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節 夜航幽冥澗之四
那十來米長一截錨鏈,就懸掛在船頭甲板下方,潮濕的江霧附在上麵,凝結成一顆顆水珠,那水珠被江風一吹,又快速消散,濺到人身上,留下一層薄泥裹著錨鏈,因此手上有些打滑,再加上江風怒吼,直吹得身體欲飄起來,所以,要想抓牢實非易事。好在那錨鏈手臂般,甚是粗大,其孔隙超過一個拳頭,可以將手腕塞進去,勾住它,也可將腳尖插入裏麵,承受體重,故此能夠勉強穩住身體,即使如此,低頭望望腳下的江麵,濁浪滾滾,黃濤疾走,也還是心裏發慌,腦袋發昏,腳下不由地連連打顫,生怕一腳踏空,便墜入江底喂了魚蝦。
我心說,我一個男人尚如此悚懼,那彩唇姑娘卻不知是如何下得去的?向腳下喊了兩聲,那姑娘卻似渾然不知,兀自坐在桌麵大小的鐵錨上,**著雙足,嘴裏不幹不交淨地罵個不停。我想,可能是因為我身在高處,聲音皆被呼呼的風頭刮走了,但頗為奇怪的是,我卻能聽見她的語音。
我不再呼喊,小心翼翼地手腳交換著,向下行去。這時,那江風忽又大了幾分,風速加上航速,更是凜冽遒勁,直如十二級台風一般,吹著那鐵錨柳條也似,左搖右晃,前擺後彈,還時不時地劃上四五個圈,嚇得我麵無人色,連呼吸都困難,連忙將兩隻手掌都插入那長圓的孔隙中,用手腕勾住鐵環,又將兩腳腳尖插入孔中。雙膝內扣,死死夾住鐵鏈。
我閉上眼睛,任憑自己的身軀隨著那狂風飄飄搖搖。也不知行了多久,船到何處,覺得風似乎小了一些,睜開眼來,眼前卻盡是茫茫白雪,仔細一看又不是白雪,卻是濃稠的霧。那霧顆粒粗大。稠似米湯,卻偏偏輕如鵝毛,從我身旁分流而過。我借甲板上映下來的零星光亮。極目遠望,目力所至隻在數米之內,除此而外,俱如墨池。萬物皆沒。
與那颶風鬥了多時。我手腳已然酸麻,乘風頭略小,稍舒手腳,略作喘息,然後又謹小慎微地向下滑行,待降至那姑娘頭頂,那姑娘竟頭頂長了眼睛似地,將嬌軀向旁邊一挪。嗔怪道,怎麽過了這麽久才下來?聽那語氣竟是半點也不把這險境放在眼中。
我小心地將雙足踩著鐵錨巨大的錨鉤。再慢慢坐下來,將雙足垂下,撫撫胸口,緩得幾口氣,才頗為驚異地問她,你不怕嗎?
那姑娘嗤地一笑,怕什麽,我從小到大都在船上,什麽沒見過?
這樣大的風,一不小心就吹到江裏去了。我說。
這點風又算得了什麽,真是少見多怪。
還有比這更大的風嗎?我目瞪口呆。
她若有所思地道,有一年,我和爸爸在江上打魚,一陣風吹來,把我們的船都掀翻了哩。
這麽大船,能吹翻?我不無驚疑地說,心想,這艘江輪整個高度加起來,隻怕有七八層樓高,少說也有五六千噸,什麽風這麽厲害。
那姑娘轉頭望望我,菀爾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那時,我們家打漁為生,隻有一條漁船,一陣風吹來,連船帶人全翻到江裏了,打來的半艙魚也全跑了。
那時,你還很小吧。
那姑娘道,是啊,我還小,隻有三歲。當時,我坐在岸上,看見那船直立起來,將爸爸和媽媽摔進了江裏,許久也沒有見他們浮上來,嚇得哇哇大哭。
我心說,剛才聽見人說她是這艘船的船長的閨女,想來她爸爸並未被江水吞噬,隻不知她媽媽到底如何了。又聽她說,正是那一陣風,帶走了我親愛的媽媽,她再也沒有回來,想起來真正好傷心。
我聽她言語中甚是傷感,卻不知用什麽語言安慰她。
那姑娘又道,從那以後,我爸爸便不再打漁,到城裏租了門麵賣漁具,這幾年喜歡釣魚的人越來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賺了不少錢,爸爸便將店麵交給朋友打理,自己卻買了這條江輪,專門跑水上運輸。
你們家就你一個嗎?
嗯,就我和爸爸兩人,沒有兄弟姐妹。
我心說,原來她是一個獨生女,她爸爸隻有她這麽一個寶貝女兒相依為命,難怪這麽緊張她哩。又想她聽了範瀟瀟的話,冒著這麽大的風險,不講任何條件就來幫我,心裏頗感不安,便道,這件事,本來與你無關的,讓你冒這麽大的險,真是對不住了。
那姑娘天真地將腦袋一歪,斜眼望向我,笑道,是啊,你看我陪著你在這裏熬夜吹風,搞不好還一腳掉下去,連命都送了,你倒是說說,要怎樣謝我?
怎樣謝你……這……。我一時語塞,眼下自己連命都難保,又哪裏拿得出一件像樣的東西來酬謝她,又想到自己失竊的古畫,直覺得胸口發堵。
那姑娘見我滿麵尷尬,不依不饒地道,你想跟老娘耍賴是不是?我可不能白幫忙的啊。我是個生意人啊。你看你,連票都沒一張,還逃我的票,這筆帳都還沒找你算哩。
人家不顧個人安危,幫這麽大的忙,送些禮物,以表謝意,也是理所應當,可我實在是囊中羞澀,空無一物,隻好道,承姑娘幫了忙,如果我僥幸逃得過這條命去,日後一定重重酬謝。
那姑娘用食指挽住鬢邊一綹青絲,道,你這是打白條,我這裏可不興這個啊,但凡坐船的,都是買票上船,哪有賒欠的道理。
我想起自己身上還有錢,這幾天全顧著逃命,根本都沒有時間花,伸手去褲兜裏摸了一摸,卻濕濕嗒嗒的一疊,全被江水浸透了,便道,我也還有些錢。隻是被江水浸濕了,我全給你。掏出來遞到她眼前。
那姑娘將錢拿到手中,忽又丟回我手中。不高興地道,全是濕的,誰要啊?
我隻好說,那等它幹了再給你。
那姑娘又道,現在又沒太陽又沒火的,怎麽幹得了,再說眼下到處都是警察在找你。隻怕你連今天晚上都挨不過,你要是被他們抓去坐牢了,我到哪裏找你去。我現在就要。
我心說。這姑娘也太刁蠻了,若我真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凶犯,哪裏還買你的什麽票,隻怕你連命也沒了……轉念一想。哎。想什麽呢,這件事卻不能怪她,明明是自己逃票上船,是自己的不對,便道,姑奶奶,你到底要怎樣,難不成要趕我跳到江裏去嗎?
那姑娘看了我一眼。無所謂地道,你想跳就跳吧。
我低頭見身下的江麵。怒濤飛峙,惡浪奔走,張牙舞爪的,直如藏鬼納怪的幽冥河水一般,心說,這要跳下去豈不是屍骨無存。
那姑娘洋洋得意地搖了搖尖下巴,也不瞧我,隻望著天,道,跳吧,我等你跳,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我手裏拿著那疊錢,用手指壓了壓,那疊錢竟滲出不少水來,一時僵住,毫無辦法。
那姑娘狡黠地一笑,道,你要是不想跳,不想去死,那我倒也有個辦法,可以抵你的船錢和酬勞。
我連忙問,什麽辦法?
那姑娘笑道,說來也簡單,你就將在飛機上那個殺手的事給我講講就行了。
我原以為她要出什麽難題刁難我,沒想到竟是想聽我說一說飛機上的事,想是那範瀟瀟在電話中與她說過,心說,這也不用向她隱瞞什麽,便與她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那姑娘一邊聽,一邊咋舌,嘖嘖,高空雷暴真可怕,簡直像原子彈。又驚歎,你命真大,飛機打滾兒也沒摔死你。又問那個婉兒到底死了沒有,那個要殺死婉兒的外國人是誰。我因在地獄搏擊場中見過婉兒,知道她現在還活著,而那個外國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卻漠然無知,無法告訴她。
那女孩兒突然遺憾道,可惜,可惜,我沒有坐過飛機。
我心說,你爸爸連這麽大一條船都買得起,怎麽就沒帶你坐過飛機,卻又聽那女孩兒自言自語道,我爸爸說這世上最安全的隻有船,掉進江裏隻要會水就不怕,如果是坐飛機,從萬米高空摔下來,再厲害的人都沒有活命的機會。
我附和道,飛機出事的機率極低,但是出事後的存活率卻也是極低,的確有很多人不願坐。
那女孩兒歎道,哎,何止是飛機喲,自從我媽媽逝去後,爸爸怕再失去我,從來不讓我到岸上去玩,弄得我一個朋友也沒有,天天貓在這船上,真是沒趣。
我驚道,那你讀書怎麽辦?也不上岸嗎?
她看看我,不以為然地道,我爸爸說,女孩子讀那麽多書沒用,不讓我到學校去讀書。
我心說,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爸爸,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不出事,竟然天天將她捆在身邊,連學都不讓上,不由地問道,那……你……認不認得字?
她格格一笑,不識字,那豈不是個文盲麽,我當然認得。爸爸雖然不讓我上學堂,卻利用工作之餘教我識了很多字,並不比那學校的差。
哦!?我奇怪地說,是用學校的課本教的嗎?
她撇撇小嘴,說,學校的課本算什麽,我七歲時就能讀報了,沒有一個字不認識。
絕大多數孩子六歲才開始進學堂起萌,她七歲便能讀報,豈不是一個天才麽,我不由地又煞是好奇地問她是用什麽書學的認字?
她說,是《辭海》。
我做過數年的編輯,《辭海》對於我來說,曾是常用工具,知道《辭海》是由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出版,共有12萬餘條詞目,1588萬字,真的是朗闊如海洋,心說,一個七歲的小孩兒用《辭海》識字,當真是聞所未聞,心裏已然頗為不信。
她看了看我的神情,道,怎麽,你不信麽?
我心說,如果將《辭海》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來,一個人怕是十輩子也認不完。又聽她問我,知她脾氣火暴,不想當麵頂撞。以免惹她生氣,隻好默然不語。
她冷笑了一聲,道,我就背來你聽聽,免得教你們這些學堂裏出來的人瞧不起人,話音未落,脫口便背了起來:阿埃挨欸哀皚藹靄艾餲。隘愛僾薆曖靉壒礙庵盦,諳安鞍揞犴岸按案暗闇……每十字一句,嬌息如蘭。語聲朗朗,煞是好聽,但我耳裏卻隻聞得阿阿愛愛的,不明白到底是什麽字句。完全想不起她背誦的是什麽東西。隻知道凡是字典皆以阿字開頭,她眼下背誦的定然是字典正文的首頁。待我聽她背誦到驚字部時,才猛地想起她背誦的是《古漢語字典》,雖然並非她說的什麽《辭海》,也仍是教我大為驚訝,常人或許不知,而我因從事古畫研究,時常也用這《古漢語字典》查字解詞。卻是心中明了,那《古漢語字典》收錄的盡是文言古詞。不僅生僻少見,語義難懂,而且佶屈聱牙,殊難述諸口齒,沒想到她隨口念來,竟是有板有眼,合仄合韻,又像聽龔麗娜唱《神曲》,意韻綿綿,如歌如樂,不由地連聲讚漢,啊喲,啊喲,厲害,厲害!
那女孩兒住了口,道,怎麽樣,老娘比那一般學堂裏出來的強了不知多少倍吧?
我隨著她的語氣,拽了一句文謅謅的話,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啊!
那女孩兒想是平常在船上鮮少有人跟她說鬧,這下突有人讚不絕口,不由地得意十分,開口又背道:
阿,一,詞頭。用在人名或親屬名稱前麵。虞溥《江表傳》:“肅附蒙背曰:‘吾謂大弟但有武略耳,至於今者,學識英博,非複吳下阿蒙’。”《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
二,大山丘。陶淵明《雜詩》“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三,山的轉彎處。《楚辭.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直背到:古樂府《子夜四時歌.春歌》:“娉婷揚袖舞,阿那曲身輕。”當我聽到這一句,心說,卻不恰好用來比擬眼前這姑娘嬌柔婀娜、姿容絕世麽。一念至此,不由地又多看了那姑娘兩眼,隻覺得這她身上又掛上許多古代仕女的氣質,真如湘妃臨水、洛神降世,不由地脫口問道,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那姑娘住了口,見我一臉誠服,開心地道,女孩兒的名字可不是隨便問的。轉而又說,老娘今天高興,可以告訴你,但是,你還是得拿一件東西來酬謝我。
我心說,眼下懸在這江麵上,隻說是活過一時算一時,教我拿什麽來謝你,便不好作聲。
那姑娘笑道,這樣吧,你帶我去坐飛機,就算你今天的船票和酬勞。
我這時想到那些乘衝鋒舟在江上搜索我的警察,心說,自己今天要是能活著離開這條船,帶著這樣一個花嬌水嫩的姑娘去坐坐飛機,遊山玩水一番,倒也真是一件美差,雖然她古靈精怪,喜歡捉弄人,可是這也正可以為旅途增添許多樂趣,卻又想起她是範瀟瀟的女友,便開口說道,這種美事,豈輪得著我,那範瀟瀟知道了,還不和我拚命啊。
那姑娘聽我言到此處,竟怫然不悅,忽地雙掌一擊,嘟噥道,範瀟瀟那個死東西,幾時管過我的死活,一天到晚摟著望遠鏡,老想著什麽狄仁傑、福爾摩斯,哪裏把我放在心上,我養個貓啊狗啊的都比他強。言語裏盡是怨氣。
停得一停,那姑娘又冷冷地道,他想當警察,哼,你看這些警察哪裏又有一個好人,連我爸爸也敢罵,看我回去不削死他,將他眼珠子摳出來喂魚……
我聽她嘰裏咕嚕說個不停,分明是將對那些警察的怨恨轉嫁到了範瀟瀟身上,想想範瀟瀟被這個鬼丫頭揪著耳朵、殺豬般哀嚎的樣子,直覺地想笑。
那姑娘抬起頭兒,望向我道,我們的事還沒完哩,又被你打岔岔到別人身上去了。
我見她目光凶凶的,卻怔怔地不知其意。
她鳳眼一瞪,張開食中二指,伸到我眼前,道,你不想帶我去坐飛機是不是?看那樣子,隻要我說半個不字。她就要將我的眼珠子挖出來。
我連忙向旁邊讓了讓,說,我帶我帶!我巴不得帶哩!
說到這裏。有一群江鷗從左舷的陰影裏驚起,撲打著翅膀從我們身旁飛過,融入前方的黑暗中,隨之有兩束明晃晃的光柱從江鷗飛來的方向飛馳而來,濺起的浪頭,撲打在江輪腳底下,嘩嘩作響。那光柱照在江麵上。光柱背後傳來嗡嗡聲,翹首望去,正是兩艘警用衝鋒舟。其中一艘上有一人手裏晃動著手電。一手抓著方向盤。他手中手電的光柱射向江麵翻滾的浪濤,在波峰浪穀間時隱時現。頭頂甲板上的探照燈也從別處轉過來,照射著船首正前方的江麵,甲板前方雪霰般的濃霧顯得愈加濃稠。
我與那姑娘垂腳坐在鐵錨上。剛好在甲板正下方的暗影裏。
我以暗見明。看見那衝鋒舟上握方向盤、持手電的人正是那陰魂不散的郭真超,他身旁立著的恰是那死纏爛打的雷小兵,另外一艘衝鋒舟上卻立著五個荷槍實彈的警員,胸前的防彈喬上赫然印著兩個大字:特警。
原來,郭真超領著那幾艘船在江上搜索了一陣,一無所獲,還以為我和那姑娘被浪頭打到江底去了,又到船上找那船長拿了漁網來捕撈。卻仍是一無所獲,又被那船長哭喪著臉吵得心煩。便準備收隊回程,卻又不心甘,心說,若是再抓不著左焰,為兒子借的那六十萬的欠款就要逾期了,隻怕那袁小偉真的要遣人來索要,雖然自己不怕他,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再說,兒子過一陣,又會找自己伸手討錢,自己到時又找誰借去。若是別人找自己要錢,自己沒錢給他,推一推,躲一躲,也就算了,可自己的寶貝兒子要錢,如何藏得躲得,隻怕他沒錢,便會在外麵學壞,所以,眼下還隻能下一劑猛藥,憋上一口氣逮住左焰,即便是那混蛋手上沒有那勞什子古畫,卻也可以將他交予“公司”的線人,拿到一筆賞金,解得我的後顧之憂。於是,他雖明知從船上掉入江中的人,必然會漂向下遊,不可能停留在船頭,卻也抱著試它一試的心態,領人繞到船首來查看。
我見那兩艘衝鋒舟上的警員,有的拿著手電射向江麵,有的搖動舟上的探照燈在江麵上左右巡視,心說,要是他們往上一照,豈不恰好照著我二人,等他們將槍瞄準我,我豈不是連跳江都來不及了,不由地大為緊張,遂四處找尋藏身之處,卻怎奈徒手憑空,一無去處,又不甘心坐以待斃,便慌裏慌張地立起身來,欲攀著錨鏈爬向頭頂的舷窗,心想,隻要鑽進舷窗,進入艙底,有那厚厚的舷板作掩護,他們的子彈便奈何不了我,也可再與他們周旋一下。
我用手抓著粗大錨鏈,蹬腿向上攀登,不料那鏈子在我腳下一吃力,便嗆啷一聲響。我正暗暗叫苦,後悔不已,就見腳下江麵上射來一道光柱,將我與那姑娘籠罩在亮光中,有一人高喊道,郭隊,快看,那上麵!
又是幾道白光,刷地從江麵上掃到我們身上,直照得我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由地手一鬆,滑了下去,好在那女孩兒眼疾手快,一把摟住了我一條胳膊,讓我的下墜之勢稍稍緩了一緩。
我伸出雙手抱住鐵錨上的錨鉤,將雙腳鉤住另一根臨近的錨鉤,不教身體墜入江中。
這時,江麵上的風浪似又猛烈起來,一個浪頭撲過來,打在我的腳麵上。我連忙手腳並用翻上鐵錨。卻聽那郭真超大喊道,左焰,你跑不了,主動自首吧。我們的政策你也知道,主動投案自首,寬大處理,抗拒不從,從嚴從重。
我低頭見他的衝鋒舟已來到我腳下,隻在十米之內,他黑洞洞的槍口正瞄準了我,連忙向躲到鐵鏈後。一發子彈,咻地一聲,擦著我的身體飛上了天。
我心說,這哪裏是來勸我投案的,分明是怕我開口,暴露他嫁禍於人的勾當,被我拉下馬,不由地破口大罵他是烏龜王八蛋,誣陷好人,要殺我滅口。
那姑娘本來還覺得好玩,這會兒見那警察真的拿槍砰砰地射來,不由地嚇得花容失色,因她與我並肩連足。隔得甚近,害怕被槍射中,不由地嬌聲嚷道。啊呀,混帳警察,我又沒有犯罪,當心別打著我了。
其餘的警察聽這姑娘一陣亂嚷,也不好直接向我開槍,生怕誤傷我那姑娘。
那郭真超卻害怕我再次逃脫,恨不得一槍將我撂倒。砰砰地又連發兩槍。幸好那衝鋒舟在浪濤中顛簸得厲害,讓他失去了準頭,否則。我早被他的子彈射穿了。
那姑娘見那警察不顧她的呼喊,仍是射個不停,心裏的恐懼立時變作了憤怒,高聲罵道。媽的。你個龜兒子,叫什麽名字,隻要你沒打死老娘,老娘得著機會便挖出你的眼珠子喂魚,一時又覺得罵得輕了不解氣,又潑口罵道,連你爸爸媽媽兒子兒孫爺爺奶奶祖宗十八代的眼珠子都挖出來喂魚,一連將著這句話反複罵了好幾遍。直罵得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方才住口。我聽她這一陣叫罵,用的竟全是重慶口音,心說,敢情這姑娘是重慶妹子,所以既是這麽漂亮,又是這麽潑辣。
那郭真超被她顛三倒四地罵得狗血淋頭,不由地心頭火起,跳著腳怪叫道,小丫頭,當心我撕爛你的嘴。
那姑娘耳朵一偏,又用重慶口音道,啊呀,老娘聽出來了,就是你這個龜兒子罵我爸爸的,更要將你爸爸媽媽兒子兒孫爺爺奶奶閨女婆婆姨娘姨婆祖宗二十八代全他娘的眼珠子都挖出來喂魚喂鱉才解氣,咯咯咯,一邊謾罵一邊跌足大笑,顯得大為開心,直將那鐵錨跌得上下彈跳。
砰砰——
那郭真超見她伶牙俐齒,害怕再罵下去,連自己的祖宗三十八代都被罵幹淨了,連忙又甩手射出兩槍,那兩發子彈劃空飛來,一顆鏜地打在我們腳底的鐵錨上,一顆帶著火苗射穿了那女孩兒的袖口。那女孩兒原本見那子彈盡從身旁飛過,也並不怎麽可怕,突地被射著被口,臉上竟是嚇得煞白,一邊不住罵個不休,一邊伸手到製服內袋裏掏出一把黑乎乎的東西,攤開手掌,伸出食指,在掌中一通亂摁,那些黑乎乎的東西全都亮了起來,竟是滿把的蜘蛛。
我嚇了我一跳,卻想起這些蜘蛛在範瀟瀟的房中見過,全是些微型機器,想來這姑娘定是從範瀟瀟手中得來的。
那姑娘一揚手,將那些發著螢光的蜘蛛拋向郭真超。
立時,那郭真超的臉上、身上盡爬滿了蜘蛛,有些還鑽入了他的衣服中。不知他是被蜘蛛咬著了,還是嚇著了,竟然卟嗵一聲將手電拋入水裏,將手槍嗵地丟在舟中,像台上的小醜一般,一麵高聲尖叫,一麵連蹦帶跳,手舞足蹈,直看得那姑娘哈哈大笑。
旁邊衝鋒舟上的警員從來隻見他道貌岸然,拿腔捏調,從未見過他也如此狼狽搞笑,有幾人竟也一時忍俊不禁,嘿然失笑。那站在郭真超身旁的雷小兵,這幾年受夠了領導的打壓,忽見他哦嗬啊吔,急吼瞎跳,也甚覺解氣,亦跟著嘎嘎笑了數聲,待那幾聲笑完,心裏又覺得如此不妥,便從舟中撿起手槍,仰頭向上,大吼一聲:妖女,竟然敢傷我們領導,看槍。話音未落,砰地一槍射來。那姑娘急忙摟著那錨鏈將身一側。那子彈堪堪掠過她身體,鏜地一聲撞擊在甲板上,至為驚險。
那姑娘咋了咋舌,媽媽吔,打紅眼了,又去從懷裏摸出一件東西來,卻是一把大筒手槍,我心下驚異她怎麽會有這種家夥,還以為她要射向警察,正欲阻攔,卻見她從手槍的手柄裏拉出一個圓環,套在我右手腕上,又將我的左手拉到槍柄上握住,喊了一聲,握緊了,然後伸出左手扳住槍頭,瞄著頭頂的甲板,用拇指在槍機上一撥,那槍便砰地一聲,射出一一根短棒,向甲板上飛去。那短棒不甚粗大,卻較平常子彈大了四五倍,飛行的速度也不是特別的快,所以能看見它飛行的軌跡,還能看見它尾巴上帶著一根極細極細的繩子,那繩子的另一端卻連著槍口。眼見那短棒飛到甲板上方,忽然錚地伸出一圈鐵鉤,掛著甲板上的鐵欄杆,突然,一股力量猛地將我的身軀提離鐵錨,那女孩兒雙手環箍著我的脖頸,衣袂飄飄。與我一同飛向空中,形如一隻碩大的鳥兒,轉眼即飛臨甲板上空。待我醒悟過來。這杆槍是一隻繩槍時,雙足已然落在船頭甲板上。隻聽見甲板下的江麵上,那兩艘衝鋒舟上警察連聲驚呼,——想來,他們沒有看清我們手上的繩槍,誰也搞不清楚,我們是如何突地飛到船頭上去的。
那女孩兒將繩槍拿到自己手上。在槍身上按了一下,那鉤住鐵欄杆的一圈鉤子倏地收成一根短棒,縮回槍口中。女孩兒將繩槍揣回衣服內袋。說了聲,隨我來,便徑直向船尾的售票室跑去。進入室內,她從床下拉出一個箱子。從裏麵拿了幾樣東西。放入衣袋中。我不知道她拿的是什麽寶貝,也不好問。又見她伏身床底,掏出那枚播放錄音的手機,見那手機已沒電了,從抽屜裏拿出一截電池換上,又用手指在上麵飛快地點按了一通。我湊過去瞧了一眼,卻是在給範瀟瀟發短消息。她發完短消息,分秒不待地跑到室外。從舷梯向樓下跑去。
我跟在她身後,不明白她到底想幹什麽。心說,這姑娘熟悉船上的設備,最好找她要一條快艇,好教我可以自行離去,免得再麻煩她,讓她跟我一同冒險,遂開口向她討要快艇。
那姑娘卻似乎早猜著了我心思,道,放心,我會讓你逃出去的,跟緊我。
轉眼,我已隨她從舷梯下到一樓甲板上,隻見前方迎麵走來一個身穿藍白製服、沒戴帽子的老人。那老人麵色憂鬱,精神沮喪,陡然見到那女孩兒,一下子麵容生光,精神大振,失聲道,可可,你到哪裏去了,把爸爸嚇死了。
我心說,原來,這姑娘的名字叫可可,聽這老頭自稱爸爸,想來正是可可的父親,這艘船的船長。
那船長快步趕到可可跟前,拉著那可可的手,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說,寶貝女兒,沒被那凶犯傷著吧。
不會。那可可說,他不是什麽凶犯,爸爸,他是被人冤枉的。
我看見那老船長紅麵粗脖,顯然是常年在江上行走的人,又見他眉骨突起,鼻梁高高的,從鼻梁到額角發際線以下盡是皺紋,顯得過於蒼老,卻又見他目光銳利,顯得甚為壯實精明。
那老船長也不與女兒爭辯,轉頭看了我一眼,低聲問道,你是左焰是不是?
我看了一眼可可。那姑娘代我答道,爸爸,那左焰早就逃了,這是我男朋友。
那老船長臉色一正,唬道,傻丫頭,別蒙你爸爸,什麽時候又蹦出個男友來。
那可可揚眉道,真的,爸爸,女兒這麽大了,找男朋友很正常不是。一麵說,一麵仰麵斜眼瞧向我。
我連忙說,是的是的。
那老船長將可可拉到一邊,低聲道,哪有你這麽談朋友的,那個範瀟瀟不是挺好的嗎?
可可麵色一紅,擠眉弄眼地望向我道,範瀟瀟不行,我把他換了,這是我的新男友。
那老船長將頭轉向我,向我走了幾步,問道,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
這一下竟問得我直知發愣,不知如何作答。
那可可眼珠子一轉,走上前來,摟著老船長的脖子,鼻子裏嚶嚶著,撒嬌道,爸爸,你這樣凶巴巴的,把人家嚇跑了,問人家名字做什麽,又不是查戶口。
那老船長笑道,乖女兒,我問一問也很正常啊,我可是你爸爸。
那女孩兒噗地一笑,望了我一眼,轉頭對那老船長道,我告訴你,爸爸,他姓陶,名叫傳彪。
我一聽她說出這個名字,立時明白她是在罵我:逃船票,卻也不能當著她爸爸的麵,戳穿她的西洋鏡,隻無奈地白了她一眼。
那老船長瞥了我一眼,道,原來是姓陶,姓陶的很多啊,又有什麽不能說的,小夥子,男子漢大丈夫,也要大方點兒,將來在外麵才吃得開……
可可卻在一旁嗤嗤地笑。
那老船長正待再說上幾句,卻聽右舷下的鐵板敲得鏜鏜響,便邁步走到船邊,扶著欄杆俯視船下,卻見那幾艘衝鋒舟又泊在江輪腳下,十數個警察攀著軟梯正在向上爬,那鏜鏜的響聲正是軟梯在舷板上撞出來的,不由地皺眉道,這些警察也真是討厭,我這裏哪來的什麽逃犯,盡把我的乘客嚇著了。
可可生氣地道,也真是,不能對他們太客氣。徑直走到船邊,雙手握住那軟梯,一陣亂搖,那軟梯立時像狂風擺柳一般在空中亂舞,有四五名警員,驚呼著,連槍帶人跌入江中。待衝鋒舟上的其他警員抬頭仰望,那女孩兒卻把頭倏地縮回來,伸著舌頭壞笑。
那老船長不想讓那些警員上船,卻不好直接將人家趕到江裏去,連忙將女兒扯過來,著實訓斥了幾句,卻聽樓上有人喊道,船長,霧太大了,要不要把船靠岸,待霧散了再走?
那老船長聽得是自己的船員在呼喊,連忙向樓上大聲回話,大副,先保持航速,我上來看看再說。轉頭對女兒道,這船要是靠岸了,耽誤了旅客的行程,少不了又有人找麻煩,爸爸要上去工作了,你不要亂跑。
可可將手背到身後,叉著十指,仰起下巴,眯了雙眼,笑道,爸爸,你放心吧,我已經長大了,我心裏有數。
那老船長一麵快步向舷梯,一麵責備地道,你要心裏有數,爸爸就不會這麽操心了。
那老船長上樓而去。
可可拉著我重又跑到船頭,掏出衣袋中的她幾件東西,左擰右轉拚接在一起,竟然拚接成敢一隻一米多長的長槍。那槍筒似杯口粗細,也不知是做什麽的。
我問道,這是什麽?
她雙手舉槍,仰麵望著天空,笑道,你猜?
我說,不會又是範瀟瀟給你的什麽寶貝吧?
她說,算你聰明,猜著了。我就靠這件寶貝,把你送上天。
上天,豈不就是死了麽。她這話倒是嚇了我一跳,轉眼隨她目光望向天宇,卻見近處的天空被船頭的探照燈照著,白霧如紗,飄飄冉冉,除此而外,卻是黑雲飛逝,星月俱無。
我心說,這是幹什麽,要打鳥嗎?正心中迷惑,卻見那雲外突地現出一條黑乎乎的東西,因有那白霧濃雲遮遮掩掩,眼中卻隻看見那東西的一鱗半爪,直覺得它像一條黑龍從南到北橫跨天際,又加上那江輪正在轉舵,嘎嗡嗡亂響,聲勢奪人,竟然便覺著那黑龍隨時會撲下來似的,教人心悚神懼。
正自驚疑,卻見那女孩兒望著那黑龍,喊聲:到了,一槍射去,那槍口倏地竄出一條長蛇,拖著長長的尾巴,飄飄搖搖地升向空中,待靠近那黑龍,一口將它身軀咬得死死的。
這時,那些警察已然爬上甲板,你呼我應地向船尾搜來。
那女孩兒將長槍交到我手上,從衣袋中掏出一卷東西,抖一抖,變作一條長繩,一頭係在我腰際,一頭係著那槍身,嬌呼一聲:走,在那槍身上一拍,我的身子便騰空而起,風箏似地向那黑龍飛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