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丁亥[1]年九月,先生起複征思田[2]。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3]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
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4],此正是複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
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隻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傳習錄(下卷)·錢德洪錄》)
【譯文】
丁亥年九月,先生被起用,討伐思恩和田州。即將出發的時候,錢德洪和王汝中討論學問。汝中舉出陽明先生教導的話:“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說:“這話的意思怎麽樣?”
汝中說:“這話似乎還沒有說得很透徹,如果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也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也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也是無善無惡的物了。如果說意有善惡,那終究還是說心體依然有善惡在。”
德洪說:“心體具有天生的性質,原本是無善無惡的。但是人有了後天習氣浸染的心,意念上就有了善和惡,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這些正是恢複性之本體的功夫。如果意念上原本就沒有善惡的話,也就用不著說這些功夫了。”
這天晚上德洪和汝中陪伴陽明先生於天泉橋上,各自舉出各自的觀點請陽明先生指正。
陽明先生說:“我即將出發,正打算邀請你們過來點破這裏的意思。二位的看法,正好可以相互補充,不能各執一詞。我這裏指引人,原本就有這兩種說法。資性伶俐的人,直接從本源上領悟,人心的本體原本就是洞明無礙的,原本就具有個‘未發之中’。資性伶俐的人,一旦領悟本體,就是功夫。他人也好,自己也罷,內觀也行,外用也可,全部通體透徹。其他人則不免有後天習氣侵染的心在,本體受到蒙蔽,所以就要教他們在意念上切實地去為善去惡。功夫熟練後,心中的渣滓去除盡了,本體也就明澈了。汝中的看法,是我這裏用來指引資性伶俐之人的方法;德洪的看法,是我這裏用來指引資性次一等人的方法。二位相互借鑒,則中等資性上下的人都可以指引他們入道。若是各執一詞,眼下就有誤人之處,對於‘道’的本體就各有不明白之處。”
陽明先生隨後說:“以後對朋友講學,萬萬不可脫離了我講學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隻要依照著我這個話頭,根據不同的人加以不同的指點,自然沒有毛病,這原本就是徹頭徹尾的功夫。資性伶俐的人,世上難遇。一旦領悟了本體,就全部通體透徹,連顏回和程顥都不敢承認可以做到這一點,又豈能輕易指望於別人呢?人有後天習氣侵染的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切實地用為善去惡的功夫,隻去憑空思考一個本體,就會一切事都不能落實,不過養成了一個‘虛寂’的毛病,這個不是小毛病,不可不早日說破。”
這一天,德洪和汝中都有所省悟。
【解析】
這一節談到了著名的陽明四句教。前兩句我們在《一場由除草引起的答辯》中已經談到過,請參看之。“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兩句的內容已經包含在前麵許多節中,沒有難解之處。本節陽明先生對這四句的闡釋也是非常清楚的,但是這四句依然留給後人許多爭議。產生爭議的原因,主要在於陽明沒能從邏輯上解釋好“無善無惡”的“性”,是如何過渡到“有善有惡”的“意”的。下麵就針對這個問題做一個探微式討論,僅為一家之言,以供大家參考。
四句教的最大特色在於,四句話的立論根基是不同的,陽明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這句話時,是又一次客串進來了“唯物主義”的視角立場,這句我們可以勉強將其比喻為“上帝視角”的關於“心之體”的描述。由於這一句和後麵的“有善有惡是意之動”具有明顯的邏輯矛盾——無善無惡的心之體如何又生出有善有惡的意呢?這樣講豈不是等於說母鹿生出了馬崽,母鹿自然該生出鹿崽,生出了馬崽,這不科學啊!產生這種疑問的代表人物有明末大儒劉宗周,他曾針對“無善無惡是心之體”這句發出過這樣的評論:“若心體果是無善無惡,則有善有惡之意,又從何處來?為善去惡之功,又從何處來?無乃語語絕流斷港?”
劉宗周用“絕流斷港”來形容對四句教的觀感,深得眾多後人的共鳴,但是我認為劉宗周也是犯了拘泥於“我見”的毛病,他的拘泥之處在於將第一句中的“善”字和“惡”字與後麵三句的“善”字和“惡”字作一視同仁看,而實際上,“善”字和“惡”字在第一句與後三句中的意義是不同的,這裏藏有極大的玄機。
陽明說的“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是說心的本體依循於“理”,沒有一絲自己的意思在內。這種狀態陽明先生之前曾經表述為“至善”。將“至善”表述為“無善無惡”,就是我們上麵說的客串進了“唯物主義”視角,這是一個說無可說的本然如此。
既然心的本體是“無善無惡”的,那麽“有善有惡的意”又是如何產生的呢?意如果依循心的本體而動,就是“善”意,但是,由於“氣拘物蔽”等原因,並不是每一個“意”的產生都可以依據本體而動,一旦在本體的基礎上產生了過或者不及的意,這個“意”就是惡了,這就是“有善有惡是意之動”這句的意思。第二句的“有善”實質上是指第一句中“無善無惡”心之本體得以實現的情形,保持了“無善無惡”的心之本體,就等於實現了人心和天理的完美合一。這種合一對人而言產生的價值體現描述為“有善”,從這裏可見,本來在第一句中還可以描述為“無善無惡”的情形,到了第二句,則成了“善”,可見第一句中的“善”字和第二句中的“善”字的意義是不同的。而後三句中說的“善”和“惡”則可以認為是同一種含義。
後人總是說第一句和第二句有邏輯上的矛盾,原因就在這裏,因為第二句中說的“善”和“惡”,不是繼承了第一句中的“善”和“惡”的意思,而是將第一句中的“無善無惡”作為一個標的物,將依循這個標的物的劃歸為了“善”,將偏離於這個標的物的劃歸為了“惡”。
第三句“知善知惡是良知”,這裏說的“知善知惡”的這個“知”,就是我們在《操舍皆在我心田》節解析中說到的“陽明良知”。這個“知”是人心中的監察機構,可以對“意”的善惡做出判斷,合乎“無善無惡是心之體”的“意”就是善,偏離了“無善無惡是心之體”的“意”就是惡。
第四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句就比較好理解,前麵也多次提到,將良知判斷為“善”的“意”擴充下去,將良知判斷為“惡”的“意”遏止克治下去。
另外陽明還將講學的對象區分為“利根”之人和“其次”之人,但是隨後又說“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這就等於告訴我們,他的與“利根”之人講學的方法其實也僅僅存有理論上的意義,對於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來說,都是適用“其次”之人這個範圍的。
[1]丁亥:嘉靖六年(1527),時年陽明五十五歲。
[2]思田:思,思恩,今廣西武鳴區北。田,田州,今廣西田陽縣北。
[3]汝中:參看《聖人儀態自雍容》節注解一。
[4]格、致、誠、正、修: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