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麗莎知道艾達被送到了哪家醫院時,她知道這時去探望她已經太晚了。第二天早上出發前,她在被劫掠的書房裏翻了翻,找到了艾達以前的通信錄。她知道艾達有個姐姐在布萊頓,並認為她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電話才響了一聲,伊芙就接了起來,她在電話裏的態度很好,盡管她似乎並不知道伊麗莎是誰。伊麗莎聽到電話裏有個男孩在叫喊,但伊芙讓他安靜下來,好讓她聽伊麗莎這邊的消息。伊芙說她將乘下一班火車來牛津。
艾達被送到了約翰·拉德克利夫醫院,從伊夫雷騎自行車過去大約需要二十分鍾。伊麗莎花了一會兒時間才弄清楚艾達的確切位置,終於,一位接待員告訴了她樓層和病房,她就出發了。走廊很長,在白色的燈光下散發著病懨懨的氣息。電梯大得出奇,大概是為了容納裝有輪子的病床,伊麗莎經常會看到病人從身旁被推過去,他們閉著眼睛,身上掛著一袋袋顫抖著的**。她討厭艾達住在這裏。在另一處接待台上,有人問她是誰,她聽到自己說“近親”。
病房裏的病床有七張左右,每張**都有一個不同傷勢和穿著的老婦人。門邊,一個女人靠著枕頭坐著,毫無表情地盯著前方,她穿著醫院專用的病號服,衣服歪斜著,露出了小而低垂的**。伊麗莎走過去打了個招呼,兩人聊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叫貝絲,她摔了一跤,她不知道有沒有人來看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院。伊麗莎將她的衣服輕輕地擺正,吻了吻她的臉頰。
艾達躺在靠窗的一張**,俯瞰著牛津米色的寬闊郊區。沒有醫生或護士照顧她,她的身邊也沒有卡片、私人物品或鮮花。
看到艾達的臉,伊麗莎想哭,但她忍住了。她的右眼被一團鼓起的紅肉蓋住,幾乎看不見了。她那瘦削的臉腫脹著,看上去就像是卡通動畫裏受傷的人。她梳得發亮的頭發已經粗糙無光,夾雜著血跡,左耳後的一塊包紮布被剪掉了,**出皮膚。艾達身上的瘀傷色彩斑斕,讓伊麗莎感到很難過,她不得不緊緊握著自己的手,眼睛盯著床沿,以阻止自己的思緒在大腦中旋轉。
艾達正在睡覺,不知道是不是傷勢誘發的。伊麗莎帶了一本書來,她跳上了窗台,伴隨著房間裏設備輕微的嗶嗶聲和其他來訪者的低聲交談,她讀了起來。在艾達的病床對麵,幾個孩子拉著奶奶的手,向她展示他們從家裏帶來的畫。
艾達動了一下。伊麗莎放下書。她拿了兩件從斯溫伯恩路帶來的東西,她認為這兩件東西會比鮮花更讓艾達高興。她突然感到緊張,她和艾達已經好幾個月沒說過話了,不知道艾達會怎麽同她打招呼。
艾達睜開了她那隻完好的眼睛,開始把自己挪到枕頭上更高的地方。很明顯,她以為隻有自己一個人。隨著動作的用力,她的眉毛向上聳起。看到艾達是多麽脆弱,她承受了多麽大的痛苦,看到她在床墊上調整自己的姿勢需要多麽大的毅力,伊麗莎感到一陣心痛。
伊麗莎輕輕叫著她的名字。艾達環顧四周,試圖找到聲音的來源。她看到了窗台上的伊麗莎。
真的是她。這很荒謬,但那就是她。
伊麗莎像往常一樣穿著破洞牛仔褲,兩腿前後擺動著,露出了有些緊張的微笑。她們對視了長長的一分鍾。
“是你發現了我。”艾達終於說道。
這句話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說出來,她的舌頭太沉重了,嘴唇也腫了起來,不能幹淨利落地講出話來。但伊麗莎似乎明白。
“也是巧合。”她回答。
她從窗台上**了下來,輕盈地站起身,繞著床走了一圈,這樣她就能站在艾達那隻好眼睛的一側了。病房中間有一把椅子。她把它拖過來坐下。
“你的狀態不怎麽好。”她說。
“是的。”艾達說道,閉上了眼睛,很痛苦,“太愚蠢了,是我讓那些人進來的。”
“這不是你的錯。”
“房子裏的東西都毀了嗎?”
“不是所有,不過我想不少東西都被偷走了,包括你做‘出租外婆’的積蓄。”
艾達試著發出輕笑,但很快就疼得齜牙咧嘴。“啊,好吧,”她說,“這樣也好。這樣我就沒錢買敞篷車了。”
伊麗莎笑了。艾達盯著她的眼睛,嘴唇顫抖著。
“對不起,伊麗莎!”她說。
“我們以後可以談談這一切。”
“也好。”
“沒有必要現在就談。”
“也許吧。但我很抱歉,親愛的。”
伊麗莎搖了搖頭。
“但這一切帶來了一件好事,”她說道,“我走進房子的時候,裏麵一片狼藉,所有東西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但我發現了一件你許久都沒見到的東西。”
艾達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伊麗莎給她看了看自己放在腿上的東西:由普裏莫·萊維製作、邁克爾·羅伯遜夫婦收藏的兩隻銅線貓頭鷹雕像,它們完美契合,久別重逢。
艾達凝視著這小小的雕像,好像她再也不想看別的東西似的。淚水在她張開的眼睛裏氤氳,像是盛開的銀色花朵,直到它們迸了出來,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接著,她把視線從兩隻貓頭鷹上移開,看著伊麗莎的臉。兩個女人同時露出了微笑,她們本想說些什麽,但又都停下了話頭,再次微笑了起來,她們知道,此刻誰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