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他們把羅根的東西堆上歐寶小車。他們已決定,開車經由布布林肖森前往法蘭克福,然後羅根在法蘭克福坐飛機去西西裏尋找傑科·巴瑞,羅莎莉則坐火車返回慕尼黑等待羅根。羅根安慰她:“等我在西西裏和布達佩斯辦完事,就會回到這裏找奧斯廷,我會第一時間直接來小旅店找你的。”他在撒謊。在他的計劃裏,隻有殺死了馮·奧斯廷並保持自由之身後,他才會來見她。

歐寶小車沿著德國的公路飛馳。羅莎莉盡量遠離羅根而坐,蜷縮著靠在她那側的車門上,把頭轉開。快到中午時,羅根問:“你想停車吃個午飯嗎?”她搖搖頭。他們越靠近布布林肖森,羅莎莉縮在座位上的身形也就變得越來越矮。羅根把歐寶小車開下高速公路,進入韋茨拉爾區,這裏的大型光學工廠曾是美國炸彈的最初目標,而正是那些炸彈害死了羅莎莉的雙親。歐寶小車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中緩緩移動,最後終於開到一塊黃色路牌前,路牌上的箭頭直指城郊馬路,上麵寫著“布布林肖森”。羅莎莉用雙手捂住臉,不願去看。

羅根慢慢開著車。進入小鎮範圍後,他仔細觀察起來。這裏沒有任何戰爭留下的傷疤。整座小鎮都進行了重建,隻不過,不再有那些裝飾別致的木房子,隻有鋼筋水泥的建築。孩子們在街道上玩耍。“我們到了,”他說,“抬頭看看吧。”

羅莎莉仍用雙手抱著頭,沒有回答。羅根故意把車開得非常慢,這樣他才容易控製方向盤。接著,他伸出手,從羅莎莉的雙手中把她滿頭金發的腦袋抬了出來,逼著她看一看這個童年時代的小鎮。

接下來發生的事出乎他的意料。她怒氣衝衝地轉向他,說:“這不是我家。你弄錯了。這裏的一切我都認不出來。”可就在這時,車子在街道拐了個彎兒,駛向廣闊的田野,田野裏,一片片田地和私家小花園被柵欄圍著,每扇門上都用刷著清漆的黃色木板寫著主人的名字。羅莎莉瘋狂地扭過頭去看小鎮,又去看花園。他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對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她哆哆嗦嗦地去拉門把手,羅根將車停下。羅莎莉下了車,跑過馬路,跑進了花園的草坪裏,她跌跌撞撞地跑著,又停了下來,抬頭仰望天空。最後,她終於轉頭看向布布林肖森的方向。羅根看到,由於內心的極度痛苦,她全身都躬了起來,最後癱倒在地,他趕緊下車跑到她身邊。

她坐著的姿勢很狼狽,雙腳張開,痛哭流涕。羅根從沒見過有人如此悲痛地哭泣。她像個小孩子那樣號啕大哭,如果不是哭得如此撕心裂肺,這場麵還真有點兒喜劇效果。她用塗著指甲油的手去摳地上的泥,仿佛想讓大地也承受一點兒她的痛苦。羅根站在她身邊等候,但她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那兒。

兩個年輕女孩從布布林肖森的路上走來,應該都不超過十四歲,手上搭著麻袋,興高采烈地聊著天。她們走進自家花園大門,開始挖土。羅莎莉抬起頭看她們,她們也朝羅莎莉投來好奇而羨慕的眼神,羨慕她有精美的衣服,羨慕站在她身邊那個顯然很有錢的男人。羅莎莉停止哭泣,雙腿盤坐,一隻手放在羅根腿上,讓他也一起坐在草地上。

她把頭靠在他肩上,悄悄地啜泣了很久。他明白,現在她終於可以第一次為逝去的父母哀悼了,為她躺在冷冰冰的俄國墳墓裏的哥哥哀悼了。他也明白,少女時期可怕的遭遇讓她受到了驚嚇,以至於她無法理性地接受現實,所以才會出現精神分裂的症狀,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羅根想,現在就是她克服心魔的好機會。

羅莎莉哭完,又坐了一會兒。她盯著布布林肖森小鎮,又盯著那兩個在花園裏挖土的女孩。女孩們不斷抬頭瞟一眼羅莎莉,用豔羨的眼神打量著她昂貴的衣服,也冷冷打量著她的美貌。

羅根扶著羅莎莉站起來。“那兩個女孩很羨慕你。”他說。

她點點頭,悲傷地莞爾一笑:“我卻羨慕她們。”

他們繼續開車到了法蘭克福,羅根將車還給機場的租車行。羅莎莉一直陪伴著他,直至起飛時間。在他走上登機梯之前,她對他說:“你就不能把剩下的人忘了嗎?就不能讓他們活下去嗎?”

羅根搖搖頭。

羅莎莉緊緊抓住他:“要是我現在失去了你,那我也就完了。我很清楚這點。求你放過那些人吧。”

羅根溫柔地說:“我不能。也許我能忘了傑科·巴瑞和那個匈牙利人文塔·帕傑斯基,可我永遠忘不了克勞斯·馮·奧斯廷。既然我非殺他不可,那我也必須殺了那兩個人。本該如此。”

她還是緊緊抓著他。“就放過馮·奧斯廷吧,”她說,“這有什麽關係呢?就讓他活著,這樣你也能活著,我也就高興了,我也就能高興地活著了。”

“我做不到。”他說。

“我知道,他殺了你妻子,他還想殺你。可那個時候,每個人都在相互殘殺。”她搖著頭說,“他們對你犯下了謀殺罪。可那時候人人都有罪呀。你想要報仇,豈不是要殺光全世界的人?”

羅根把她推開:“我都明白,你說的我都明白。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同樣的事情。我也許能原諒他們折磨並殺死了克裏斯蒂娜,我也許能原諒他們折磨並想要殺死我,可馮·奧斯廷做的事是我永遠無法原諒的。隻要他還活著,我就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沒有用一槍一彈,甚至都不用提高嗓門,就徹底地毀了我。他比其他人都殘忍。”羅根停了一下,他能感覺頭骨裏的血流又開始朝銀片湧去,“在我的夢裏,我總是殺了他之後又讓他複活,這樣我就可以再殺他一次了。”

廣播在呼叫他的航班號。羅莎莉匆匆吻了他,悄聲說:“我會在慕尼黑等你。就在那家旅店,別忘了我。”

羅根吻了吻她的雙眼和嘴唇。“這是我第一次真心希望能全身而退,”他說,“在此之前,我對這些根本無所謂。我不會忘了你的。”他轉過身,走上了登機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