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君凱旋,我們就成婚。
01.
“夢醒往生……來世可待……”
夢中之音如餘音繞梁,若不是琉璃扯破嗓門一喊,仙歲然怕是仍困在夢中。
琉璃跪在床榻前,上氣不接下氣:“公主,不好了。”
仙歲然被夢魘纏得頭昏腦漲,歎了口氣:“何事?”
“駙馬爺入宮了!”
仙歲然乍然清醒:“繆岑元入宮?”莫非是刺客一事水落石出,他特來向父上稟報?
“一同入宮的還有繆家長子!”
繆家長子?繆岑元的大哥繆岑景?
仙歲然掀被下榻:“快為我梳洗更衣,我要去瞧瞧所為何事。”
琉璃騰地起身,連聲應好。
繆岑元一收到繆岑景隻身一人入宮覲見王上的消息便策馬疾趕入宮。
一入殿內,繆岑元一眼便看到繆岑景被賜予上座好生招待,兩人目光交匯,暗流湧動。
繆岑景衝他挑釁一挑眉,隨即斂起一臉自傲,雙手作揖行禮王上:“王上,岑景此次入宮,一是為了刺殺公主一案,二也是牽掛我二弟岑元。”
王上開懷:“好!”
繆岑元心中有不好預感,果然——
“此次公主遇襲,岑元自知與他脫不了幹係,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一門心思都埋在這樁案上,作為岑元的兄長看在眼裏,心裏很不是滋味。”繆岑景說得字字懇切,連繆岑元都差點信以為真。
“公主遇襲,揪出幕後之人杜絕後患,方是萬全之策。”繆岑景忽而起身,置於殿前,撩衫行拜禮,“此次岑元與我兄弟二人合力追查此事,將刺客一網打盡,並找出了幕後之人。”
繆岑元冷著臉上前向王上行過禮,追問繆岑景幕後之人是誰:“不知大哥是如何找出幕後之人的?”
繆岑景低頭冷笑:“二弟,幕後之人是你我合力找出的,你怎會不記得此事?”
繆岑元緩緩道出:“怕是幕後之人詭計多端,讓人找了替罪羊頂替讓人混淆也不無可能。”
“二弟,你這話是何意?你與我合力追查,難道你不信大哥?”繆岑景冷下臉,他們兄弟二人雖都為繆家之子,但終究是同父異母,心裏隔了一道坎。
他們打小便有芥蒂。
元恨繆岑元的母親搶走了本該屬於他母親的一切,也恨繆岑元身為父親的嫡子搶走了父親對他所有的愛。
繆岑元固執地認為自己母親之死與繆岑景和他的母親脫不了幹係。
經過這麽多年,心裏的猜忌與妒恨早已紮根。
若不是仙歲然莽撞入殿打破他與繆岑景劍拔弩張的氛圍,他怕是忍不住對繆岑景拔劍相向、驚擾聖駕。
王上嘴上雖斥仙歲然毫無體統不待通傳便私自闖殿,可臉上柔情盡顯無疑:“然兒,你夫君的大哥你還未見過吧?”
仙歲然拘謹作揖:“歲然見過大哥。”
繆岑景脅肩諂笑回禮:“公主無須多禮。”
王上為繆岑景接風洗塵,大擺宴席在朝霽殿。
王上與王後坐上座,繆岑元與仙歲然位於左,繆岑景與神東遲居於右。
仙枝翟攜芮妤嫿啟程去往異國,以他斐然戰績向異國王室下聘娶芮妤嫿。
席間,繆岑景命隨侍取來妝匣,金屬鑲玉,華貴卻不失別致:“公主,母親知我來汴京,特讓我帶此物獻給公主,聊表繆家對公主的心意。”
仙歲然喜上眉梢,將妝匣來回細瞧,做工精致,她喜歡得很哪!
匣中以金、銀、玉、骨、木打造的簪釵鑲滿珠玉、翡翠,真是令人眼花繚亂。
“代我謝過二姨娘。”
仙歲然看著繆岑景嘴角一抽,達到目的低頭偷笑。
她可是聽得一清二楚——開宴前,繆岑景喚繆岑元前去偏室,言語中滿是冷嘲熱諷、赤口毒舌。
哪怕她有失偏頗,她也絕不許他人欺她夫君,就算那人是繆岑元同父異母的大哥也不行!
她的夫君隻有她能欺負!
繆岑景佯裝泰然,可心裏卻種下了一根刺。
二房長子這個頭銜伴他多年,哪怕他的母親是申家視若珍寶的小姐,入了繆家,也隻能屈於二房。
他心裏默念:二姨娘,二姨娘!
哪怕他的母親不是繆岑元的生母,可繆岑元的母親蘇屏芝已過身多年,繆家大小事務全由他的母親打理得井井有條,在下人的眼裏,她早已是繆家主母!
神東遲桃花眼微垂,瞄見繆岑景藏於長桌之下緊攥的手,遂握袖替他斟酒:“繆大公子鞍馬勞神。”
繆岑景聞言,緊攥的手緩緩鬆開。他謝過神東遲替他斟酒,將酒樽高舉,雙目緊盯著仙歲然,言不由衷道:“公主的謝意我自會帶到。”
繆岑景一飲而盡,又為自己斟了一杯:“二弟與公主情深意篤,這一杯,我祝二弟與公主百年好合、永浴愛河。”
繆岑元麵上雖帶笑,卻猶拒人於千裏之外,想要刺殺他之人卻誤傷公主,繆岑景臉上毫無悔意且笑臉盈盈一口一個公主喚得真是勤!
繆岑元擱下酒樽,偏頭望著小口抿酒的仙歲然,心裏有愧,明知傷她之人,卻不能如實相告。
席上,繆岑元與神東遲眼神交匯,雙方心知肚明誰也不點破。
遇刺一事,經此一鬧,就算了結了。
繆岑景在他之前先將此事圓得天衣無縫,他若是再去拆穿,隻會龍顏大怒,遷怒於繆家。
酒過三巡,繆岑景言語越發沒有遮攔,明裏暗裏都有宣戰意味。
繆家偌大產業,繆岑元從前不屑去爭。如今,為了她,他也想好好爭一番。
“二弟,你安心置辦婚禮,萬不能怠慢了公主,府中大小事務我自會管著。”
繆岑元垂眸,望著酒樽裏斟滿的美酒:“岑元在此謝過大哥,”頓了頓,繆岑元緩緩抬頭,迎上繆岑景的目光,“替我操心勞力,待我回府接管事務,還望大哥不吝多加指點。”
繆岑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在禦前可不能失了氣度,隻得佯裝恬然:“那是自然,你我兄弟不必拘於此。”
人前真是演得一出兄弟和睦的好戲啊!
神東遲微挑眼尾,端起酒樽一飲而盡,刻意不去瞧然兒與繆岑元的柔情蜜意,唯有美酒讓他一醉方休。
02.
婚期既定,仙歲然心中大石自然落下。
如今隻待王叔與妤嫿姐姐早日完婚,她嫁於繆岑元才有可盼之日。
琉璃步子緩慢,偷瞥了殿內好幾眼才提裙跟上仙歲然:“公主,席未散您便離開恐不合禮。”
仙歲然驀地一頓,轉身,水靈靈的眼睛直瞧著琉璃:“你五次三番都勸我留席,所為何意?莫不是你相中了誰?”
被仙歲然無意點破的琉璃慌張撇清:“公……公主,您就別拿琉璃打趣了。”
仙歲然傾身附在琉璃耳畔:“你若是有心上人,告訴我,我幫你做媒。”
“公主,”琉璃垂頭,指甲緊摳肉裏,欲言又止,“琉璃隻想陪著公主。”
“傻丫頭。”仙歲然輕彈了彈她的腦門。
繆岑景雖收斂芒刺,可仍咄咄逼人。
仙歲然打心眼裏不喜他,總覺得他身上有股狠戾,她無意聽到他與繆岑元的對話,言辭中尖酸刻薄,人前卻裝得豁達大度。
“琉璃,繆家二夫人好意送來的妝匣,你替我收起來吧,”仙歲然將妝匣蓋合上,“收於屜底。”
琉璃抬眸:“是。”
繆岑元不喜之人,她也不喜。
繆岑元手指屈起輕敲屏風,惹得仙歲然心一驚。
“繆岑元!”仙歲然臉上掩不住笑意,邁著輕快步子猛撲入繆岑元懷裏,“席未散你怎離開了?”
“自然是學你,”繆岑元寵溺地瞧著她,“可我向王上請奏了。”
仙歲然鼓著腮幫子:“你是拐著彎說我不懂禮數吧?”
“你既不懂禮數,也是夫君慣的。”
聽他說“夫君”二字,仙歲然這顆凡心蹦躂得越發厲害,麵染霞紅:“夫君。”
繆岑元身子一怔,隨即眼裏的溫柔似要化開了:“餘生太長,夫君二字怕你喚多了便厭了。”
仙歲然搖頭,堅定地開口:“不會!一生一世如此之短,我怕喚不夠。”
繆岑元空出手,輕點了點她的腦袋:“你呀。”
“那你隨我去個地方?”
“此時?”猶豫半晌,繆岑元終是拗不過她,答應了。
“嗯!”仙歲然衝繆岑元猛眨眼,生怕他逃跑似的,雙手轉而緊緊環住他的胳膊,臉貼在他冰涼順滑的綢緞衣料上來回蹭。
正值日昳,長街上熱鬧非凡。
一輛宮廷馬車公然遊街招眼異常。
仙歲然撩開轎簾,探頭張望,原來父上與母上大張旗鼓恩愛遊街是這般心境。
隻是她的準夫君……此刻縮在轎內角落,似被人輕薄了一番。
仙歲然拂袖,衝他挑眉緩緩靠近,好似登徒浪子輕喚他的名:“繆岑元。”
光天化日,繆岑元心如止水地用手指抵住她的額頭,以此來擋住她身子的靠近。
“長街之上,不得逾矩。”他哀歎一聲,早知是遊街昭告天下,他便不答應了。如今行至此步,他哪怕臉麵再薄,也不會放著她一人。
仙歲然被繆岑元深情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斂了調戲他的心思,乖乖坐回自己的位子,生怕他情動把持不住。
仙歲然拂袖覆於膝上,偷瞄他一眼,道:“繆岑元,你說的,長街之上不得逾矩。”
繆岑元低頭忍笑,這丫頭腦袋裏究竟裝了些什麽?
為轉移他的注意力,仙歲然忽而從袖口裏掏出她偷藏的粽子糖。
粽子糖,姑蘇之特產,夏日不宜生產而格外珍貴,因母上愛吃,父上特命人從姑蘇之地用冰鑒帶回全部放在了母上殿內,一顆都未舍得給她。
就這幾顆還是她去母上殿內順手偷藏的。
琥珀色的外皮因天氣太熱有些黏糊糊,但不影響仙歲然對它的喜愛,粽子糖采用蔗糖配以玫瑰花、飴糖、鬆子仁……鼻間一嗅,似有淡淡的一絲粽香。
仙歲然親自喂了繆岑元一顆,他眉間雖露一絲抗拒但轉眼消散,細細品粽子糖的滋味。
“甜嗎?”
繆岑元緊盯著她如裝滿星辰的眸子:“甜。”
仙歲然也嚐了一顆粽子糖,真是甜哪!比她往日吃的粽子糖還要甜上三分。
馬車忽停,若不是繆岑元反應靈敏攬住她,她怕是整個人都摔出轎簾外了。
仙歲然氣勢洶洶地撩簾欲向車夫興師問罪,可剛探出半個身子,便猛地心虛縮了回來。
繆岑元見狀,遂親自去探個究竟,卻被仙歲然硬生生扯住衣袖。
“沒什麽。”仙歲然扯著他的衣袖不鬆手,“就是碾過一石子兒。”
仙歲然偏頭衝車夫喊道:“起駕起駕!”
繆岑元凝眸,此地無銀三百兩。
“停!”繆岑元喊停車夫揚鞭,見仙歲然心虛至此,他倒更想知道究竟所為何事。
他抽袖下馬車,便見一位身穿麻衣短服的壯年男子,頭裹逍遙巾,一臉憨笑。
“小民恭麻子拜見駙馬爺,驚擾公主與駙馬爺,還望恕罪。”
繆岑元輕輕擰眉,他自知他的記憶裏從未有這個人。
“駙馬爺,最新戲折子摹本上新,您要不要再瞧一瞧?”
繆岑元心中有不好預感,戲折子?
“駙馬,您請屈尊移步。”
“不可!”躲於轎內的仙歲然終是憋不住了,生怕陳年舊事被翻出來,若是讓繆岑元知曉了,她這嬌臉往哪兒擱哪!
仙歲然慌忙下了馬車,憤憤地盯著眼前憨傻的壯年男子,這廝嘴如此不嚴,虧得她那些封口銀子了,可心疼死她了。
仙歲然昂首闊步上前,擋在繆岑元麵前:“有何事與我說便可。”
壯年男子一見公主,急忙行禮吞吞吐吐,這事他與公主如何開口啊。
繆岑元見仙歲然如此阻撓,他心中猜出半分:“便在這兒說吧。”
“不可!”仙歲然急了,披帛憤憤一甩,“此事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議說呢?”
果然如此,繆岑元了然,令壯年男子與車夫退至十步之遠。
頭頂樹上蟬鳴聒噪,擾得仙歲然心亂如麻。
“你若還不從實招來,我便去問他吧。”繆岑元故意唬她,她便上鉤了。
繆岑元低頭盯著她輕揪他衣袖揉捏的手:“說吧,究竟何事?”
“那你答應我,不許嫌我、厭我、罵我、笑我……”
“我答應你。”
得到他的承諾後,仙歲然這才吞吐道出原委,其實——
仙歲然扮作侍童與繆岑元居於雲喜閣時,她曾想將他一舉拿下,可苦於男女之事她一竅不通,遂在雲喜閣小廚娘點撥下得知恭麻子所開隱蔽之鋪。思來想去,仙歲然著侍童裝扮來尋恭麻子以求得藏籍。
奈何恭麻子過於防備,以銀子為誘也買不通,打死都說自己做的是典當小生意。
無可奈何之下,她才招出是為自家公子,也就是為陳國駙馬爺所求,他才鬆了口。
本以為此事就此了了,未曾想到會有被當場逮住揭露的一天。
她可以對天發誓,她是買了戲折子,可還未來得及瞧上一眼……
買了藏籍沒有物盡其用,銀子白白花了才最叫人痛徹心扉!
她猶記得那日,她揣著閨房情趣的戲折子摹本欲偷摸回廂房,卻被雲喜閣那小廚娘半路攔下,並將她半拉半拖至後廚內。
小廚娘一雙似洞察了一切的眼盯得她渾身不自在,她怎麽也未料想到看似瘦弱且安靜的小廚娘竟有如此奔放之舉。
若不是她死死把著最後防線,怕是就被小廚娘發現她女扮男裝的事了!
眼瞧她偷買並藏戲折子一事要被撞破,她隻得佯裝求饒,待小廚娘一鬆懈,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懷中抽出典籍,一個風馳電掣衝至火灶旁,將典籍驀地丟入熊熊火焰裏。
她看著被燒毀的典籍,真是心疼她那白花花的銀子哪!
仙歲然舉手做出發誓狀,一雙眸亮晶晶的:“繆岑元,我發誓,我真沒瞧。”
繆岑元不由得抬手輕敲著她的額頭,幸好這顆腦袋未受荼毒。
偏偏恭麻子仍毫無眼力見兒地衝繆岑元擠眉弄眼:摹本上新,老客折價。
嗬!仙歲然眼尾上挑,這恭麻子!她忍……她堂堂陳國公主怎能因私怨而濫殺無辜呢?
可被當場逮住,她羞憤得恨不得遁走!
這塊是非地,還是先走為妙!
繆岑元由著仙歲然扯著他的衣袖上馬車,路過恭麻子,他可是瞧見了她憤憤然的模樣。
恭麻子一臉蒙地不敢言,他……做錯何事了嗎?
繆岑元搶了車夫之位,揚袖握鞭,示意車夫先行回宮。
仙歲然探出頭欲瞧瞧何事,便被繆岑元輕推著腦袋推了回去,將轎簾理好:“坐好。”
繆岑元看向恭麻子,從袖裏掏出一錠金子給他:“夫妻間的閨房情趣莫要四處張揚。”
恭麻子心領神會,揣著金子連連應好,他恭麻子嘴嚴著呢。
馬車駕遠,仙歲然心口仍堵著一口氣,撩簾露臉:“繆岑元,我要去找那恭麻子說理去!”
繆岑元忍俊不禁:“論何理?”
“他答應我不與他人說的。”仙歲然一臉委屈地蜷在繆岑元身後,把玩著他披散後背的如瀑青絲。
“那日你扮作我的侍童,對嗎?”
“嗯。”
“以我的名義入手了那典籍?”
“嗯。”
“那我便不是旁人,你既扮作我侍童,若不是我授意,你怎敢假借我的名號?他無錯。”
“嗯。”繆岑元說得在理,恭麻子是沒錯。
繆岑元勒停馬車,側過身,盯得仙歲然渾身不自在地往後縮。
見她這仿若小鹿受驚的模樣,他緩緩伸出手按住她的襦裙擺:“答應我一件事。”
此情此景,他說什麽她都答應啊。
“繆岑元,你說就說,你這……不得體啊!”仙歲然指了指他按住她裙擺的手,隨後扯了扯,“鬆手。”
“假借我名號去買典籍時,怎不見你知不得體呢?”
“繆岑元!”仙歲然鼓著腮幫子,她生氣了,給吃粽子糖都哄不好的那種。
“好了。”繆岑元見她奓毛,柔言輕語道,“我隻想你再也別去那汙穢之地。”
“下不為例!”
她就知道,她的繆岑元最好了!
03.
“夢醒往生,逢少年郎,來世可待,提燈相忘……”
黑夜盡頭,一位窈窕少女手提一燈籠穿梭凡世人海中,尋尋覓覓,忽聞有人喚其名,緩緩轉身……
仙歲然猛然驚醒,噩夢纏繞、驚悸不安。
“琉璃,琉璃!”仙歲然掀開綢被,赤腳落地,尋不著琉璃的身影。
今日她未守夜去哪兒了?
仙歲然手緊握著神東遲給她的新佛木符,夢魘多生,夢裏似有往生記憶,定是孤魂散鬼暗中作祟。
殿外無一人守衛,月朗星稀,隻見她一人倒映於地的孤寂影子。
亥時,萬籟俱寂。
臥於床榻的繆岑元忽聞動靜,一雙炯炯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背後的軟綢被一陷,驚得他利落翻身,借著窗欞外清冷月光依稀辨出仙歲然的臉。
掐著她脖子的手驀地一鬆,他聲音沙啞道:“然兒。”
仙歲然猛咳幾聲,她做賊似的從自個兒殿中潛至他的偏殿,誰知被他如此對待,下手之快、力道之狠,她以為她要入地府見閻王了呢。
繆岑元翻身落榻,點燃燭燈,殿內一片光亮。
仙歲然手抱一刺繡軟枕:“繆岑元,我差點因你一命嗚呼。”
繆岑元取下屏風上的外袍穿上,臉色凝重:“你怎麽來了?”
雖說他們已有婚約,可她堂堂公主深夜孤身來此,若被人瞧見傳了出去,有損她清譽。
仙歲然下巴輕擱在軟枕上,一臉委屈:“繆岑元,這幾日我夜臥夢魘,輾轉反側,我害怕得很。”
“琉璃呢?”
“我也不知琉璃丟下我去哪兒了?”仙歲然縮了縮脖子,“若不是妤嫿姐姐不在,我自不會來你殿中,別人若知道了,還以為我這公主饑渴難耐。”
話落,仙歲然才後知後覺地臉紅,饑渴難耐……她究竟說的什麽呀?
仙歲然偷瞄繆岑元,月黑風大,他應該……沒聽清她的話,沒瞧見她火燒如紅的臉吧?
繆岑元立於床榻前,抱臂居高臨下地瞧著她:“膽兒是真大。”隻身潛入他殿中,她真當他坐懷不亂?
“膽兒不小,但大不大便不知了。”仙歲然將軟枕放好,作勢要躺下,反正她鐵了心今夜要留宿他這兒了。
繆岑元一眼就瞧穿了她的小心思,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衣袖:“我送你回殿。”
“呀,繆岑元你別扯我衣袖,不得體!”仙歲然眼珠子骨碌一轉,脫口而出,“和衣共枕眠而已!又不是典籍……”
仙歲然話語戛然而止,她……說錯了……
明明與他約好再也不提這茬,怎的便忘了?壯膽害人不淺哪!
眼下她隻求他莫氣急了不由分說地攆她出殿,她可不想一人再待在清冷殿中了,著實令她背脊發涼。
繆岑元輕咳了一聲,斂起微變臉色,話語依舊:“我送你回殿。”說著,繆岑元便伸手扯她懷中的軟枕,哪知她鉚足氣力死活不肯撒手。
“繆岑元,你若是怕自己對我有非分之想,”仙歲然抽出一隻手撈起他的軟枕順勢塞進他的懷裏,“那你便去屏風外睡,我則勉為其難借你床榻一用。”
如意算盤打得還真響。
繆岑元抓過她遞來的軟枕,眼尾輕挑:“你真要睡在這兒?”
仙歲然不敢抬頭去瞧他的眼,頭點得和搗蒜似的:“比真金白銀還要真。”
見他仍杵在原地,仙歲然心裏發慌,隻得推拉著他:“你快出去歇息吧,我……我也要歇下了。”
仙歲然將青絲撥至一邊,懷抱著軟枕僵硬側躺下:“快去歇吧,記得熄了燭燈,殿中有光亮我便睡不著。”
他真是拿她沒辦法。繆岑元夾著軟枕一步三回頭,瞧著她的背影輕歎了一口氣,她真是撩漢的一把好手啊,今夜,他怕是無眠了。
月上樹頭,琉璃踩著月光輕推殿門而入,生怕吵醒了公主。
可繞過屏風往裏瞧,床榻上空無一人。
琉璃當下便急了,輕喃:“公主。”
若不是瞧見了壓在已滅燭台下的一封留信,她急得差點便大喊出聲引來巡邏侍衛,將此事鬧大。
公主今夜留宿駙馬殿內,明日一早前去替她梳妝。
琉璃眸色一黯,今夜她未守夜,公主知道了……
內廷消息走得很快。
公主留宿駙馬殿中一事傳至王上與王後的耳朵裏,王上震怒,以顏勾引他那不諳世事、單純憨傻的寶貝公主,思及此,王上恨不能將繆岑元杖責一千押入大牢!不,這還不能解恨,他要命人剝了繆岑元的皮,澆上辣椒水再懸掛於城門暴曬!
倒是王後在一旁瞧著王上仙枝苠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樂哉,往日然兒還小時,常嚷著將她嫁出去,現如今然兒與繆岑元水到渠成倒一副舍不得的模樣了。
她這王上啊,什麽都好,偏偏是心口不一。
罷了罷了,她得好好盤算盤算她外孫的事兒了。
04.
仙枝翟與芮妤嫿歸期已至。
仙歲然一襲新製的衣裳守在宮門口,待行軍隊一來,她便瞧得見。
她與妤嫿姐姐都大半個月未見了。上回妤嫿姐姐與仙歲然說的她與王叔之間的事還未說完呢,仙歲然還想聽。
“公主,你在這風口吹了兩個時辰了,要不,咱們先回殿?若王爺與翁主進了宮廷,自有人稟報。”琉璃將披風披在仙歲然肩上,生怕她著了風寒。
雖說還未入秋,可早晚的風已有沁人涼意了。
“無妨,我就想等著妤嫿姐姐。”仙歲然踮腳盼著,他們這一路因時而酷熱時而風沙耽擱了不少時日。
眼看他們婚禮將在三日後舉行,時間著實緊迫呀,雖說她與母上嫁禮備得足,可總怕有欠妥之處。
父上已為王叔晉爵封邸,府邸大婚所需準備妥當,隻待一對璧人歸來吉時成親。
風起葉落,大隊人馬緩緩行進。
仙歲然臉上綻了笑容,上一回她等,等的是妤嫿姐姐一人探親回來;這一回她等著,等來了王叔與妤嫿姐姐執手向她走來,好似省親歸來的一對佳偶。
仙歲然迎上前,心裏羨煞了,嘴上仍是不退讓一步:“王叔,這一路你可讓妤嫿姐姐吃了苦頭,當心妤嫿姐姐悔了這婚。”
仙枝翟較了真,一臉擔憂:“小丫頭別亂說,王叔喜事將近,你這嘴巴我得給你縫上。”
仙歲然縮了縮脖子,鬧騰地躲到妤嫿姐姐身後:“妤嫿姐姐,你瞧瞧我這王叔,半句玩笑話都開不得。”
芮妤嫿抿唇淺笑:“看著你們這般打打鬧鬧,我恍惚還停在多年前。”
仙枝翟一聽,驀地緊握住妤嫿的手:“這話說不得,我可不想回到多年前,那我待迎娶你還要多等好幾年,我巴不得今日便八抬大轎迎你進府,做我仙枝翟的王妃。”
想不到她馳騁沙場與大老爺們共度日日夜夜的王叔竟也說得如此情話,手段高明呀。不過這甜如粽子糖的情話她聽得心裏發麻,找了個借口便先溜了。
與其看別人恩恩愛愛的好戲,倒不如去找自己的夫君恩愛一場。
仙歲然趴在偏殿做賊似的張望,琉璃弓著身子附在仙歲然耳畔:“公主,您在這兒偷瞧有半炷香了。”
仙歲然腰酸腿疼地盤地一坐,手輕捶著肩膀。
琉璃見狀,挪過身替仙歲然捶腰揉肩:“公主,這大半個月,您夜夜宿在駙馬這兒,難免……身子吃不消,要不要我去問太醫替您討個補身的法子?”
等等,這話怎麽聽得讓人感覺這麽別扭呢?
仙歲然回頭瞧著臉紅的琉璃,眯起眼:“琉璃,你這腦袋瓜裏想的什麽呢?我與繆岑元從未做過逾矩之事,”倏地舉手,底氣十足,“天地可鑒!”
“是是是。”琉璃手上的動作未曾停,“是琉璃唐突了。”
“嗯。”仙歲然閉眼享受,冷不丁一句,“我夜夜宿於繆岑元殿中,你可開心?”
琉璃抬眸,一臉認真:“公主宿於駙馬殿內,又不許琉璃陪著,琉璃一人守著偌大公主殿,寂寞得很。”說著,手上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仙歲然疼得“嘶”了一聲:“輕點兒,這是懲罰,誰讓你一直不肯鬆口那夜你去了哪兒?”
琉璃動作一滯,眸中光彩忽暗,垂眼抿唇:“日後……琉璃會告訴你。”
仙歲然嗤了一聲,想不到琉璃竟也對她有了秘密,琉璃不說,她自有她的猜測,琉璃定是去會自己的心上人了。
可她想個底朝天,也想不到那人是誰:“我會在你告訴我之前想到的!”
瞧著仙歲然信誓旦旦的背影,琉璃笑而不語。
公主,不是琉璃不與您說,隻是不知如何啟齒,怕這話髒了您的耳。
這一世,她別無所求,隻求贖了她的罪過,永遠陪在公主的身邊,足矣。
05.
王叔與妤嫿姐姐的成親之禮終是沒有舉行。
成婚前一日,邊塞戰事一觸即發,仙枝翟奉命領兵連夜奔赴邊塞指揮戰鬥。
他這一生,好似注定要過戎馬生涯。
一身冰冷甲胄襯得他身姿挺拔,馳騁沙場、立業為民是他自小誌向。
“妤嫿。”仙枝翟一雙眼直直盯著眼前潸然之人,他心中似被狠狠剜了一刀,“我……”
“我等你。”芮妤嫿抬眸,迎上他的目光。
她與他自小相識,相伴相知相戀多年,她知他心,亦懂他意:“待你班師得勝歸來,便是我與你成親之日。”
“妤嫿,”仙枝翟聲音幹啞,“此生有你,死而無憾。”
芮妤嫿忽而捂住他的嘴:“不許說不吉利的話。”
仙枝翟含情脈脈地望著她點頭。
芮妤嫿提裙走至劍架前,雙手執於劍刃高於頭頂,緩緩轉身朝仙枝翟走來,這一次,她仍親自送他出征。
劍身兩麵滿飾卷雲紋錯金紋飾,仙枝翟手握圓形劍柄,利落入鞘。
她的少年郎英姿勃發,與她夢中所念之人無異。
下屬於殿外稟報:厲兵秣馬,以待出征。
“妤嫿,我……出發了。”
“枝翟。”芮妤嫿緊緊扼住他的手腕,不知為何,她的心跳得比往日送他出征更為厲害,仿佛自此別過,便無再見之日。
芮妤嫿將一方月白色刺繡手絹攤開,裏麵是他們的生辰八字與她的一綹青絲:“我將這個予你,來日你娶我以此為禮。”
“好。”仙枝翟緊握著絲絹,他一定凱旋迎娶他的唯一心尖人。
芮妤嫿揚起笑容,輕踮起腳,柔軟唇瓣輕貼於他的臉頰,猶如乞巧節那日,他彎腰輕吻在她戴的麵具之上。
鼓聲震鳴,千軍萬馬浩浩****出了城門。
芮妤嫿高站在城樓門上,目光掠過千萬身影循著他的痕跡追隨。
“妤嫿姐姐,”仙歲然輕握住她的手,“我這王叔有你牽掛深愛,定不負百姓之盼定能凱旋。”
“我信他。”芮妤嫿手緊緊攥著絲帕,斂回目光,“然兒,陪我去找神東遲。”
她心中不安,有一事相問。
陰陽寮內,神東遲擺弄六壬式盤,天盤鬥柄指於天罡,次列十二神將、中列二十八宿,地盤上列八千、十二辰、二十八宿。
四隅列天門地戶、人門鬼門。
帳簾無風而起,燭台藍色火焰燃晃,銀箱衝蓋而揭。
仙歲然心中一驚,自上回神仙這陰陽寮走水後,她心裏便留下一道陰影,在這陰陽寮如坐針氈,仿佛眼睛有灼傷之感。
神東遲手按住天盤鬥柄,麵色凝重。
心細如芮妤嫿,神東遲細微的神情都逃不過她的眼,見他緘默,芮妤嫿找了個由頭支走仙歲然,為的就是怕神東遲礙於然兒在此,有所隱瞞。
“神東遲,且說無妨。”芮妤嫿擰著柳葉眉,手緊攥著絲帕。
“黃沙殘葉,血染白絹,紅裝如夢,亦是來世。”
芮妤嫿身子一軟,黃沙、白絹、如夢、來世……
“枝翟,”芮妤嫿輕喃道,忽而斂了熱淚,求問神東遲,“可有破解之法?”
神東遲不語,起身去尋了一件物什,將其遞給芮妤嫿:“此物便是破解之法。”
芮妤嫿斂眸盯著手心裏的一顆種子,便聞神東遲開口:“此乃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芮妤嫿眼中含淚,紅唇輕啟,花開不見葉,葉在不見花,花葉兩不見。
她與枝翟,此生……注定成遺憾。
“妤嫿姐姐!”仙歲然慌張闖入殿,腳下一崴,若不是神東遲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怕是直直撲在這青石階上。
她途經議事殿,無意間聽到異國起兵造反,她便急匆匆折了回來。
芮妤嫿攥緊曼珠沙華的種子,驀地起身:“造反?怎會如此?”
她與枝翟從異國回來不過三兩日,並無發現有何異常,為何邊塞遼國起兵之後,她的母族也參與其中,難道他們暗中早已有勾當?
“妤嫿姐姐,”仙歲然瞧著眼眶泛紅的芮妤嫿,心疼地扶著她,“定是情報有誤,妤嫿姐姐的母族與陳國交好數年,怎會如此?”
“我要去找王上。”她要去問個清楚,她與枝翟有婚約在身,她的母族不會如此待她。
“妤嫿姐姐。”仙歲然以身相攔,卻不料芮妤嫿忽而吐出一口鮮血,浸染仙歲然襦裙對襟,身子疲軟癱向仙歲然懷裏。
“妤嫿姐姐!”仙歲然氣力不足,攬著芮妤嫿的肩驀地跪倒在地,“妤嫿姐姐,你別嚇然兒!”
芮妤嫿手緊握著花種,抬眸瞧著輕揚的帳簾,似是看見了戰場上浸滿了血紅的旗幟,眼角淌出一滴淚,落地便成了花。
曼珠沙華……黃泉路上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