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來書又有雲:“人情機詐百出,禦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於逆、億[1]。夫逆詐即詐也,億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不逆不億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隻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亙萬古、塞宇宙而無不同。“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2]“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3]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無自欺也。雖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己,未嚐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嚐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嚐求先覺人之作與不信也,恒務自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4]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傳習錄(中卷)·答歐陽崇一》)

【譯文】

來信又寫道:“人情機詐無窮,如果用誠信來對待,往往受到它的欺騙。要想警覺人情的機詐,自己就會墜入‘逆詐’和‘臆不信’。逆詐就是詐,臆不信就是不守信。被別人欺騙了,又不能覺察到。能夠不事先懷疑別人欺詐,不無故臆想別人不誠信,而又常常能預先覺知一切的,唯有晶瑩剔透的良知才做得到。但是,良知的先覺和‘逆詐’‘臆不信’之間的差別十分細微,背離先覺而暗合欺詐的事情多有發生。”

“不逆詐、不臆不信,抑亦先覺”,是孔子針對他那個時代這樣的情況而說的:當時,許多人一門心思想著去逆詐、去臆不信,從而使自己陷於欺詐和不誠信;同時也有人雖不逆不臆,但不懂得致良知的功夫,往往又受人欺騙,因此孔子才說了這番話。孔子的本意並不是教人以此存心,而一味去發現別人的欺詐和不誠信。存心去留意別人,正是後世猜忌險薄的人所做的事。隻要存有這個念頭,就不能進入堯舜之道。不逆詐、不臆不信,卻被人欺騙,尚且還不失為善,但是不如那些能致其良知的,自然能預先覺知的人賢明。你認為隻有良知晶瑩剔透的人才能這樣,可知你已領悟孔子的宗旨了。但是,這隻是憑你的聰明領略到的,恐怕還不能落實到實踐之中去。良知在人的心中,萬古橫亙,充盈宇宙,無不相同。這正是古人所說的“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你所說的背離先覺而暗合欺詐的情況,他們雖能不欺詐人,卻不能沒有自欺;雖然不臆不信,但是卻不能做到自信;他們或許常常希望能夠先覺,卻還常常不能做到自覺;常常有尋求先覺之心,這樣卻已陷入了逆詐和臆不信,就已足夠蒙蔽其良知了。這就是背離先覺而暗合欺詐的事情不能避免的原因。君子求學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防備別人欺騙自己,隻是永遠堅守不欺騙自己的良知罷了;不是考慮別人相不相信自己,隻是永遠堅信自己的良知罷了;不是為了預先警覺別人的欺詐與不守信用,隻是永遠努力地自我察覺自己的良知。所以,君子不自欺,良知就沒有虛假而能真誠,良知真誠就能光明。君子自信,良知沒有迷惑而能光明,良知光明就能真誠。光明和真誠彼此促進,因此良知能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就仿佛明鏡高懸,任何東西在明鏡前都不能遮掩其美醜。什麽原因呢?因為沒有自欺而自然會真誠,也就容不下外人的欺騙,若有欺騙就能覺察到。良知自信而光明,也就容不得外人不誠信,如果有外人不誠信就能覺察到了。這就是所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也就是子思講的“至誠如神,可以前知”。但是,子思所說的“如神”,所說的“可以前知”,還是被當成兩件事看待了,因為這是從思誠的功效上來說的,仍然是給不能事先覺知的人說的。如果就至誠而言,那麽,至誠的妙用即為“神”,而不必說“如神”了。至誠就能無知但又無所不知,也就不必再說“可以前知”了。

【解析】

這節討論欺詐與誠信的問題。從反麵而言,可見欺詐與不誠信的問題自古以來就從未脫離過人類社會,而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遭遇了空前的誠信危機。

這節的文字雖然讀起來有點繞口,但是陽明把自己的意思還是表達得很清楚。天天良知不離口的陽明先生是如何麵對別人的欺騙的呢?他是如何識破的呢?又是如何對待的呢?我們就說說他剿匪的一點往事。

當年,陽明被安排到江西當巡撫以平定當地匪患。他到任之後,土匪們和王大人經過幾番交手,很快發現這個對手和前任的官員大大不同,幾個回合下來,竟然一點便宜都沒有占到,這種窘境極大地挫傷了橫行地方數十載的土匪們的自尊心。他們痛定思痛,窮極思變,就想出了一個新點子——詐降。

正麵戰場上既然對抗不過你,我們就來點出其不意的。土匪們顯然已經從側麵了解到陽明先生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天天良知不離口的讀書人。那很好,隻要是人,就有弱點。講良知的讀書人的弱點應該就是心善吧,那我們就當一回東郭先生遇到的狼——土匪中的智囊人士就是如此對陽明進行性格分析的。他們對自己是狼的定位,拿捏得還是比較準的,隻是將陽明先生目測為東郭先生,顯然是出現了嚴重的誤判,他們最終要為這個誤判付出代價。

對於土匪們的請降要求,王大人以出乎土匪們意料的爽快答應了。本來土匪們認為王大人就算再善良,也要先考察一下自己歸順的誠心後再受降吧,起碼還不得搞個歃血為盟什麽的?沒想到所有麻煩都免了,唉!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啊,心眼就是實誠。土匪們心中閃現了一絲對“老實巴交”的王大人表示同情的憐憫,但是刹那間就將這絲憐憫丟到了九霄雲外,凶殘、狡詐的本性重新附體。

王大人一邊好言安撫這些“歸降”的土匪,一邊暗地裏調查這些土匪的底細,不久之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掉了其中幾個人,這下整個詐降的土匪群體都傻眼了。殺掉這幾個人的原因就是:從官府的存檔資料看,這些人都有過多次歸降又多次反叛的汙點記錄,而這幾個人就是這些土匪的元凶首惡。這樣一來,達到了如下效果:第一,殺雞儆猴,今後誰再敢反複無常,欺騙官府,下場就是死,這樣那些原本打算假降的人變成了真降。第二,元凶首惡沒了,這些人沒了領導者,群龍無首,再作亂也缺少了之前的凝聚力。

從形式上來說,陽明在使詐啊。在這節裏,他一直讓人不要逆詐,不要“臆不信”。但是,就陽明這方麵來說,他能識破土匪的詐降之計,並不是因為陽明本身奸詐,而是他的良知能常覺、常照,能將實際情況洞悉無疑。他前麵的幾任官員都搞不定這裏的匪患,肯定有原因。知行合一的陽明到了江西,肯定會調查匪患不除的根本原因。唯物主義者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而在陽明這裏,走訪調查的行動就是他良知的自然指引,心如明鏡,醜俊皆照,土匪們的虛虛實實又怎能瞞過他的眼睛呢?世間的機詐,因為本身違反常理,其中的蛛絲馬跡自然難逃對萬事洞明無礙的良知,這就猶如孫猴兒本事再大,也難以逃出如來佛的手心一樣。

[1]逆、億:語出《論語·憲問》,原文是“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逆”,預先懷疑。“億”,通“臆”,隨意猜測。

[2]“不慮”四句:語出《孟子·盡心上》,原文是“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易·係辭下》中有“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恒簡以知阻”。

[3]“先天”四句:語出《易·乾·文言》。

[4]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語出《中庸》,原文是“至誠之道,可以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