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過暮色中的德國上空,羅根看到這個國家已經完成了自我重建。1945年的殘磚碎瓦上豎起了更多的工廠煙囪、更高的鋼鐵尖塔。可從空中望去,仍然可以看到有些地方還留著戰火焚燒後的醜陋傷疤,它們是戰爭的痕跡。

午夜之前,他到達了巴勒莫[1],住進當地最豪華的酒店,隨即便開始了尋人之旅。他問酒店經理認不認識一個叫作傑科·巴瑞的人,經理聳聳肩,攤開雙手。畢竟巴勒莫有超過四十萬的人口,他怎麽可能全認識呢,對不對,先生?

第二天早晨,羅根聯係了一個私家偵探社,讓他們追查傑科·巴瑞的下落。他支付了不菲的報酬,並承諾如果一切順利,另外重重有賞。接著,他去了他認為可能會幫到忙的政府機關,他去了美國領事館、西西裏警察總署,還有巴勒莫最大的報社。可沒有一個人知道傑科·巴瑞的事,沒有一個人認識名叫傑科·巴瑞的人。

搜尋無功而返,羅根覺得不可思議。傑科·巴瑞既然是黑手黨成員,那應該相當有錢有勢才對。突然,他反應過來了,這正是症結所在。沒有人,絕對沒有人會告訴他關於黑手黨首領的信息。在西西裏,緘默是通行的法則,是這些人奉行的古老傳統:永遠都不要對任何權威當局透露任何信息。破壞法則的懲罰是死路一條,而且會死得很快。沒有必要為了滿足某個外國人的好奇心,而讓自己承擔風險。在緘默法則麵前,警察總署和私家偵探社想要探聽消息時也都會碰壁,又或者,他們自己也不敢打破這不成文的規矩。

第一周快要結束時,羅根已經打算轉道去布達佩斯了,一位意外來客卻在這時出現在了他的酒店裏。來人正是美國情報機關駐柏林探員,阿瑟·貝利。

貝利伸出一隻手,表示抗議,臉上卻帶著友善的微笑。“我是來幫忙的,”他說,“我發現你在華盛頓的人際關係挺廣的,既然不能使喚你,那我幹脆幫幫你吧。當然,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我不想讓你在不經意間破壞了我們辛辛苦苦在歐洲建立的情報係統。”

羅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很久。他無法懷疑這個人的誠意和熱情。“好吧,”他終於開口,“想幫我,就先告訴我傑科·巴瑞的下落吧。”他遞給這位瘦高的美國人一杯酒。

貝利坐下來,放鬆地喝著蘇格蘭威士忌。“當然可以告訴你,”他說,“不過,你先要保證,這一路都得讓我來幫你。殺了傑科·巴瑞之後,你要去布達佩斯殺死帕傑斯基,然後去慕尼黑殺死馮·奧斯廷,或者交換順序也可以。我希望你保證會遵守我的建議,我不希望你被抓住。如果你被抓住了,那美國花了這麽多年、費了數百萬美元建立的情報網也就毀了。”

羅根沒有笑,也沒有表現得特別友好:“好。你告訴我巴瑞在哪兒就行——然後再確保我能拿到去布達佩斯的簽證。”

貝利小口喝著酒:“傑科·巴瑞住在西西裏中部維拉爾巴小鎮外的高牆別墅裏。無論什麽時候,隻要你準備好了,去匈牙利的簽證都會在羅馬等你。到了布達佩斯,我希望你去聯係美國領事館的匈牙利語翻譯,他叫拉可,他會給你需要的一切幫助,並安排你離開匈牙利。這樣安排夠好了嗎?”

“好,”羅根說,“回到慕尼黑以後,是我聯係你,還是你聯係我?”

“我會聯係你的,”貝利說,“別擔心,我會找到你的。”

貝利喝完了酒,羅根送他到電梯口,貝利不經意地說:“在你殺了頭四個人之後,我們掌握了足夠的線索,重新開啟了你在慕尼黑正義宮的案卷,我也是這樣才知道巴瑞、帕傑斯基和馮·奧斯廷的。”

羅根禮貌地微笑著說:“我猜也是這樣,不過既然我自己能找到他們,那你發現了什麽也就無關緊要了,對嗎?”

貝利朝他投去奇怪的眼神,擺擺手,就在走進電梯前,他說了一句:“祝你好運吧。”

連貝利都知道傑科·巴瑞的下落,羅根便意識到其他人也應該都知道——警察總署、私家偵探,甚至可能包括酒店經理,他們大概統統知道。傑科·巴瑞是西西裏最大的黑手黨領袖之一,他的名字無疑是家喻戶曉的。

羅根租了一輛車,朝大約五十英裏[2]之外的維拉爾巴開去。他突然想到,他很有可能永遠也不能活著離開這個小島了,而剩下的那兩名罪犯將永遠也接受不到懲罰了。可現在看來,這都沒有關係。他已經做好了再也見不到羅莎莉的準備,他為她安排好了一切,一旦她與他的公司取得聯係,她就能收到錢。她會忘掉他,然後開始新的生活。目前,除了殺死傑科·巴瑞,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羅根想起那個穿意大利軍服的男人。在慕尼黑正義宮那個有著高高穹頂的房間裏,他是七人中唯一一個對羅根展露出些許真正的友善的人,可他也還是參與了最後的背叛。

在正義宮的最後一天,在那個可怕的清晨,克勞斯·馮·奧斯廷在大桌子後麵的陰影中微笑,漢斯和埃裏克·弗萊斯林催促羅根換上“自由的新衣服”。傑科·巴瑞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用溫柔的雙眼憐憫地看著羅根。最後,他穿過房間,站在羅根麵前,幫羅根係好領帶,又拍了拍領帶,將其塞進外套裏麵。他分散了羅根的注意力,所以羅根才沒有看到埃裏克·弗萊斯林拿著槍悄悄走到自己身後。巴瑞參與了最後殘忍而令人屈辱的槍決。正因為他僅存的那一絲人性,羅根才更不能原諒他。莫爾克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卡爾·普凡是殘暴的野獸;弗萊斯林兄弟是邪惡的化身,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可以預料的,因為那是出自他們的本性。可傑科·巴瑞,他的身上帶著人性的溫暖,他參與酷刑和槍決的行為是一種蓄意的罪惡和墮落,無可饒恕。

此時的羅根開車行駛在西西裏星光璀璨的夜空下,想起了這些年來做夢都想完成的複仇計劃。這是唯一讓他不願死去的理由。當他們把他扔在正義宮堆積如山的屍首上時,當他被打碎的腦袋往外淌著鮮血,生命隻剩下小小的微弱火花時,是仇恨的力量讓那小小的火花保存了下來。

現在,他身邊沒有了羅莎莉,他也不打算再與她相見,關於死去妻子的回憶又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在心裏呼喚,克裏斯蒂娜啊克裏斯蒂娜,你要是在這裏,一定會喜歡這滿天的星光,一定會喜歡西西裏這芬芳的空氣。你對每個人都是那麽信任、那麽喜歡。你從不理解我做的工作,沒有真正理解過。你不明白一旦我們被抓住會有怎樣的結果。我在正義宮聽到你的尖叫聲,那叫聲中的驚恐讓他們都覺得害怕。你不敢相信有人會對自己的同胞做出如此恐怖的事來。

她那麽美麗:有一雙法國女孩不多見的長腿,大腿圓潤,細腰盈盈,小巧嬌羞的胸脯在他的手掌中會變得大膽起來,柔軟可愛的棕色秀發像順滑的絲綢,雙眸端莊而迷人,豐潤性感的嘴唇流露出個性與真誠,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奕奕神采一樣。

在她死去之前,他們對她做了什麽呢?巴瑞、普凡、莫爾克、弗萊斯林兄弟、帕傑斯基,還有馮·奧斯廷,他們是怎麽讓她叫得那麽悲慘的呢?他們是怎麽殺死她的呢?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們,因為他們一定會對他撒謊。普凡和莫爾克會輕描淡寫;弗萊斯林兄弟則會添油加醋地說出很多血淋淋的細節,故意讓他備受煎熬。隻有傑科·巴瑞會告訴他真相。不知為什麽,羅根深信這一點。他終將知道懷孕的妻子是如何死去的,他終將知道是什麽讓她那樣恐怖地尖叫,使得行刑者把那叫聲錄下來並小心保存的。

[1] 意大利西西裏島首府。——譯者注

[2] 1英裏約為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