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躺在小**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賈鈴音搬了張椅子來到院中,她抬起頭,灰蒙蒙的雲朵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事實上,她也這麽做了。

可夠了好一會兒,她才無力地垂下手。

“是因為爹爹趕走了穆大人,所以你才睡不著嗎?”

沉重腳步自身後傳來,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賈平安。

賈鈴音垂下眼睫,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爹爹是為了我好,不想我嫁過去受欺負。”

父女倆許久沒有這樣秉燭夜話了,回想起上一次還是在賈鈴音七歲的時候,那會兒她才開始上學堂,誰知道第一天就被人丟石頭,回家路上還被捉弄,說她是沒有娘的野孩子。

小小的賈鈴音被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逼到死胡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直到他們玩累了,鬧夠了,把一旁裝了菜葉簍子扣在她腦袋上才心滿意足的四散逃開。

那時的賈平安也才支起肉鋪沒多久,每天起早貪黑的,待發覺賈鈴音還沒有回來時月亮已經在樹上掛了許久。

他手忙腳亂去報官,奈何當時的縣尉根本不管事,隻說了句小孩子貪玩便不再理會。

那是賈平安生平第一萌生出殺人的念頭。

不過幸好,最終他在離家不遠的死胡同裏找到瑟縮在簍子旁,連哭也不敢大聲的賈鈴音。

即便已經過去十幾年,可隻要一抬起頭,看著滿天星辰,賈鈴音都會想起那天晚上,她洗完澡換好衣服窩在賈平安懷裏,聽他指著天邊最亮的那一顆星星說那是她的娘親。

她的娘親會一直在天上陪著她。

“爹爹,是娘親!”

空****的夜空不知何時出現一顆很是奪目的星星,賈鈴音萬分欣喜地抓住賈平安胳膊使勁晃了晃,“你看!娘親就在那兒!”

開心沒多久,賈鈴音忽地暗淡了神色,“好想念娘親啊,若是她在就好了。”

賈平安定定地注視著那顆星星,在他心裏,對亡妻的思念一點兒也不比賈鈴音少。

“鈴音,你老老實實告訴爹爹,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穆大人?”靜了許久,賈平安開門見山地問道。

賈鈴音倏地紅了臉,她低下頭,暗自慶幸現下是深夜,燭光極暗,賈平安看不清她的神色。

知女莫若父,在她低下頭的瞬間,賈平安便猜到她心中所想,淺抿了口半溫的茶水,賈平安緩緩開口,“喜歡倒也沒什麽,想嫁爹爹也同意,隻是這是你的終身大事,爹爹希望你能考慮清楚,不要一時被所謂的愛情衝昏了頭腦。”

“世上可沒有後悔藥。”

很平常的話,卻在賈鈴音心裏激起層層漣漪。

喜歡嗎?很喜歡。

想嫁嗎?想,但,也不是非嫁不可。

混亂了許久,賈鈴音決定先放空自己,待徹底靜下心來再好好梳理一下與穆鬆白的關係,到那時再決定嫁不嫁,也不遲。

“爹爹,給我說說你和娘親的故事吧。”

提及亡妻,賈平安睡意全無。

他這一生隻驕傲兩件事,第一件是他將賈鈴音養大,看著她從幼時哭哭啼啼嬌柔模樣,成長為十裏八鄉提及都要拍手稱讚的大仵作。

這第二件事,便是娶到許懷英。

賈平安年輕的時候是做長工的,在許家做長工。

他與許懷英年歲相仿,平日裏有著說不完的話題,起初兩個人都當對方是好朋友,許老爺許夫人也不覺得有什麽。

漸漸地,愛意如野草般在二人之間瘋長。

許老爺率先覺察出許懷英的不對勁兒,但他沒有聲張,私下裏派了人調查,終於在一個下著雨的傍晚將躲在柴房相聚的許懷英和賈平安抓住。

賈平安挨了頓毒打被連夜趕出中州,許懷英則被幽禁在高閣,平日裏隻有送飯的婢女可以進出,就連愛女心切的許夫人也不被允許上去看一眼整日以淚洗麵的女兒。

為了更快斬斷情絲,許老爺毅然決然將許懷英許配給了同城另一戶有錢人家。

很快便到了婚期,可誰也沒有想到一向溫柔謙遜,乖巧懂事的許懷英會在婚禮前夜出逃。

許老爺這才知道,賈平安一直沒有離開過中州,而每一個許懷英睡不著的夜晚,都是他在閣樓下無聲陪伴。

就連許懷英絕食鬧自殺,也是被閣樓下的賈平安勸下。

“然後呢然後呢,外公允許你們成親了嗎?”賈鈴音迫不及待追問,她從不知爹爹娘親之間還曾有過愛而不得。

“沒有。”賈平安搖搖頭,苦笑著道。

許老爺不止沒有允準他們的婚事,甚至報了官派了許多捕手四麵八方地追捕他們。

直至出了中州地界,不歸司馬府管轄,捕手們才悻悻而歸。

賈平安的故鄉是中州,可他卻為了愛人再沒有回過家。

許懷英自小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卻甘願為了愛人主動走下神壇。

索性,賈平安並未辜負許懷英,他帶著她在南縣定居後便努力做工,平日也不讓她做家務,每天早上上工前會將飯菜做好,晚上下了工便馬不停蹄地趕回家為她做飯。

許懷英不想他這麽辛苦,便趁著他不在家,偷偷接了些女工回來貼補家用。

雖比不上原先在許家那麽富裕,卻也過的有滋有味。

再後來,他們有了賈鈴音,一家三口共同度過了人生最為快樂幸福的那幾年。

賈鈴音五歲時,許懷英染了急病。

賈平安掏空家底帶著她遍尋名醫,最終也隻得了個準備料理後事這個答案。

沒過幾個月,許懷英便撒手人寰。

一夕之間,賈平安同時畢生所愛,賈鈴音沒了母親。

“我原想過隨著你娘親一同去了的。”茶水早已冷掉,賈平安卻毫不介意,他依舊仰望著天邊那顆星星,目光溫柔似水。

“可是懷英臨終前交代過,叫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自己,她說不能讓你沒了母親又沒了父親。”

有一滴冰涼落在賈鈴音手背,她沒敢去看那是什麽,她隻知道,晚風輕輕起,愛意也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