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三岔五地跑到墓地上,去陪衛大胡子坐一坐,去陪他說說話兒。他在的時候,我總覺得我們有的是說話的機會,犯不著掏心掏肺地把話說盡,沒想到他連這樣一個機會都沒有給我留。
上帝為你關閉一扇門的時候,同時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當殘留在我心底的那縷希望終於被無情的現實撲滅之後,我真的失去了活下去的興趣。我甚至還幻想過,我應該爬上摩天大樓的最高層,身上束上一條長達數十米的白飄帶,上寫著:“誰偷走了我的愛?”幾個赫然的大字,然後從窗戶跳出來,半空中的我十分瀟灑地展開雙臂,長長的飄帶在我的上方豎成一條直線,上麵的字讓過往的人看得心跳,我就在人們的一片驚叫聲中完成我的行為藝術,當我“撲通”一聲摔到路麵上時,身上的飄帶便像挽紗一樣輕輕地落在我的身上。凡是在場的目擊者都被我的行為藝術驚呆了,有的唏噓再三,有的扼腕歎息,甚至,有幾個純情的女孩被我的行為感動得淚水漣漣。或者當我落下的時候,正好摔在了一輛白色的小車前麵,小車突然刹住了,車中的那個女人看到飄帶上的字,看到血泊中的我,看到四周的圍觀者,看到淚水漣漣的女孩們,打開車門,瘋了般地朝我撲來……
我不止一次地設想著我應該怎樣去死,因為死是最好的歸宿。就在我煞費苦心地設計著種種死亡的方式時,上帝為我啟開了另一扇門。
我寄放在畫店中的所有畫兒都出售完了,而且價格不菲,以至於那些畫店的老板爭相為我代售。這多少給予了我心靈上的撫慰,給予了我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最初寄放在衛大胡子那裏的作品也賣完了,衛大胡子派手下的人把畫款交給了我。我問來人,衛大胡子還好嗎?他說還好。我想到還欠著衛大胡子為我租房的錢,就如數數出來交給來人,讓他代我交給衛大胡子。自從那次鬧僵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來往過。他的壽衣行為藝術已經搞過了,搞的時候他沒有叫我,我也假裝不知道。據說,搞的還算成功,許多媒體都做了報道,張咪所在的時尚雜誌社還做了重點報道,我想這肯定與張咪的私人情感有很大的關係。文章刊出來後,張咪特意給我送了一本,張咪的報道寫得很不錯,夾敘夾議中列舉了許多名家對這次壽衣行為藝術所持的態度,還配發了許多照片。洋洋灑灑的敘述,飄逸靈動的文字,就像張咪的人兒一樣。
“你不應該同衛大胡子鬧僵。”張咪說,“即使你們的藝術風格不一樣,但這並不妨礙你們成為好朋友。”
我說:“不是我想同他鬧僵,是他逼著讓我做壽衣模特兒,我不答應,他就翻臉,這能怪我嗎?”
張咪說:“我真為你們難過,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兒,真不值得。”
我說:“我也很難過,為失去這樣一位好兄弟。但是,緣分盡了,也隻能如此。”
張咪說:“緣乃天定,分在人為。有機會你們坐下來談談,重歸於好算了。”
我說:“這就好比一根繩子,斷了再接上,是會留下疙瘩的。”
張咪說:“你們真是些怪人,一個比一個怪。”說完她掏出一張票,遞給我說,“這是周日晚上的音樂會票,我向老總多要了一張,到時候我們一塊兒去聽音樂好嗎?”
我說:“好,到時候我一定去。”
我和張咪的關係一直不遠不近,不親不疏,這個我曾意**過多次的女孩兒,隻要我提出同她上床,憑我的直覺她是絕不會拒絕的,但是,我卻不能和她上床,隻能意**。我知道,雖然火火已把我傷害得鮮血淋漓,我也曾咬牙切齒地詛咒過她,但要我從心靈深處將她抹去又是不可能的,既然這樣,我就不能全身心地去愛張咪,也就不能同她上床。道理就是這麽簡單。
我的畫兒突然走俏一下子改變了我的生存窘迫,也大大削弱了我自殺的念頭,增強了我的自信心。我又重新拾起了畫筆,強迫自己慢慢地進入狀態。就在這一天,一位不速之客闖進了我的寒舍。這位不速之客是一位年近6旬的老人,戴著一副眼鏡兒,他看我的時候,目光不是從鏡片中透出來的,而是從眼鏡的上頭透過來,這不免有點滑稽的色彩。我很想親手為這位老人把眼鏡扶正,但考慮到這也許是他的嗜好,就隻好作罷。老人證實了我叫周風之後,才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畫商,要向我定20幅畫兒,說著把兩遝錢推到我的麵前說,這是定金,你數一數,共2萬元,你給我打個收條就行了。我盯著茶幾上的2萬元錢,怎麽都覺得這不真實,我的畫兒難道就那麽好,就那麽值錢嗎?我說我的畫兒值不了那麽高的價,你是不是找錯人了?他說沒有,你的這幅《回眸一瞥》我花6000元,你肯出售嗎?他的目光從眼鏡上方透過去,盯著那幅畫兒說。我說不,這幅畫兒給多少錢我都不賣。去年就有人要過,我寧可窮死,餓死,也不會把她當商品賣掉。他笑眯眯地說,這就對了,說明我很識貨。他又說,如果你現在有現成的畫兒,先交給我一批也行。我就把床底下的那卷畫兒拿出來讓他挑,他看得很仔細,看完數了數,正好12幅,就說,這12幅我先要了,還差8幅,等下月我再來拿。說著他主動打了一張條子,落款處寫著黃源。他說你也給我打一張條,就寫今收到黃源20幅畫款2萬元,已付12幅畫,到下月再付8幅。
我隻好按黃老先生的叮嚀打了一張欠條。黃先生收起畫兒和欠條就要告辭,我再三邀請他共進晚餐,他推說有事,匆匆離去。
我已習慣了同行的冷眼,也習慣了畫商們不屑的眼神,當這樣的好事突然降臨到我的頭上之後,我隻覺得這虛幻得像一場夢一樣,可茶幾上的2萬元錢,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錢是個好東西,真是個好東西,它令人歡欣,令人振奮,倘若我去年今日遇到像黃先生這樣的好伯樂,去年今日有這麽多的錢,我就會毅然阻止火火去幹第二份職業,她不去幹那份工作,我們也不至於產生那樣大的矛盾,也不至於分手。一想到這些,我的心裏就一陣陣的傷痛,一陣陣的失落。
悲喜交加中,我決定找幾個朋友慶祝慶祝。我打通了丁良的電話,他說他在珠海陪導演選外景。我又想起了衛大胡子、小丹,如果他痛快地答應倒也罷了,如果他不答應呢?我豈不是自找難堪?我又想起了張咪,但剛撥通了她的電話,馬上又掛了,既然我不能真心地去愛她,又為什麽要去招惹她呢?畢竟她不同於隻有性沒有愛的綠毛水怪,也不同於隻圖一夜情,天亮之後就分手的那位款姐,她是一位尋找真愛的女孩兒,對這樣的女孩兒隻能嗬護,絕不能傷害。
上次我如約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來到人民劇院的門口,她打著一頂小紅傘早已等候在那裏,細雨中的她更加清純如水,楚楚動人,那翹首企盼的樣子令我猛然一顫。那一刻,我被她深深地打動了,這麽好的一個人兒,我為什麽不去愛,為什麽不去珍惜?為什麽不把那個背叛了我的女人,那個攀龍附鳳的女人從心裏徹底抹去,讓位給這個細雨中癡癡等我的人?
我走到她的身後,本想嚇她一下,她卻扭頭粲然一笑說,我早已注意到你了,想嚇我?等下次吧。我隻好不尷不尬地一笑說,這麽警覺的小丫頭,看來我要拐賣你還真有點問題。她笑著說你想得美,你拐賣我?我還想拐賣你呢。我壞笑著說誰家要是沒有爺還差不多,否則,誰要我?我本是一句調侃,沒料到她卻接上說,我要!我聽了心頭一熱,就伸手拉起了她的小手說,你就不怕我把你拐賣了?她抽出手在我的背上打一拳說,你胡說些什麽呀?
如果我的心態朝此發展下去,也許很快就能同張咪打成一片,但是,有些事兒並不是以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的,也許是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也許是某個細微之處。就在我進入音樂的世界裏,任想像 -的翅膀隨旋律飛翔的時候,猛然間我又想起了火火,想起我們一塊兒看《開往春天的地鐵》的情景,火火將身子前傾到我的肩上,我從她微微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一股清澈宜人的新鮮水果的香氣。而今這香氣飄到哪兒去了呢?這樣想來,我的情緒一落千丈,原本愉快的心情就被這刹那間的意念破壞得一塌糊塗。音樂會結束後,張咪還期望我陪她去散散步,我推說身體不舒服,就匆匆道別了。
我是個情緒化很重的人,我知道這是我的弱點,也想去克服,但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不是你想改變就能改變得了的。既然我還是無法把那個令我刻骨銘心地愛著又咬牙切齒地恨著的女人從心底抹去,我就不得不有意地疏遠張咪,不得不掛斷剛剛撥通的電話。
我在街上溜達著,內心裏充滿了孤獨。我看到一個女人搖曳生姿地向我迎麵走來,走到近處,才看清這個人是綠毛水怪。我說我請你吃飯,她高興地說,好呀,好久沒有進餐廳了,正想著有個飯局多好,果真就有了飯局,還有什麽人?我說沒有,就請你。我覺得我應該請請她,且莫說我們有過兩次歡愉,就憑她平時對我的關心,我也該答謝她一下。她說,是不是發財了?我說我的畫兒被統統收購了。她說值得慶祝,其實我一直看好你的繪畫才能,你遲早會出人頭地的。我說謝謝。我說完了這兩個字,我們就進了一家裝修不錯的餐館。
在吃飯的時候,我預感到今天會發生什麽事兒。在過去的歲月裏,無論是好運還是厄運,在降臨到我頭上的時候,總會有一種預感,隻不過那種預感不是很強烈,而都是在事發後我將它們聯係到一起的。可是,今天卻不一樣,我清楚地感覺到我的心非常慌亂,空空的像失落了什麽東西,我想我的生活中可能會發生點什麽,便暗自告誡自己要小心謹慎。
綠毛水怪也很能喝酒,我們倆邊吃邊喝邊聊。一瓶白酒下肚,我就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到吧台結了賬,便與綠毛水怪結伴而回。
我們順路拐過另一條街,遠遠地看到幾個酒鬼正在打架,我本想繞過去走,綠毛水怪卻驚呼道:“你看,那不是衛大胡子嗎?”我一看,衛大胡子正一個敵3個,小丹著急地站在一邊大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雖說衛大胡子人高馬大,但畢竟對方人多勢眾,衛大胡子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小丹撲上去欲助衛大胡子,反被一個男人很猥褻地從後腰抱了起來,哈哈大笑著向同伴炫耀,那個動作看上去十分流氓。據小丹事後說,她和衛大胡子在一家小餐館吃完飯之後,衛大胡子去結賬,她先行一步出門想透透風,沒料到撞上了那3個酒後的小痞子,他們看小丹長得靚麗,就圍上去調戲小丹,口出汙言穢語,還在她身上亂捏**。衛大胡子在小丹的驚叫聲中怒不可遏,衝上去就將其中的一個一拳打翻在地,其他兩人立即放開小丹來圍攻衛大胡子。衛大胡子正在對打時,被打翻在地的那個躍然而起,向衛大胡子的身後襲來,衛大胡子猝不及防被擊個趔趄,這時,小丹衝上去欲解圍,就被其中的一個流氓攔腰抱住了。這時候我們也就出現了。
當我看到這一幕時,立刻就像一根離弦的箭一樣,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幾乎就在刹那間,我看到衛大胡子一下子拽住了那個猥褻小丹的流氓的頭發,把他扯得眼睛翻上了天,在那小子“嗷”的一聲長叫中,一把雪亮的刀子從另一個流氓的手中亮出,捅向了衛大胡子的腰部。而我就是在這個時候一拳砸在那個持刀小流氓的麵頰上,把他打得倒退了四五步後跌倒在地上。就在這時,衛大胡子手一鬆,那個小流氓掙脫了。他們一看大事不妙,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逃之夭夭了。
我問衛大胡子傷得怎麽樣?衛大胡子說沒事。小丹驚呼道,什麽沒事,血,你看血都從腰上流出來了。衛大胡子還是說沒事。我說去醫院,趕快去醫院。綠毛水怪招手叫了輛出租車,我們4人一塊兒上了車,綠毛水怪坐在前排,我和衛大胡子、小丹坐在後排。
在去醫院的路上,衛大胡子一直流血不止,我朝司機吼道:“你快一點行不行?”
衛大胡子勉強笑了一下,輕輕捏了捏我的手說:“兄弟,畢竟是兄弟。關鍵時刻還是會幫我的。”
我不由得鼻子一酸說:“衛兄,你別說了,我心裏其實很難受,也很後悔我的固執。我已經失去了心愛的女人,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這個朋友。”
衛大胡子說:“其實,我比你還難過。你是個很有個性……的畫家,我不應該……強人所難。”說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我心裏一緊,說:“疼嗎?你依在我身上,這樣會舒服些。”他依在我的懷中,血水已經將他的大半個身子染紅了。我衝司機急道:“師傅,你再開快點,求你再開快點。”
司機說:“這已經開到最快了,再快會出問題的。”
小丹一看衛大胡子身上流了那麽多血,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都是我惹的禍,要不是我,你也……也不會……被他們……”說著小嘴兒一撇,“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說:“小丹,你別難過,不會有問題的。”我嘴裏這麽說,心裏卻十分擔心。
衛大胡子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額頭上滲出了一顆顆鬥大的汗珠。
衛大胡子說:“我要是……要是真的……不行了,兄……兄弟,你就……幫我照顧……小丹。”
我的淚水一下子衝出了眼眶:“不!你別這麽說,你會好的,你一定會好的。”
小丹哭著說:“衛翔,你會好的,你一定要堅持住,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
衛大胡子說:“假若我走了,這也是命,別……為我難過,店兒……就……交給……你了。”
小丹失聲叫了起來:“不!不、不、不!我不能讓你離開我,我死也不能讓你離開我!”
透過車窗外的燈光,我分明看到了衛大胡子的眼裏盛滿了淚水,他嘴唇動了幾下,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到了醫院,衛大胡子已經昏迷得不省人事了。把他送進急救室後,我們3個人就守候在門外,焦急地等待著他獲救的消息。看著淚水漣漣的小丹,我的淚水又一次衝出了眼眶,我立即掉過身子,一任淚水衝洗著我的臉麵。兄弟,我的好兄弟,你千萬千萬別這樣走了呀!我在心裏默默地為他祁禱著,同時後悔自己晚上吃飯時,為什麽不去叫他?要是叫上他,能出這樣的事兒嗎?我真是一個小人,一個十足的小人,我攥緊拳頭,狠狠地在我的臉上、頭上砸了起來。綠毛水怪驚叫道:“周風,你這是幹什麽?你幹嗎呀?”小丹一看我這樣,抱著我的手臂說:“周哥,我不許你這樣,我不許你這樣。”我說:“這都怪我,我要是早來一步,也不會有這事兒的。”
就在這時,急救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我們一下衝上去圍住醫生,問病人怎麽樣了。
醫生說,病人失血過多,要輸血,可是現在血庫中沒血了。你們誰是AB型的?
我說,我是O型的。
醫生說,O型的也行,跟我來。
我跟著醫生進了診斷室。我說,醫生,你放心抽,需要多少抽多少,我的身體很棒。
醫生說,再棒也是有底線的。
當針頭插入我的血管中,鮮紅的血液向外流淌時,我竟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隻要能救衛大胡子,即使將我的血抽幹,我也願意。
我不知道抽了多少毫升,醫生拔下針頭,用棉球在針眼處按住說,好了,多喝些水,多吃些水果。
走出診斷室,小丹和綠毛水怪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見了我,小丹撲上來攙住我說,沒事吧?我說,沒事。綠毛水怪給我遞過來一瓶水,我一口氣喝掉了半瓶,還是沒有壓住內心的焦急。
我說,等著吧,不會有事的。
小丹像個怨婦一樣點了點頭,淚水就在點頭之間又流了出來。綠毛水怪像個大姐似的,拿出一張餐巾紙遞給她說,他不會有事的,放心好了。
我們就坐在門口的長椅上,默默地等著衛大胡子。
不知等了多長時間,急救室的門又一次“嘩”地打開了,我們3個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向醫生迎去。
醫生搖了搖頭,無比惋惜地說,挽救無效。
如一聲晴天霹靂,瞬間將我的腦袋擊裂了。
“衛大胡子……”我大吼一聲,衝進了急診室。我不相信這是事實,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可能一撒手就走了呢?
衛大胡子走了,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走了。他生的並不偉大,死的也不怎麽光榮,可在熱愛他的朋友們的心裏,卻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痛。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就像空中的一粒塵埃,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這位一向超凡脫俗的藝術家,曾經信誓旦旦地坦言不為情困,沒想到到頭來還是死在了一個“情”字上。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處理完衛大胡子的後事,我已瘦了一圈兒,我的胡須也莫名其妙地從唇上冒了出來,這一切都表明,衛大胡子的死的確對我觸動很大。那幾個小流氓很快就被公安局抓起來了,我相信法律將會對他們作出公正的審判,但無論怎樣,衛大胡子卻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這是無法變更的事實。
我隔三岔五地跑到墓地上,去陪衛大胡子坐一坐,去陪他說說話兒。他在的時候,我總覺得我們有的是說話的機會,犯不著掏心掏肺地把話說盡,沒想到他連這樣一個機會都沒留給我。不給我留,我隻好到墓地去找他說。
一次,我躺在墓地的草叢中睡著了,夢中的我口渴難當,站在飲料攤前,準備買一瓶礦泉水喝。可是,我不知道我的錢包到哪裏去了,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分錢,正在這時,我看到衛大胡子帶著小丹過來了。我高興地說,趕快給我買瓶礦泉水,我渴死了。衛大胡子卻說,我白交了你這個朋友。我一聽,傷心得背過身去,淚水就從我的眼中湧了出來。
“周哥,你醒醒。”朦朧中我聽到有人叫我,睜開眼見小丹伏在我的身邊搖著我。
我揉了一下眼,坐起身來說:“我剛才夢見了衛翔,夢見你跟他在一塊兒哩。”
小丹說:“夢要是真的就好了。”說著,淚珠兒就從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滾了出來。
通過處理衛大胡子這件事,我與小丹一下子拉近了距離,雖然過去我們也有接觸,但我隻看到她活潑可愛的外表,卻看不到她的本質。在處理衛大胡子後事的時候,我才發現她除了美麗的外表,還有一顆真誠善良的心。她拿出衛大胡子積蓄的一部分,買了一塊非常不錯的墓地,將衛大胡子安葬後,就打算將其餘的積蓄統統寄給衛大胡子的父母。我勸她留下一點零用,她卻說人都走了,我留下錢還有什麽用?再說,把他的錢用在該用的地方,我的心才會好受些。我說,既然如此,就按你想的辦吧。她寄出錢後,又告訴我說,她打算辭掉那份工作,要把衛大胡子的店兒開下去,她說他走的時候把店兒交給我了,我必須開下去,也是對他亡靈的一個安慰。小丹畢業後被一家師範學院聘為美術老師,工作比較輕閑,辭職真有點可惜。我考慮再三,想了個兩全其美之策,我說這樣好不好,我們先找個人替你看店,你上班也不算太忙,有空過來照料照料,工作還是先別辭了。她說,周哥,我已想好了,我隻有辭了職,才能安心經營。想不到這丫頭在柔弱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堅強的心。對此,我也不好再阻止,隻好說你要堅持的話,就這麽幹吧。她又說,周哥,在深圳我也沒有什麽親人,你就是我惟一最親的人了,你要是真的不想讓我辭,我就不辭了。我心頭一熱說,辭吧,強迫自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後來,她真的辭了職,正式成為飛翔書畫店的老板。
此刻,當我又一次看到淚水從她的眼裏流出時,真想親手為她拭去。我為她的這份真情而感動,要是換上火火,她能做到嗎?能為我選擇墓地,為我落淚嗎?我閉上了眼睛。
“周風?”我聽到張咪的聲音,睜開眼,她已蹲在了我的眼前。
“你瘦多了。”她說,她的語氣裏充滿了無限的疼愛。
“這對我來講,是一場人生的劫難,能不瘦嗎?”我苦笑了一下說。
張咪說:“你是個太重感情的人,周風,你這一點令我十分欽佩。”
我搖了搖頭說:“其實,麵對長眠於地下的衛翔,我的人格並不高尚。”
小丹接過話說:“周哥,你不能這麽說,你們都是很好的人,要不是為了我,他也不會走上這一步的。”說著又“嚶嚶”抽泣了起來。
我說:“好了,好了,別再說這些傷感的話了,我今天帶你們去一個愉快一點的地方。”說著便站起了身。
小丹和張咪也隨之站起身。
張咪問:“去什麽地方?”
我說:“我們到天後廟玩一趟。到了佛門淨地,也許會改變我們的心情,讓我們超脫一些。”
張咪說:“好,我們就去那兒。小丹你說好不好?”
小丹拭著眼淚點了點頭。
天後廟不算遠,坐車一個小時就到了。
進了廟,但見古鬆參天,青煙嫋嫋,一看就是一方聖潔之地。拾階而上,心裏純淨得如同一潭清水,一切欲念、喧囂,在這一刻統統化為烏有。
進入聖元殿,念經誦佛聲不絕於耳,虔誠的拜佛者接踵而至,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慈祥地目視著萬物眾生。張咪說,我們都許個願吧。我說好,我們都許個願,小丹也許一個吧。
她倆一一上了香,磕了頭,許了願。我點香叩頭後,雙手合於胸前,竟然又想起了火火,就默默祈求菩薩保佑,讓她回到我的身邊,我將不再計較她的過去,仍然像過去那樣對她疼愛有加。出得殿門,張咪問我,你猜我許了什麽願?我搖了搖頭說,猜不出。她詭譎地笑了一下說,我許的願與你有關。我的心顫了一下說,是嗎?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讓菩薩保佑,與你結為伉儷,白頭偕老。我忙說,不能說,許的願不能說出口,說出來就不靈了。我的話驚得張咪急忙用手擋住了張得像桃一樣的嘴。看著她這副天真的樣子,我一陣好笑。我的一句玩笑話,本來隻是想阻止她問我許的什麽願,不料卻使她驚恐之餘又後悔不迭,吵著要重新去許願,說這次許完了誰都不告訴。小丹說,你別神經了,要真那麽靈驗,世上就不會有苦難了。我說小丹說的沒錯,這隻是一種寄托,卻不是人生的保險單。張咪的情緒頓時有點低落,那怏怏不樂的樣子反倒令人憐愛。
晚餐後將兩位小姐護送到飛翔書畫店後,我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剛一進門打開燈,綠毛水怪就拿著一份報紙興衝衝地進門說:“周風,你的畫兒在全國獲獎了,祝賀你。”
我說:“什麽獎?你是不是搞錯了。”
她說:“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周風獲得了二等獎,怎麽能搞錯呢?”
我說:“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你怎麽能說那個周風就是我?”
我十分清楚,即使全中國的畫家都獲了獎,我也不可能獲什麽獎,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給任何一個機構送交過參賽作品。
綠毛水怪說:“說好了,是你獲獎你請客,不是你獲獎我請客。”
我說:“好,正好明天我想喝幾盅。”
綠毛水怪笑盈盈地將《中國畫報》遞到我的眼前說:“你認真看看!”
拿過報紙,“全國青年畫大獎賽獲獎名單”幾個字躍入我的眼簾,下寫道:“二等獎《春日牧歸》(水墨畫)深圳周風。”看到這裏,我真的傻眼了,我的確畫過《春日牧歸》,可是,我並沒有參加過什麽大獎賽呀,這怎麽可能呢?而這白紙黑字又分明寫著我的姓名和我的畫名,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綠毛水怪又將報紙翻到3版說:“你再看看,還有獲獎作品選發,是不是你的?”
報紙上的那幅《春日牧歸》,正是我的作品,是我來深圳之後畫的,後來不知賣給了誰,現在竟然獲了獎,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問綠毛水怪。
綠毛水怪說:“你問我,讓我去問誰呀?”
我說:“你是怎麽看到報紙的?”
綠毛水怪說:“今天下午有位姓黃的老先生來找過你,他沒找到你,就讓我把這份報紙交給你,並說,你要是有什麽問題,可給他打電話,他的電話號碼在報紙的下方寫著。”
我翻到報紙的下方,果然看到他留下的電話號碼,就問綠毛水怪,黃老先生還說什麽沒有?
綠毛水怪說:“沒有。”
我說:“我得打個電話問問他。”說著就向門外衝去。
綠毛水怪說:“你現在成了名家了,應該有一部手機,跑來跑去打電話,就不怕掉份兒。”
我回頭說了句:“謝謝你!”就跑出了院門,進入黑夜之中。
對這樣的事我無法不激動,畫畫兒的人都清楚,要是誰的作品獲得了全國大獎,就意味著他已躋身於名家的行列,從此以後他的作品就不愁賣不出去,也不愁賣不上好價。這樣的名譽是每個像我這樣的流浪畫家夢寐以求的事兒,我又怎麽可能例外呢?如果這個周風真的是我,毫無疑問我的命運將會從此發生質的改變,我將是深圳畫家村升起的一顆耀眼的新星,畫家村也將因我而名聲大振。
我打通了黃老先生的電話,自報家門說:
“黃老先生,您好!我是周風。”
“周風,恭喜你,你的作品獲得了全國大獎。”
“可是,黃先生,我並沒有送作品參賽,而這幅作品又的確是我的,我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黃先生一陣哈哈大笑之後說:“那幅參賽作品是我寄去的,我原本期望能獲個優秀獎也就知足了,沒想到獲了二等獎,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
我一聽,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就說:“黃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怎麽感謝您才好。我們素昧平生,您卻這樣看重我,幫助我,我真是三生有幸,您的大恩我將沒齒難忘。”
黃先生說:“話可別這麽說。我是個商人,商人自有商人的目的,把你炒紅了,我也有利可圖啊!”說著又一陣哈哈大笑。
聽到老先生的笑聲,我心裏像喝了甘泉似的暢快。我說:“黃先生,還有一件事兒我不太清楚,我上次給你的畫中沒有這幅《春日牧歸》,你是從哪裏搜集到的?”
他說:“其實,我在預定你的畫兒之前,已經收購了你的好多作品,《春日牧歸》隻是其中的一幅。”
我說:“您真是一個有心人呀,沒有您,就沒有我今日的一切,……”說到這裏,我竟激動得無語凝咽。
黃先生說:“好了好了,感謝的話兒就不要說了,你現在成了名,就要按照名家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以後切忌浮躁,要靜下心來,好好作畫,珍惜這個名譽。”
我說:“我會的,我會的!”
掛了電話,感覺心兒隨風一起飛翔,飛向了高山,飛向了白雲,飛向……我的淚水“唰”地一下流了下來。十年寒窗,終於換來了今日的成功,如果九泉之下的衛大胡子知道了,他肯定會為我的成功感到高興的。那麽火火知道了呢,又將會是怎麽的一種心情?是感到高興,還是為她的背叛後悔?後悔就後悔去吧,我所期望的就是讓她後悔,就是讓她知道,周風不是她想像的那樣永遠貧困,他憑著他的才氣,同樣能得到她所得到的那點物質財富。就在這時,我的腦海裏突然閃現了一首不太著名的詩人寫的一首詩:
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應該有足夠的勇氣
隻身闖進暴風雪
讓那個傷害過他的女人
在暴風雪過後的原野上
提起他的名字就哭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