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艾達打算在湯姆生日那天去布萊頓看他的前一天,她開始麵對自己逃避了幾個星期的問題。該是她向伊麗莎道歉的時候了,她應該坦率地和對方談談自己在樓梯上聽到的事情。她沒有勇氣打電話給伊麗莎。因此,她決定在午飯後先手寫一封電子郵件的初稿。她坐在客廳裏,一邊寫作,一邊不時抬頭看一眼藍白色的天空,這一天,一個星期的天氣似乎都被塞進了幾個小時裏:一會兒陽光明媚,一會兒陰冷潮濕,現在則刮著風,窗框晃動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艾達仍然穿著睡衣,盡管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她膝上放著一遝紙,下麵還墊著幾本字典。她覺得自己很幼稚,寫了幾句話,而後又把它們劃掉,小心翼翼地修改語言,這讓她想起了自己寫詩時的感覺,但她知道這樣做是對的,伊麗莎應該得到一個解釋,而且艾達已經無法忍受那種懊悔的感覺了。她正要試圖說明自己的虛榮心是如何被她所聽到的事情挫傷時,有人敲了門。她吃驚地站了起來,完全沒料到會有人來。

兩名警察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他們一定是在某個特殊的部門裏供職,因為他們的製服看起來很奇怪,事實上,它們看上去更像是戲服。

其中一人摘下了帽子,微笑著說:“您是艾達·羅伯遜女士嗎?”

她回答說是的。

當看到那個男人淺灰色的眼睛時,她的血液似乎加快了流速;上次警察來她家是在邁克爾去世的時候—這一次是誰去世了?她想一定是伊芙,或者是格溫,或者是所有人,在布萊頓一場她還沒來得及聽說的可怕槍戰中被槍殺了。她幾乎不能呼吸了,她感到吸進肺裏的空氣十分濃稠。

“我們可以進去嗎?”警官問。

“可以,請進,當然可以,請進來吧。”艾達聽到自己說。

她把門打開了些,讓他們從她身邊經過,這時,她注意到一輛白色的大貨車正停在她家門前。街上空無一人,有那麽一瞬間,艾達記住了這單調乏味的景象,意識到她以後可能會想起這個失去了一切的時刻。接著,她轉身回到屋裏。兩個警察正站在走廊裏。

第二個警察拎著一個很大的手提箱。奇怪的是,他蒼白的大手裏還夾著一張紙,在手提箱的把手處揉作一團,似乎在他動身來這裏之前,一直都拿著那張紙。艾達看得出這是她在牛津到處張貼的“出租外婆”的廣告,上麵有一位她從穀歌圖片上搜到的美麗的老婦人的照片,底部還有艾達的收信地址,以備客戶聯係。

“我們到客廳裏談吧。”她對那兩個男人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幹渴。她意識到自己從早餐後就滴水未進了。

她聽到男人們走進客廳的聲音,便關上了前門。在走到他們身邊之前,她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她看起來蒼白而衰老。

在客廳裏,其中一個警察把箱子放在地上,打開了它。艾達看到裏麵裝著其他許多袋子,是那種可以用來運送羽絨被的大塑料編織袋。她似乎還看到了一捆繩子、耳塞和一包黑衣服。她還沒來得及問箱子裏的東西是怎麽回事,另一個警察就開口道:“屋子裏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她回答。

“今天有人要來嗎?”

他脫下了帽子,露出了金色的短發,幾乎剃成了寸頭。也許這附近有強盜,警察是來提醒她的。

“沒有!”艾達說。

“你丈夫呢?”

“我是個寡婦。”

“你一個人生活嗎?”

“是的,沒錯。”

警察沒有回答。他看了看另一個警察。艾達嚇壞了:附近一定有壞人,幾戶之外有個可憐的老人就被殺害了,而凶手此刻正在四處尋找下一個目標。

“我想你已經在家裏裝了報警器之類的,來保護自己的安全?”警察問道。

“沒有,”艾達尖聲說,“我當然沒有!”

她走近他,急切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接著,他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他把那長著雀斑的手蜷成拳頭,在半空懸了一會兒,然後朝她的臉打去。

拳頭打在了她的鼻子上。艾達聽到了鼻骨碎裂的聲音。一瞬間,疼痛襲來,她對所發生之事的怪異,以及熱血從臉上流下來的狀態感到驚詫。接著,那人的拳頭又縮了回去,他眯起了眼睛。他正在瞄準,然後又一拳打在她的臉上。第二個人來到了她的身後,她意識到,他不是要抓住她,而是要確保她不會逃跑。她向後倒了下去,身體倒在了地上。她一定撞到了頭,因為當艾達再次蘇醒過來時,一切看上去都不一樣了。她隻能睜開一隻眼睛,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幾秒鍾裏,她覺得自己被帶去了某個地方,被轉移到了地堡或是可怕的地下刑室。隨即,她意識到自己是在家裏,隻有客廳被糟蹋了。仿佛有一隻大手把房子圍了起來,粗暴地搖晃著,好像房子是一個雪球:一切沒有固定的東西都攤在了地板上,書架上的書被推了下來,就連合上的窗簾也被扯開了一些。門口有一些鼓鼓囊囊的袋子,艾達認得是兩個男人帶來的箱子裏的那些,袋子裏裝滿了她和邁克爾的東西。還有其他裝滿了東西的容器,包括她自己的毛氈包,裏麵似乎塞滿了廚房用具。艾達仍然感到虛弱,沒法進行思考,接著,她緩慢地想起,她放進屋的兩個男人一定是造成一片狼藉的原因,他們不可能是警察。越是想清楚了始末,她就越害怕,她驚恐地意識到,她的手腳被綁起來了,她戴著耳塞,嘴裏塞了東西。她聽不清那兩個人在哪裏,但地板傳來的震動表明他們在樓上。她試著向門口挪動,但力氣已經耗盡了。她疼痛萬分,知道自己的鼻子完全被打爛了,因為她感到它正以一種令人厭惡的樣子豁開著。她向下看時,看不到正常情況下鼻骨的輪廓。她身體的其他部位也在疼痛,像是昏迷的時候被人踢了一腳。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小便。她哭了起來,隻有一隻眼睛能看見血和淚流到了臉頰上。

兩個男人下了樓。艾達閉上眼睛,假裝失去知覺。他們低聲交談著,整理著他們的戰利品。他們的聲音透過耳塞微弱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裏,仿佛她在水下一樣。

“你找到保險箱了嗎?”

“沒有。”

“我也沒有。”

“不過還是有很多珠寶。”

“是的。我還從她手指上取下了婚戒。”

“幹得漂亮。我拿了電腦和音響。它們可真舊。”

“沒錯。我覺得這台電視不值得拿走。”

“唔。”

“她的錢包—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找到了。還有護照。”

“很好。”

“我在她的書房裏發現了很多現金,在廚房裏又找到了更多。”

“她好像就等著我們來似的。”

“我們待會兒再盤點。”

“當然。”

艾達很震驚,這就像是電影裏會出現的那種對話,而她卻是在現場聽到的。她稍稍睜開眼睛,看到兩個男人都脫下了警服,隻穿了褲子和T恤。他們很強壯,這是自然,但除此之外,他們看起來很普通。她嚇壞了,當她正要再次閉上眼睛,以確保自己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時,她看到了讓她感到寬慰的東西—貓頭鷹。他們沒有拿走普裏莫·萊維的銅像貓頭鷹。它躺在地板上,從一張桌子的邊緣探出頭來,有些垂頭喪氣,但基本上沒有受傷。艾達盯著這隻動物,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穩定了一些,她看著它可愛的小身體、金色絲線編成的翅膀,以及萊維不知如何製作出的它臉上的溫和表情。接著,其中一名男子猛地朝她低下頭,看到她清醒了過來,便小心翼翼地踏過狼藉走了過來。他讓她靠牆坐了起來,而後看到他彎下右膝。他穿著一雙巨大的天伯倫步行靴,朝她的肚子踢了一腳。她喘不過氣來,從牆上滑落下去。她聽到有個聲音在說“行了,行了”。接著,她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