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澄問“操存舍亡”[1]章。
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入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2],亦隻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裏。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
又曰:“出入亦隻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3]邪?”(《傳習錄(上卷)·陸澄錄》)
【譯文】
陸澄就《孟子·告子上》的“操存舍亡”章請教陽明先生。
陽明先生說:“‘出入無時,莫知其鄉’這句,雖然是就平常人的心體來說的,但是求學的人也須知道心的本體原本就是這樣,如此,操存的功夫才沒有毛病。不能說‘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如果從本體而論,原本是無所謂出入的。要是非要說出入,那麽運用思慮就是出,但是心體的主宰常清楚地存在,又出個什麽呢?既然沒有出,又怎麽會有入?程頤所說的‘腔子’,也隻是天理罷了。哪怕終日應酬忙碌,隻要不出天理的範圍,就是在腔子裏了。要是超出了天理,就稱之為‘放’,這就是‘亡’了。”
陽明又說:“出入也就是動靜,動靜無常規,又怎能有方向呢?”
【解析】
這一節是非常難懂的。這裏談的“出”和“入”,即便譯為現代文,讀後明白的還是明白,不明白的還是不明白。因為這些文字後麵的東西沒有被挖掘出來,放在當代人所能理解的語境下。對於古代典籍,我們不能僅僅止步於翻譯成通順的現代文,其中的含意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東西。下麵我對這節的解讀,是參照了同道們不同的注解後,而審慎選擇的一種,不敢說絕對正確,僅供大家參考,如有更佳見解,歡迎指正。
“操存舍亡”章,出自《孟子·告子上》,原文較長,這裏不再引用,直接說其要表達的意思。原文中,孟子用山上的樹木如果經常被砍伐就不能茂盛做比喻,來說明人的良知如果放任其失去,就像是用斧頭天天去砍伐樹木一樣,無法保持旺盛。得出的結論就是如果用心維護,良知就像樹木一樣可以成長壯大。同樣的,經常砍伐(放任良知失去),良知就消亡了。然後說:“‘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意思是:“‘(人的心體)把握住就存在,放棄就失去;進出(心體無時無刻在把握和放棄中搖擺不定,就像人在一個屋子裏進進出出一樣)沒有一定的時候,也不知道它去向何方。’這說的就是人心吧?”概括來說,孟子認為,人本心都具有良知(這個“良知”指下文所說的“陽明良知”),但是常人往往自暴自棄,致使良知(這個“良知”指下文所說的“孟子良知”)失去。
陽明在這裏首先肯定了孟子的觀點,認為人的心體加以把握或者放棄都是可以操之在我,這種可操可舍的能力是“天之與我”的功能,同樣的觀點在清人彭端淑的《為學》一文中有類似的表述:“人之為學有難易乎,學之,則難者亦易矣,不學,則易者亦難矣!”
孟子的觀點也可以這樣說:人的良知如果致力去存養,則生長壯大;放棄培養,則自動消亡。但是陽明在孟子的觀點上更進了一步:心體的主宰常常昭昭在此,無所謂出入的。陽明這裏說的心體的主宰,和孟子所表述的良知是有區別的。孟子所表述的良知,更像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良心”“正氣”,是可以通過主觀的努力加以培養和維護的,所以有所謂“存”與“亡”。
而陽明所說的那個具有不死之身性質的“心體的主宰”,更像是人的自我覺察之心,如果將孟子的良知比喻為具有執行權的機構,那麽陽明所說的“心體的主宰”則是具有監察權的機構,無論心體在做什麽,這個具有監察權的“心體的主宰”都是可以覺察到其是否符合天理的。但是具有監察權的這個“心體的主宰”,權力也僅僅止於監察,它可以對“對與錯”做出判斷,但是,“糾正錯,回歸對”還是要依靠孟子的那個具有執行權的良知。
具有監察權的“心體的主宰”,我們姑且叫它“陽明良知”吧,孟子所說的那個“操則存,舍則亡”的東西我們姑且叫它“孟子良知”吧。雖然“陽明良知”看似沒有“孟子良知”有力量,但是“陽明良知”確實是高於“孟子良知”的,為何?
“孟子良知”有存有亡,存時當然不必再說,但是,亡的時候,隻有在“陽明良知”具有監察能力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回歸到“孟子良知”,此時唯一的好消息是“陽明良知”是全年無休的(常昭昭在此),而不像“孟子良知”那樣會消極怠工。但是那個回歸到“孟子良知”的所謂的自我能動性,是一個說無可說的原始概念,但是,它又是一個最最核心的概念,這個能動性就是孟子說的那個“操”的力量,而所謂的“舍”就是指你放棄了“操”的力量。這裏舉一個例子說明,現在請你舉起你的右手,相信你可以很容易做到,那麽這個能做到舉起右手的指令之所以能發布並實現,就是那個千金難買的現在被我們稱為“主觀能動性”的“能”字,也就是彭端淑文章中所說的那個“為之”所能發起的中樞指令區。
後麵陽明說的程頤的“腔子”即是天理,他說的這個腔子其實還是“孟子良知”。人在腔子裏,是存有良知(孟子良知),人離開了腔子,是失去了良知(孟子良知),但是,判斷其是否在腔子裏的東西又是“陽明良知”。那麽在陽明先生的學說概念中,有沒有可以和“孟子良知”搭上關係的叫法呢?有,那就是“致良知”。在陽明的學說體係內,僅僅說良知,可以認為是“陽明良知”,人人具有。當說到“致良知”時,就是將“陽明良知”所監察到的東西按照順應天理的途徑去實現之,“致良知”就可以和“孟子良知”畫上等號了。
[1]操存舍亡:語出《孟子·告子上》,原文是“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2]腔子:出自《二程遺書》卷七。原文是“心要在腔子裏”。
[3]鄉:通“向”,方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