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湄進屋,未語先笑,卻不是對雲卿,而是上前盈盈跪拜在地,對裴二爺道:“雲湄本是流落街頭之人,多年來幸得二爺照拂,不僅不愁吃穿,還可識文認字,實是再造之恩。原想一生為奴為婢報答二爺,又恐身份低微不得陪侍左右,所幸蒙蔣少爺錯愛,願予收留,雖不敢高攀,亦不敢妄卻,得使雲湄雖難報二爺恩德,畢竟也不致成了累贅。今日既嫁,自當來叩謝二爺,願二爺身體康健,一生順遂,方敢別過。”言罷恭恭敬敬扣了三個響頭。

“姑姑!”雲卿欲扶起她而不得,隻好緊挨著她跪了,壓低聲音急切地說,“姑姑,你這是做什麽?你素來冷靜,今兒怎麽犯起糊塗來了!”

雲湄仍不看她,見裴二爺斜斜靠著椅背坐著,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撐著自己下頜漫不經心地一遍一遍掃過堂中眾人,狀似懶散,眼睛卻恍若深潭幽湖,澄明下暗藏深邃。雲湄看不透裴二爺,又見他並無舉動,便自顧自笑了,在白芍攙扶下起身再對裴二爺福了個禮,眼見是要跟蔣寬去了。

雲卿慌忙也起身,看著蔣寬伸出的手急忙喝道:“蔣寬,你可別欺人太甚!”

蔣寬冷眼瞧了雲卿一眼,輕哼一聲緊緊將雲湄的手攥在手心裏,說:“我便就是欺你太甚又如何了?橫豎你是看我不順眼,我再怎麽說怎麽做你都不會同意我娶雲湄,那咱們還留著那幾分假惺惺的客氣做什麽?索性撕破臉算了!誰倒是怕你了不成?”

“你!”雲卿忍了忍,道,“饒是你蔣家如何,也斷無明搶的道理!”

蔣寬渾勁兒也上來,扯著嗓子喊:“我蔣寬今兒還就是明搶了!”

雲卿氣的發抖,見雲湄低眉順眼站在蔣寬身邊不免又心疼得緊,再看硬碰硬畢竟是行不通,隻得壓下心頭怒氣放低了姿態說:“蔣寬,你靜下心來想想,平白無故的我有什麽理由故意跟你過不去?還不都是為了我姑姑?你捫心自問,若你有相依為命的姊妹,你肯不肯讓她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嫁了?你蔣家跋扈,你蔣少爺囂張,滿物華誰人不知?就算你不會欺負她,那你們蔣家呢?你長姐呢?你爹娘怎麽看?日後你三媒六聘娶了正妻,又把她往哪裏放?我姑姑性子柔弱,讓她一個人去這樣的人家委身作妾,你說我能放心嗎?退一步萬說,就算你蔣寬是真心真意對她好,日後也全心全意護著她,可她無媒無聘就進了門,沒得叫人看低了三分,恐怕連丫鬟婆子們都不把她放在眼裏了!”

雲卿這樣一說,屋裏倒是安靜了許多。白芍自小跟著雲湄,如今聽雲卿這麽一說自然更心疼主子,當即壓著聲音淒淒然哭起來。蔣寬臉白了又白,把雲湄的手攥得越發緊了,卻並未再反駁,而是死死盯著地上的絨毯。

雲卿見狀則稍稍鬆了一口氣,聲音越發淒楚柔和,言辭懇切說:“女子出嫁,一生不過就這麽一回。今日若稀裏糊塗就給辦了,日後再愧悔也隻能抱憾終身。依我看……此事著實倉促了些,不如就暫緩幾日,從長計議吧!”

雲卿打量著蔣寬,蔣寬依舊死死盯著地上,白芍嗚咽抽泣的聲音像貓爪有一搭沒一搭地撓著幾個人的心尖兒,雲卿之柔、蔣寬之剛與雲湄之靜似乎維持了一種鬆鬆垮垮的平衡,隻有裴二爺仍未開口,在一旁將他們各自神色盡收眼底。

蔣寬打破平靜,卻是看著雲湄愣頭愣腦地冒出一句話:“雲湄,我不聽別人的話,嵐園算什麽?她雲卿又算什麽?我都不要聽!他們說什麽都跟我沒有關係!你要你自己說,你跟不跟我走?”

雲卿當即緊張看著雲湄,雲湄低頭便看到蔣寬緊緊握著她的手,抬起頭,便看到他蒼白著一張臉,黑漆漆的眼珠子帶著七分執拗和三分隱約的惶恐。雲湄便笑道:“雲卿,你這又是何苦?都說了是我自己願意的。蔣少爺你……也別說那樣的話吧?這裏畢竟是嵐園,我……”

“嗬!”裴二爺終於開口,卻是半帶譏諷,一邊刮著茶一邊冷笑道,“臨了誰不會撿幾句好聽話來哄著,你若真把我放在眼裏,斷不會連嫁人這麽大的事也不提前知會一聲!知道的說你是私定終身暗許芳心,不知道的,隻以為我嵐園虐待你、教你恨我到這種地步呢!”

“爹爹!”

“裴二爺!”

雲卿與蔣寬齊道。兩人相視一眼,又瞬間各自移開目光。蔣寬僵硬著臉說:“這是我蔣寬的夫人,裴二爺還是少說她不是的為好。”

“夫人?”沒等雲卿開口裴二爺便冷眼瞧著蔣寬譏笑,“莫不是我離開物華太久,不知道侍妾也稱得上一句夫人?”

蔣寬臉色發白,僵硬地說:“我是娶雲湄為妻,正妻!”

雲卿又開口,仍是裴二爺又搶先一步道:“娶妻是這等規矩?你倒是見哪家娶妻是無媒無聘、自個兒抬了花轎就敢登門逼娶的?蔣家到底是橫行霸道慣了,忒也不把人放在眼裏!”

“我沒有!”蔣寬怒吼,握緊了拳頭直勾勾瞪著裴二爺說,“我承認我心急了些。但我不是怕等,也不是怕雲湄反悔,我怕的是變數太多!”

雲卿也覺有些詞著實是難聽了些,便求道:“讓我和姑姑談一談吧!”

裴二爺靠在椅背上冷眼瞧著,並不開口,倒是雲湄看罷裴二爺:“不,該說的這幾日我已經說完,無需多做贅言。你跟著二爺,我斷沒有一絲一毫不放心的。今日你歡喜也好,憤怒也罷,都是我大喜之日了。”言罷又拉著白芍的手對雲卿說:“我身份低微,原配不上旁人服侍,不過是二爺憐恤我體弱多病,著白芍陪伴於我罷了。她所知不多,你也無須因此事怪罪於她。”

白芍當即跪地痛哭說:“雲姑姑,你帶著我吧!這麽些年我是跟慣了你的,你吃什麽藥喝什麽茶沒人比我更清楚,來個旁人萬一照料不好呢?雲姑姑……”

雲湄道:“快起來,莫說這樣的話。你是嵐園的人,我不是。”

沒等雲卿開口隻聽裴二爺冷笑道:“好一個你不是!既然不是,還站在這裏礙什麽眼?跟著你的蔣少爺去便是!白芍你哭哭啼啼做什麽?愛跟去就跟去,我嵐園缺你一個能怎地?商陸,收拾一份嫁妝添上,別叫這蔣家小子以為二爺我是舍不得這一星半點的嫁妝才故意找茬呢!”

商陸也沒見過裴二爺這麽大的火氣,當即應下來匆忙去了。雲卿驚了一下,要上前攔著,卻見裴二爺站起身來冷冷盯著蔣寬說:“蔣少爺,你還不走?愣個什麽勁兒?”

蔣寬一時倒真愣了,忽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拉著雲湄就要往外走。白芍見狀忙跪地拜別裴二爺與雲卿,算作陪嫁丫鬟,扶了雲湄也跟著要去。雲卿讓這突然的驚變給鬧懵了,見蔣寬果真拽著雲湄奪門而去當即緊跟上前一把拉住雲湄咬牙怒道:“你今兒倒是帶我姑姑出這道門試試!”

蔣寬一頓,陰仄仄地回過頭來緊緊盯著雲卿,半晌憋出一句話:“你再攔著,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雲卿正要開口,忽聽得一句:“是赫赫有名的物華蔣家麽?”緊接著聽不出喜怒:“好大的口氣!”

六哥兒穿戴整齊,想必是要來告別,恰巧趕上了這一幕。雲卿看著六哥兒欲語還休,卻見六哥兒淡淡衝她點了個頭,然後恭恭敬敬對裴二爺行禮。裴二爺放下手正襟危坐,瞧不出喜怒淡淡問了句:“家裏人來接了?”

“嗯,”六哥兒靜靜說,“是時候回去了。”

“也好,物華雖好,畢竟不是你的家,”裴二爺摸了茶杯喝了口茶,半闔著眼沉聲道,“你一心想來見識一番,如今既然見過了,往後也該收了心為自己籌謀,不要再在一些無所謂的事上浪費時間。回去之後,當篤信仁厚,慎思勤勉,自強不息。”

六哥兒便道:“是。”

裴二爺便揚了揚手,說:“那就去吧,萬事小心。”

六哥兒再行了個禮,轉身走到門口。這裏蔣寬拉著雲湄的手,白芍跟在雲湄身邊,雲卿則扯了雲湄一角紅衣與蔣寬對峙。倒是雲湄目光分外平靜,看向六哥兒神色仿佛事不關己。

六哥兒緊緊握住雲卿的手,將她的手從雲湄衣服上強行拿下來,麵上卻帶著和煦的笑,對雲湄說:“我原不知你要出嫁,所以雖是備下了禮,如今這場麵倒也嫌輕,有些拿不出手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狹長窄盒,打開一看,是一支金鑲玉的簪子,簪身外是雕工精致、疏密有致的錯金藤紋,內是水潤通透的和田白玉,末端處白玉簡單幾筆雕出一顆鼓囊囊的茉丨莉花苞,仿佛隻待春風吹拂便可立即舒展花瓣吐露芬芳了。

遠看的確是沒什麽稀罕,雲湄卻站得近,並不敢接。因那茉丨莉花苞並不是純然的白玉,而是內嵌一顆夜明珠,在冬日的陰沉裏發出柔和朦朧的光輝。且不說這夜明珠是怎樣嵌進白玉花苞裏的,單說這夜明珠又何止價值連城。雲湄這一遲滯,蔣寬也漸漸看出端倪,不免抬頭多打量了六哥兒兩眼,心中好奇自不必說。

六哥兒任憑蔣寬打量,笑對雲湄說:“我們家那邊有個規矩,姑娘遠嫁,尤其是嫁入權貴之家,必得有兄弟送嫁方可。聽說雲姑娘並無兄弟,若不嫌棄在下年幼,此番便由我為雲姑娘送嫁如何?恰好是順路。”

雲卿目光一凜,一線冷笑自嘴角牽起,真真是牙齒都要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