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隻為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偽耳。”(《傳習錄(下卷)·黃修易錄》)
【譯文】
有人問:“對於《易經》,朱熹先生主要從卜筮方麵解釋,程頤在他著的《伊川易傳》中主要從理的方麵解釋。先生怎麽看呢?”
陽明先生說:“卜筮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理,還有什麽能大於卜筮的嗎?隻因為後世將卜筮專從占卜的方麵看待了,所以將卜筮看作小技藝。卻不知道今天師友間的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等等,都是卜筮。卜筮的本質,不過是求得決斷心中的疑惑,讓自己的心神明而已。《易經》是向天詢問,人有了疑惑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才用《易經》來向天詢問。因為人心尚且有所偏頗,隻有天是不容作假的。”
【解析】
我們從後往前解讀。現代的教科書,動不動將一個“唯心主義者”的大帽子扣到陽明先生頭上。但陽明在這裏明白無誤地說:“《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偽耳。”這裏透露出兩層意思,明顯不同於他以往講學的風格。
其一,將心和天分開來談。我們知道陽明心學提出“心即理”,而天實際上就是“理”的另一個名稱,談到心必然涉及天,談到天也必然繞不過心。但這一次,他將心和天做出了區分,對於總傾向於萬法歸一來講的陽明來說,做到這一點十分難得。
其二,指出了天相對於心所獨具的特點。人心的缺點是“尚有所涉”,而天卻“不容偽耳”,這般“拔高”天而“矮化”心,正好投合唯物主義哲學的口味。唯物主義哲學中,最被奉為圭臬的一條基本原則是“物質決定意識”。在這裏,陽明承認了人心靠不住的一麵,同時又承認了“天不容偽”,所以人才“有疑自信不及”,才“以《易》問天”,完全是“物質決定意識”這句話的陽明版表述。
假如不參照陽明心學的其他內容,僅僅孤立地看待陽明在這節所說的最後兩句話,我們基本上可以對王陽明這個人做出這樣一個印象判斷:這家夥顯然就是唯物主義學派門下的追隨者。
上麵的兩點分析可以歸為是同一個層麵上的。現在我們逆流而上,繼續追溯上一個層麵的意思。
陽明說“《易》是問諸天”,他淡化了主語,即淡化了“誰在問”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不過這也不言自明,肯定是人在問,河邊的石頭不會問,更具體一點兒,是人心在發問。人用卜筮的方式向天詢問,而發出這一指令的依然是人心。那麽人心發出這個指令的依據是什麽?是私欲嗎?有人說,卜筮是迷信,搞封建迷信,應該是私欲在作祟。但陽明說卜筮是迷信了嗎?沒有!他隻說卜筮的本質是“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此心求取光明之理,又怎麽能說是私欲呢?所以發出卜筮指令的心不是私欲,反而是良知。
比如說,現在我們每天都在聽的天氣預報,本質上也是卜筮,是“求決”未來的天氣情況。從來沒有人將想要了解明天天氣的念頭看作私欲,又憑什麽說想要通過占筮來“決狐疑”的念頭就是私欲呢?從廣義上來說,陽明將“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歸為“卜筮”,因為這些活動的宗旨都沒有越出“求決狐疑,神明吾心”的範圍。從這一層次的意思出發,良知依然處於主導權的位置。
綜述一下,卜筮是人心向天求理,因為人心對自己不自信。在這一層意思中,天是老大,人心是小弟。但是發起“卜筮”之念的依然是良知,我們姑且對“卜筮”程序合不合理這一層追問按下不表,人去“卜筮”的初衷是“決狐疑,神明吾心”,無疑這是良知之發,那麽“卜筮”活動的本質就是“致良知”的過程。這樣一來,“向天求理”終究還是被納入了“致良知”的統攝之下,所以從這個層次的意思上來看,依舊沒有脫離陽明心學所一貫宣揚的“心即理”的窠臼。
卜筮這一活動,在陽明先生那X光般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下,絕不是一種隻配被街頭巷尾跑江湖的算卦先生所把玩的“小藝”,而是人類探索現實世界的實踐活動。為了表述清楚自己的意思,陽明不得已“屈就”了一下唯物主義觀的視角,在《那“道”卻在燈火闌珊處》節,談論“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的時候,他已經采取過這一視角了。這次不同的是,陽明先生收放自如地將“以《易》問天”這個活動重新收服到“致良知”的大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