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出租車去了小旅店,羅莎莉把羅根帶到樓上的房間,她孤身一人在慕尼黑的這段時間一直住在這裏。這裏很舒適,一半是臥室,一半是客廳,中間還有個綠色的小沙發。桌上的花瓶裏插著枯萎的玫瑰,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縷花香。他們剛一鎖上身後的門,羅根就向羅莎莉伸出手。他們飛快地脫掉衣服,上了床,開始瘋狂地**,可兩人都太緊張了。

他們在黑暗中共抽一支香煙,突然,羅莎莉開始哭泣。“你為什麽不能現在停手呢?”她悄聲說,“你為什麽不能停手呢?”

羅根沒有回答。他很清楚她的意思,如果他能放過克勞斯·馮·奧斯廷,那麽他的人生和她的人生,都可以重新開始,他們都能活下去。可如果他執意要殺馮·奧斯廷,那逃脫的概率微乎其微。羅根歎了一口氣,他永遠也無法對外人言說馮·奧斯廷在正義宮裏對他的所作所為,那太可恥了!就和他們想要殺死他一樣可恥。他隻知道一件事!隻要馮·奧斯廷還活著,自己就永遠不能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隻要馮·奧斯廷還活著,他就永遠不能在晚上睡覺時不被夢魘纏身。為了讓自己的小小世界達到平衡,他必須殺掉這第七個,也是最後一個人。

然而,奇怪的是,他又害怕再次見到馮·奧斯廷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提醒自己:這一次馮·奧斯廷將會是受害者,馮·奧斯廷將會發出恐怖的尖叫聲,馮·奧斯廷將會害怕得崩潰。可要想象這一切太難了。在那段如夢魘般可怕的日子裏,當那七個人在慕尼黑正義宮折磨他的時候,當克裏斯蒂娜的尖叫聲從隔壁傳來,讓他痛苦得全身顫抖的時候,羅根曾將克勞斯·馮·奧斯廷當作了上帝,甚至是在驚懼中差點兒愛上了他。

羅莎莉睡著了,臉上還帶著淚痕。羅根又點燃一支香煙。他的思緒、他無與倫比的記憶力,以及對過往的痛苦回憶,再一次將他囚禁在正義宮裏那間有著高高穹頂的房間。

淩晨,獄卒會帶著橡膠小棍來到他的牢房,還會提著一個破破爛爛的鐵桶,用來接他的嘔吐物。他們用橡膠棍打他的肚子、大腿和腹股溝,無助的羅根被壓在牢房的鐵欄杆上,隻覺得黑色的膽汁湧到嘴裏,便開始幹嘔。獄卒會熟練地用鐵桶接住他嘔出來的東西。他們從來不問任何問題,隻是機械地毆打他,為新一天的開始定下合適的基調。

另一位獄卒會將推車送進來,車上放著早餐的托盤,有一截黑麵包和一碗他們說是燕麥的灰色稀粥。他們讓羅根吃掉,而長時間處於饑腸轆轆狀態的羅根也會狼吞虎咽地喝完稀粥,啃完那如橡膠般堅硬的酸腐麵包。吃完早餐,獄卒們圍成一個圈,那架勢就好像又要打他了。長期承受毒打折磨並營養不良的羅根,身體各器官早已虛弱不堪,再加上心裏的恐懼,他此刻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腸胃,它們不聽使喚地開始排泄。他感覺到肚子裏的燕麥慢慢滲了出去,褲子變得黏黏糊糊的。

等到整個房間都惡臭熏天時,獄卒會把他拖出牢房,拖過正義宮的大廳。時間尚早,用大理石裝飾的大廳裏一個人也沒有,可羅根還是會為身後留下的長長的棕色汙跡羞愧不已。他還在排泄,他用盡所有力氣想要夾緊屁股,可還是能感覺到兩條腿上的褲子全濕了。惡臭跟著他,飄散在整個大廳。隻是此刻,身體的瘀青腫痛會讓他暫時忘記羞愧,直到在七位審訊者麵前坐下時,他才又感覺到褲子上的汙垢一直黏到了後腰。

獄卒用鐐銬將他的雙手雙腳與笨重的木椅銬在一起,再把鑰匙放到紅木長桌上。當七位審訊者中任意一位出現,開始一天的工作後,獄卒便離開了。接著,審訊小組的其他成員也會陸續以悠閑的姿態出現,有人還端著早餐的咖啡杯。第一周,克勞斯·馮·奧斯廷總是最後一個來。也是在這一周,他們對羅根采取的是“標準型”肉體折磨。

可由於羅根掌握的信息是極其複雜的,要回憶起那些精妙的密碼和數字模式,需要消耗大量腦力,他們漸漸發現,對肉體的折磨會嚴重影響思考的過程。嚴刑拷打後,羅根就算是想把密碼告訴他們,也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克勞斯·馮·奧斯廷首先意識到這一點,他下令將所有對肉體的酷刑控製在“溫和的”最低程度。從那以後,馮·奧斯廷就一直是審訊小組中每天最早到的了。

清晨,馮·奧斯廷漂亮得如同貴族雕像般的臉龐總是略顯蒼白,帶著剃須用的滑石粉,眼裏則滿是溫柔的睡意。他比羅根長了一輩,是每個年輕人理想中的父親形象:威嚴,卻不浮誇;真誠,而不油滑;莊重,卻不失幽默;公正,卻嚴格堅定。接下來的幾周,羅根被折磨得筋疲力盡,食不果腹,又缺少休息,處於精神時刻緊繃的狀態,他漸漸把馮·奧斯廷當作一位保護孩子的父親,是出於為他考慮才懲罰他的。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個想法有多麽荒謬,這個人是帶頭折磨他的長官,應該為他的痛苦負責。可在情感上,他卻像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每天早上都在期待馮·奧斯廷的出現,如同一個孩子等待著父親的到來。

馮·奧斯廷比其他人先來的第一個早上,他把一支香煙放進羅根嘴裏,幫他點燃。接著他開口說話了,不是問羅根問題,而是解釋了自己的立場。他,馮·奧斯廷,折磨羅根隻是為了完成他自己對祖國的義務。羅根千萬不要認為這與個人恩怨有關。他是喜歡羅根的。羅根這個年紀差不多可以當他的兒子了,雖然他本人並沒有兒子。可羅根如此頑固,讓他很是為難。孩子氣的抵抗有什麽意義呢?盟軍應該早已不再使用羅根腦子裏保存的那些密碼了,這是肯定的。這麽長時間過去了,羅根交給他們的任何信息都是無用的了。為什麽羅根不能停止愚蠢的抵抗,省去大家的麻煩呢?要知道,折磨別人也和被人折磨一樣不好受。難道他以為他們就不受折磨了嗎?

接著,他又開始安慰羅根。審訊終會結束的,戰爭終會結束的。到了那時,羅根和妻子克裏斯蒂娜就能重聚,就能再次幸福地生活了。戰爭和殺戮的狂熱也會結束,人類將不再害怕彼此。羅根千萬不要絕望。說完,馮·奧斯廷會寬慰地拍拍羅根的肩膀。

然而,當其他審訊者走進房間後,馮·奧斯廷的態度就變了。他又成了領頭的人,他用深陷的眼睛死死盯著羅根的雙目,他動聽的聲音變得嚴厲而強硬。可奇怪的是,那種強硬就像是一位嚴父帶著慈愛之情在對倔強的孩子說話。馮·奧斯廷的人格中有一種極具魅力、極其強大的東西,讓羅根相信了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對羅根的審判是理所應當的,羅根肉體上的痛苦都是自作自受的。

後來,羅根聽到了從隔壁傳來的克裏斯蒂娜的尖叫聲。在那幾天,馮·奧斯廷沒有每天早早前來,而總是最後一個出現。在最可怕的那一天到來時,他們把他帶進隔壁房間,給他看了那台留聲機,不斷旋轉的唱片上保存著克裏斯蒂娜的苦痛。馮·奧斯廷微笑著說:“她在受刑的第一天就死了,我們騙了你。”在那一刻,羅根開始無比憎恨馮·奧斯廷,恨到他覺得惡心,恨到他連膽汁都噴到了囚服上。

馮·奧斯廷那時候就撒了謊。傑科·巴瑞說克裏斯蒂娜死於難產,羅根相信巴瑞的話。可馮·奧斯廷為什麽要撒謊?為什麽他要讓他們的形象比實際更惡毒呢?回憶往事的羅根突然明白了馮·奧斯廷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背後堪稱聰明絕頂的心理原因。

羅根對殺害妻子的凶手的仇恨會激起他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他隻有活下去,才能把他們都殺光,才能有一天也微笑著低頭去看他們傷痕累累的屍體。正是這仇恨和對複仇的渴望讓羅根停止了抵抗,並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開始把自己記得的所有密碼交給了審訊者。

馮·奧斯廷又開始早早出現,總是第一個來到審訊室。他又開始安慰羅根,他充滿磁性的聲音是那麽善解人意。過了頭幾天之後,他總是一來就解開羅根手腳上的鐐銬,並給他帶來咖啡和香煙為早飯加餐。他不斷向羅根保證,隻要交出所有的密碼,馬上就能獲得自由。有一天早上,他來得格外早,他走進了有著高高穹頂的房間,關上並鎖好身後的房門,對羅根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必須保證不透露出去。”羅根點點頭。馮·奧斯廷的表情嚴肅而友好,他說:“你妻子還活著,昨天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他們倆現在都很好,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我以我的名譽向你鄭重保證,等你把我們需要的所有信息都說出來之後,你們一家三口就能團圓了。但這件事,你現在不能對其他人透露分毫。我對你做出這樣的保證,超越了我的權限範圍,如果他們知道了,會有麻煩的。”

羅根驚呆了。羅根仔細盯著馮·奧斯廷的臉,看他是不是在撒謊。可這個德國人目光中的善意和真誠不容置疑,他臉上的一骨一肉似乎都寫滿了溫柔與仁慈。羅根相信了。一想到克裏斯蒂娜還活著,一想到他還能再看到她美麗的臉龐,還能再擁抱她柔軟纖細的身體,一想到她還沒有死,還沒有躺在冷冰冰的地下——一想到這些,他便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崩潰大哭。馮·奧斯廷拍著他的肩膀,用催眠般的聲音輕輕說:“我明白,我都明白。對不起,我沒能早點兒告訴你。可這一切都是計劃的一部分。你知道的,這是我的工作。現在,對這件事的保密沒有了必要性,所以我想讓你開心些。”

他讓羅根擦幹眼淚,接著打開了審訊室大門的門鎖。另外六個人端著咖啡杯,正在門外等待。他們似乎對自己被關在門外很是氣憤,也對頭兒竟然以某種方式與受害人達成了同盟很是氣憤。

那天晚上,在自己的牢房裏,羅根夢到了克裏斯蒂娜和他從未謀麵的兒子。奇怪的是,在他的夢裏,孩子的臉非常清晰,胖嘟嘟的,粉嫩嫩的,可克裏斯蒂娜的臉卻隱藏在陰影中。他叫她時,她才從陰影中走出來。他看到了她,他看到她很開心。他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他們。

五天後,玫瑰星期一。馮·奧斯廷走進房間,手臂上搭著一堆平民的衣服,他真誠而開心地微笑著,對羅根說:“今天就是我對你實現承諾的時候。”接著,另外六個人也走進房間來祝賀羅根,就好像他們是幫助羅根以優異成績從學校畢業的教授。羅根開始換衣服。傑科·巴瑞幫他係好領帶,可羅根的目光一直盯著馮·奧斯廷,他在用眼神無聲地詢問,自己是不是馬上就能見到妻子和孩子了。馮·奧斯廷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悄悄地點點頭,讓他放心。有人把軟呢帽扣到羅根頭上。

他站在那裏,看著他們微笑的臉龐。突然,他發現少了一個人。接著,他感覺到冰冷的槍口頂到了脖子後麵,帽子往前一歪,遮住了眼睛。在那百萬分之一秒的瞬間,他明白了一切,他朝馮·奧斯廷投去最後絕望的眼神,在腦海中呐喊:“父親啊,父親。我相信了你。父親,我原諒你的殘忍和背叛。我原諒你殺了我的妻子,還給我虛假的希望。現在,我隻求你救我。現在,求你救我。”在後腦勺炸裂前,他看見的最後一幕是馮·奧斯廷溫柔的臉龐扭曲成魔鬼的嘲笑。

此刻,和羅莎莉躺在**,羅根很清楚,隻殺死馮·奧斯廷一次是不足以平息心頭怨憤的。應該要有某種辦法讓他起死回生,再一遍又一遍地被殺死。因為馮·奧斯廷挑戰了他們倆最本質的人性,然後又像開玩笑般背叛了一切。

第二天早上,羅根醒來時,羅莎莉已經準備好早餐在等他了。房間裏沒有廚房,但她用電爐煮好了咖啡,還買來了麵包卷。吃早餐時,她告訴羅根,馮·奧斯廷今天不會出庭,但明天早上會對一名受審囚犯進行宣判。他們回顧了她所掌握的關於馮·奧斯廷的一切信息——既包括羅根在去西西裏之前她告訴他的情況,也包括在那之後她了解到的新情況。馮·奧斯廷是慕尼黑頗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美國國務院也支持他繼續往上爬。作為法官,除了在正義宮裏,馮·奧斯廷無論是在家還是外出時,都會有二十四小時的貼身保鏢,而正義宮到處都有治安警察。羅莎莉還告訴羅根,她目前正在正義宮裏做護士助理的工作。

羅根微笑地看著她:“你能把我帶進去還不讓別人看到嗎?”

羅莎莉點點頭,說:“你要是非去不可的話,我會帶你去的。”

羅根一時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那就明天早上吧。”

她出門上班後,羅根也出去辦自己的事了。他買了拆卸瓦爾特手槍並給它上油所需要的清潔套裝。接著,他租來一輛奔馳汽車,把它停在離旅店一個街區遠的地方。他上樓回到房間,寫了幾封信,一封寫給他在美國的律師,一封寫給他的商業合夥人。他把信放在口袋裏,等羅莎莉下班回來後再去寄送。然後,他把瓦爾特手槍拆開,徹底清潔幹淨,再重新組裝好。他把消聲器放進辦公桌抽屜裏。這最後一次,他想要絕對瞄準,而消聲器會影響到瞄準的程度,他又不確定到時候能不能離馮·奧斯廷足夠近。

羅莎莉回來後,他問:“你確定馮·奧斯廷明天會出庭嗎?”

“是的。”她暫停片刻,接著問,“我們要出去吃飯嗎?還是你想讓我弄點兒吃的來,就在房間裏吃?”

“出去吃吧。”羅根說。路上,他把信件扔進了路過的第一個郵筒。

他們在著名的啤酒屋吃飯,那裏就沒有容量少於一誇脫[1]的啤酒杯,二十種不同口味的香腸隻是開胃小食。晚報上有一則有關文塔·帕傑斯基在布達佩斯被殺的消息,據報道,民主黨地下組織被認為要對該起謀殺負責,秘密警察隨即開展了一係列突襲搜捕。幸好,炸彈隻炸死了目標受害者,並未傷及他人。

“你原本就是這樣計劃的嗎?”羅莎莉問。

羅根聳聳肩:“我在象棋上做手腳時,已經盡了全力。可會發生什麽,誰也無法預料。我本來還擔心某個服務員可能會被飛出去的碎片擊中呢,幸好帕傑斯基是個大塊頭,炸彈隻炸到了他一個人。”

“現在,隻剩下馮·奧斯廷了,”羅莎莉說,“如果我跟你說,他看起來像個好人,你會改變主意嗎?”

羅根無情地笑了。“你這麽說我一點兒也不意外,”他說,“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他們不再談論此事,但他們都心知肚明,這很可能將是他們共度的最後一個夜晚。他們不想回到那個擺著綠沙發和窄床鋪的房間。於是,他們從一個大得像穀倉的啤酒屋去了另一個啤酒屋,喝著杜鬆子酒,聽著德國人歡快的歌聲,看著他們在長長的木桌旁咕嘟咕嘟地喝下無數杯啤酒。這些人高馬大的巴伐利亞人將一串串又小又粗的香腸狼吞虎咽地吃下,又用滿杯泛著泡沫的金黃色啤酒將它們衝下肚,吃到飽膩的人在酒氣熏天的擁擠人群中拚命擠出一條路,衝向鋪著大理石瓷磚的洗手間,趴在巨大的特製嘔吐池旁吐了起來。他們把吃下的所有東西吐個精光,再擠回木桌,大聲嚷嚷著要來更多的啤酒和香腸,卻隻是為了能再回到洗手間,又一次將它們吐光。

他們是很惡心,可他們也充滿了生機和溫暖,溫暖到巨大的啤酒屋裏像烤箱般炙熱。羅根一直在喝杜鬆子酒,羅莎莉則換成了啤酒。最後,他們都喝得醉意蒙矓了,才開始朝旅店走回去。

經過停在路邊的奔馳車時,羅根對羅莎莉說:“這是我租來的車,明天早上我們開著它去法庭,把它停在你上班的出入口旁邊。如果我出不來了,你就開著它離開慕尼黑,千萬不要來找我了,好嗎?”

“好。”她說。她的聲音在顫抖,於是他握住她的手,好讓她不要哭泣。她把手抽了回去,但隻是為了要從皮包裏掏出鑰匙。他們走進旅店,爬上樓梯時,她又牽起他的手,再次鬆開時,隻是為了打開房間的門鎖。她走進房間,打開燈。等在她身後的羅根聽到她驚恐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情報特工阿瑟·貝利竟然坐在綠色沙發上,斯蒂芬·沃羅斯科則在他們身後把門關上了,沃羅斯科右手拿著一支槍,兩人都麵帶微笑。

“歡迎回來,”貝利對羅根說,“歡迎回到慕尼黑。”

[1] 1誇脫約為950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