涼見狀扔下昭和大步過來,路滑,他走的並不穩當,像一隻因逆風而顫顫巍巍搖晃的鷹。慕垂涼看了曦和一眼,越過曦和將手探進冰涼的湖水裏一把將雲卿抱起來,這時昭和也撐著傘過來了,卻是用傘遮住曦和“妹妹”“妹妹”叫著,嚎啕大哭。慕垂涼咬牙陰仄仄看了他們一眼,分明是極力忍住沒開口。

“我……”雲卿見狀想要解釋,一字出口卻無法多言,一來實在沒有力氣,二來,她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對不起,我來晚了,”慕垂涼聲音帶著不可抑製的輕顫,卻是勸慰她道,“不會有事的,我這就帶你回去。”

說著轉身就要走。

昭和哇哇大哭,一邊搖著曦和一邊嗷嗷叫道:“爹,妹妹怎麽了?你快看看妹妹,妹妹不動,她不會動了!”

雲卿又要開口說話,卻見慕垂涼冷冷往兩個孩子處看去,這一看竟愣住了,不一會兒,他抱著雲卿踉蹌往前兩步,一手扶雲卿站住,一手探下去撿起什麽,等他再直起腰來,雲卿定睛一看,原來撿起的是她起初為曦和遮雨而脫下的褙子。

慕垂涼怔然看了一會兒,雲卿不知他做什麽,正要開口,卻見他目光中滿滿的恨意,臉色僵冷如石,緊緊握著褙子的手不停輕顫,最後將目光移到雲卿臉上。

雲卿被他這樣的目光嚇到,一時有些清醒起來,卻見他目光往下移,明明白白落在她手腕上。一番掙紮,她右手腕上的包紮不知何時已經脫落,連早上敷得厚厚的藥也已經被湖水雨水衝刷幹淨,如今上頭是難看的疤痕,且手腕連帶整隻右手都是幾近透明的慘白之色。

“阿涼……”雲卿有氣無力開口,卻見慕垂涼的目光一寸一寸艱難而僵硬地移到曦和身上,大吼一聲:“慕曦和!”

昭和嚇得肩膀一縮,膽戰心驚看著慕垂涼。雲卿正要作勸,卻見紅衫子的小人兒聞言直挺挺坐起身來,粉拳緊握恨恨砸地後麻利站起轉身直指慕垂涼道:“我就知道你才不會理我們!就算我淹死你也不會先看看我!你算哪門子的爹,我也不要你了!你去死吧!和她一起去死吧!”

雲卿見曦和如此,不知怎的倒驚訝不起來,一時又是安心,又是苦笑。卻見慕垂涼恨得咬牙切齒,眼睛睜得幾乎能看見血絲來,下人們見狀甚至不敢上前幫他們撐傘。

“慕曦和,你給我聽著——”

“阿涼!”雲卿無力地開口道,“幫我請個大夫吧,先幫我請個大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