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方囊根本沒有聽清郭長來說了些什麽,就是聽清了也不會往心裏放,更不會去管,因為他有大事要做,而且是關係到自己一生前途命運的大事。
此刻,他在賓館高幹樓自己的房間裏,老僧入定般坐在**,一雙眼睛正看著掛在牆上的土龍河南堤抗洪人員配備圖,並不時地閃爍著。他心裏默默地算著賬:從東往西數,西曆村段,石三柱是完了,不是回大學教書就是免職處理;別看張二牛被於茂盛又鼓搗得解除了停職檢查,上了前線,他也沒什麽折騰頭,到年底政協、人大是他的歸宿。不過,他們兩個人與自己沒有什麽關係,即非政敵,更不是競爭對手。中間段,別看歐陽絮絮叨叨的老婆嘴,說話囉嗦,但幹工作的認真勁別人 還是真比不了。他那一段蔬菜大棚最多,莊稼最茂盛,又是彎道憋水,但愣是沒出問題,真是天不佑自己啊。而現在他最需要的就是歐陽那兒出點事,縣委班子重新洗牌時把他擠出去。自己的檔案已被市委組織部確認,排除了本縣人的背景,往前進一步,頂了歐陽的坑,出任管幹部的縣委副書記,是他踏入官場後對人生設計的關鍵一步。他常常告誡自 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要緊的地方就那麽幾步。走好了,走順了,就會平步青雲;走不好,就可能在某一級別上一直待到退休,老了坐著輪椅看著晚霞發呆,悔清了腸子也沒用。機遇是什麽?就是鐵路上經過的火車,眼神好、身手矯健的人看準了把手,上去了就能往前走一段,抓不住的可能永遠在一個地方轉悠、徘徊。
歐陽的西鄰就是柳楓的堤段了。看到柳楓的名字,他的心就像被馬尾蜂蜇了一下那麽疼。這疼不是來自柳梘,而是韻致。他是在上初中三 年級的時候認識的韻致。從農村來的他,看慣了許多鬢發蓬鬆灰滿頭、 黃板牙張大口、麵皮曬得如鐵鏽的莊稼女人。見到了韻致,就像在沙漠 中遇到了甘泉,在茫茫戈壁裏看到了水草豐美、鳥語花香的綠洲,那份 眼熱,那份心跳,常常使他夜不成寐。可是因為自己家境貧寒,身上鞋 兒破,帽兒破,衣服補丁打成摞,學習也是一般中等靠上,其他方麵也 沒什麽特長,隻能像一隻醜小鴨那樣,混跡在一群農村來的男孩子中 間,隻能在學校的演唱會上看著小天鵝一樣的韻致在台上優美地打著拍 子,指揮著全校的師生唱歌。自己還不敢大聲,怕五音不全的嗓子發出 的怪聲,引起同學們的側目和哄笑。
在河海師專時,他比她高一屆。她剛剛人校時,他曾以老鄉的名義 到藝術係去看過她兩次,但韻致很快就被縣城和城市去的許多英俊瀟灑 的男同學包圍了,他們在一起拉琴、作曲、開演唱會和篝火詩歌朗誦 會,很快他被排除在了圈外。就是這樣,每次學校放假時,他都主動給 韻致提箱子,到公共汽車上占座,用自己的襖袖子擦幹淨獻殷勤,韻致 隻是客氣地說聲謝謝,拿出散發著香氣的小花手絹墊在上麵,而後優雅 的兩腿並攏,拿出一本五線譜或外國的音樂理論埋頭看起來。方囊隻得 在一旁默默地欣賞著自己夢裏的粉黛佳人,雖然他看郅的隻是佳人的長 發、偶爾露出的白皙的脖頸,但也覺得自己幸福了一路。
他比她早一年畢業,回來後一直注視著韻致的分配動向,她一畢業 就到了縣直單位的文化館,而自己卻在窮鄉僻壤教書,根本沒有接觸的 機會。等方囊混出了個人樣的時候,韻致已嫁為他人婦,讓他懊悔不 已。特別是他通過自己的觀察和縣委辦公室貼心嘍囉的跟蹤報告,柳楓 與韻致的私情已成事實。他心中嫉妒的怒火熊熊燃燒起來了,盡管他知 道自己無論從學曆、形象、知識底蘊、水平、生活品位上都無法與柳楓 相匹敵,但還是恨他,認為自己夢中設想的一切,都破滅了。在一種齷 齪心理的支配下,他在樓宇來了後,以縣委的名義把韻致抽到了指揮部接待組,專門伺候樓宇,想通過這一機會,讓柳楓戴上一頂綠帽子,侮 辱他,讓他有苦說不出。誰知道樓宇這個家夥還真過得硬,對這個風 韻、成熟、優雅的女人連正眼都沒瞧一回,自己隻得草草收兵。不過, 他相信, 楓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家鄉有句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著。”隻要肯下工夫,總能找著整治柳楓的機會。特別是那次會上,柳楓當麵頂撞樓宇後,使他看到了曙光,信心更足了。有一年他到北京,問一個市的駐京辦主任,給大領導送禮送什麽,對方神秘莫測地告訴 他:送文化,送品位,送尊嚴。他想了想認為,尊嚴是最重要的。而柳 楓最大的錯誤就是衝撞了領導的尊嚴,遲早要遭報應的。
但目前最關鍵、最迫切的問題不是整治柳楓,而是歐陽。歐陽不走,他難上,這是嚴峻的事實。方囊的目光又回到了歐陽的堤段上。在離歐陽段上三四裏的地方,地圖上標著一個不規則的長方形建築,上麵寫著“渤海種驢養殖場”。那裏原來是一片荒草灘,縣裏開發農業土地資源往外承包,南鄉裏一個在陝西關中平原給人養過驢的姓白的老板看中了它,辦起了種驢場。白老板實際上也不是養驢配種,是他看到了這幾年某些領導幹部私生活的艱辛。按流行的短信上說是:“過去紅米飯 南瓜湯,是老婆一個,孩子一大幫;現在海參魷魚王八湯,是孩子一個,老婆一大幫。”但往往力不從心,原因之一就是那些補養品家養的多,野的少,假的多,真的少。白老板這裏搞的是真正的散養公驢,而 公驢底下那個玩意是治療**增強功能的最好食物,而且必須是在驢發 情的時候割下最好。果然,這個驢場辦起來以後,銷路通暢得很,各個 跑官、要錢、求人辦事需要向上打通關節的人紛紛來訂購,也成了嘉穀 縣向上送的貢品。上麵許多官員看到這個都眉開眼笑,特別是市委一個 管幹部的副書記,老夫少妻,外加幾個年輕貌美的地下小情人,整天除 了工作外,忙得不亦樂乎,更是天天離不了嘉穀縣經過中草藥特殊加 工,真空包裝的叫“驢聖”的這份特產。原來是縣裏送,他也是此道中 人,願意深人基層搞調查研究,自己來幾次後,和白老板就熟了。白老 板也非等閑之輩,不會眼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生產出的好東西讓縣裏的幹 部去送人情,一來二去就和這位副書記建立了直接通道,坐上了直達特 快列車,理由是加工包裝過的不如新鮮剛燉好的好吃,頂事。於是,每 個星期到河海去一次,除送上親手烹調煨好的貢品外,還順便辦些給某 人說個情、從公安的拘留所裏撈出個人、給不錯的哥兒們跑個官,或者 要點財政補貼、貸款什麽的,因此名聲大振。按張二牛的話說;一個養 驢割驢雞巴賣驢鳥的人也成了精了。這話當然也傳到了上邊,張二牛這 個資格最老的副縣長當不成常委也就理所當然了。
方囊再看歐陽段上的人員配備和民工來源,是南坎鄉的,心裏更樂 了,幾乎笑出了聲,真是天助我也!連忙叫來在辦公室最親信的薛秘 書,如此這般地布置了一番,並承諾事成之後派他到油水最多的交通局 當副局長。
在嘉穀縣,有一支名動華北乃至半個中國的牲畜劁騸隊,主要集中 在縣城的東南方向20多華裏的南坎、北坎一帶。這裏的農民都有一手 祖傳的劁豬騸羊、騸馬、騸驢的絕活。據說是戰國時代燕太子丹聽從大 將樂毅的建議,學習趙國的胡服騎射,從塞外引進烈馬,建立正規騎兵 部隊。但由於吃包穀長大的燕趙兒郎,不如用牛羊肉填充腸胃的遊牧草 原的蒙古漢子彪焊,降服不了烈馬,就把它們全部劁掉,變得溫順一 點。因為當時的南坎、北坎是騎兵部隊的訓練場,於是就發展起了一支 專業的劁騸隊。也有的說,這手藝是明朝大移民從山西傳過來的,因為 毛驢是唐朝時從西域引進過來的,先在陝西的關中喂養,後來傳到了山 西。不管怎麽說,那手藝是精湛的,尤其是劁豬騸羊摘小毛驢的睾丸, 哪個快,手法哪個利索,簡直出神人化,無論是小豬大羊或強驢杧牛, 劁騸匠走過去,夾著鋒利小刀的右手先在牲畜的睾丸上輕輕撫摩,在它 舒服之際,飛快的柳葉小刀在兩個睾丸之間劃開一道縫,左手拿著用細 鐵絲彎成的小鉤往外一挑,兩個蛋子帶著一絲血跡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 的弧線飛向了一丈開外,再抹上自製的消炎藥粉就完事大吉,整個過程 不足兩分鍾。那豬,那羊,那驢隻有在一邊哆嗦的份了。用他們的行話 這叫“葉底偷桃”。
“南坎,北坎,劁騸匠一萬。”無論春夏秋冬,周圍幾百裏,甚至上 千裏的村莊,都有自行車上掛著紅布條的來自南坎、北坎的劁騸匠在轉悠。“劁豬……騸驢……打馬掌……”一聲悠長的帶有蒙古長調或秦腔 或上黨梆子的呼喊,總會有抽著煙袋的莊稼漢子、上了年紀的老太太、 結了婚、有了孩子、什麽也不在乎了的媳婦們,把他們引到家裏,給自 家那些不好好吃食,不長個,不長肉,不願拉套幹活,隻知道到處追雌 配對的小公羊、小叫驢、老騷豬來上一刀,而後把拉下來的東西洗淨、 切開,泡在井拔涼水裏去去腥臊氣,放上辣椒炒一盤,給孩子們解解 饞,或者給自己那當家的當一次下酒菜。
這夥人組織性極強,嗓門很大,一個村活多的時候,往往是一聲招 呼,就會有附近的劁騸匠趕過來。經過了這麽多朝代,這麽多年,劁騸 匠這個行業既沒消退,也沒擴展,一直在南、北坎,成了嘉穀的一張名 片,也算是比較興旺的傳統第三產業,一年也能往回掙個百八十萬的。 臨縣的嘉禾也有個傳統產業叫張籮匠,就是到四鄉收購馬尾,帶著籮 圈,現場給人們做篩麵的籮。後來發展成了用機器織造鐵絲網、銅絲 網,成了縣裏的支柱產業。一次開會收匯報,市裏一管鄉鎮企業的副書 記問當時還在管鄉鎮企業的張二牛:過去,你們的縣的劁騸匠曾經闖江 湖,嘉禾縣織馬尾籮的也是走四方,現在人家已發展成了一個大產業, 你們為什麽還和原來一樣呢?張二牛說,織馬尾籮的可以搞成機械化織 網,但劁騸牲畜不可啊,不能從這邊進去的是能上母的身上去發孬的, 從那邊出來就沒蛋了,那不就都死了嗎? 一句話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匯 報也就結束了。
別看劁騸匠們經濟貢獻不大,但名聲絕對比張馬尾籮大。尤其是在 抗日戰爭期間,那時南、北坎是抗日的三區,劁騸匠們常闖江湖見識 廣,組織性強,膽大又身手敏捷,在共產黨的引導下成立了區小隊,手 裏隻有幾支土槍。為搞武器,他們半夜通過地道進人了鬼子一個據點。 由於他們常年割牲畜的卵子,身上帶著殺氣,兩條東洋大狼狗見了他們 也不敢叫。順利地進了炮樓後,鬼子們正在呼呼大睡。劁騸匠們都是手 腳麻利,眼明手快之人,兩腳一蹬,蹭地上了炕,雙手帶著柳葉刀、小 鐵絲鉤直撲小日本的下三路,和對付牲畜一樣,先撫摩他們的睾丸。這些東洋兵常年離家,睡夢中以為回到了自家的榻榻米上,老婆正在伺候自己,感到非常舒服。等割破了他們兩個睾丸之間的皮後,雙手不是去 拿槍,而是不約而同、不由自主地去護襠部的寶貝。劁騸匠們手裏的小 鉤子往外一提,二十多個鬼子的四十多個蛋子帶著血絲劃著美麗的弧線 飛到了窗盧外麵,便宜了那兩隻大狼狗。在眾多鬼子捧著沒了睾丸的男 根哼叫的時候,劁騸匠們拿走了二十一條三八大蓋和一挺歪把子輕機 槍,外帶兩把王八盒子。從此,第三區小隊名聲大振,成了全縣、乃至 全軍分區裝備最好的武裝力量,打了幾次硬仗,每次都立功受獎。後 來,跟著大部隊出了縣的人,有的戰死了,屍骨埋在異鄉,有的到北京 解放軍的三總部做了將軍,也有的隨大軍南下過黃河、越長江,在水網 密布的江南做了軍區的領導或地方官員。
那隊倒黴的鬼子雖然在軍醫的治療下痊愈了,但睾丸進了他們自己養的狼狗的肚子再也找不回來了。男人的命根沒有了,這隊小鬼子也就沒了精神,從此後誰也不願調出,成了一幫沒有了蛋子的生死弟兄,出去掃**總打敗仗。尤其是他們出來的時候,一群小孩子們總是跟著喊: “無蛋鬼,無蛋鬼。”搞得鬼子大隊長很是惱火,後來被調到南洋去了, 據說,攻陷新加坡的時候,就是這個小隊的鬼子占領的一條街上,婦女沒被糟蹋。
方囊曆來認為,事情辦不成是方法不對,有了方法還沒辦成是支持 係統不夠。他看了南北坎鄉劁騸匠的材料後,又翻開了本縣的抗洪曆史 資料,仔細鑽研起來。看著,看著,不由得麵露喜色,又派親信薛秘書 到各段看了看情況,特別了解了堵決口的進度。又給省委自己平時用 錢、用物交下的幾個在核心部門工作的朋友打了電話,在哈哈的問候聲 中得到了幾個有用的信息,心中有了主意。
晚上,在裝有空調設備的舒適的小餐廳裏,省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 樓宇吃著自己平生最愛吃的大餅熏肉卷大蔥,喝完了一碗熬得黏黏的小 米稀飯,心滿意足的點燃了一支煙。這幾天他的心情是又喜又憂。喜的 是由於起用了張二牛,他還真出了好主意,找到了堵決口的新方法,被 洪水衝垮的地方新堤紮下了根基,開始有了雛形。椐省委辦公廳傳來信 息,常委的學習即將結束,一把手可能要來視察,來的可能還有中央部 委的領導。可以說他們來的適逢其時,自己的成績正好顯擺顯擺,看決 口處是一點問題沒有,人歡馬叫,紅旗飄揚,又是部隊,又是民工,場 麵壯觀,絕對能感動人。就是沿線的其他堤段差點兒,這幾天水流平 緩,民工們有些懈怠,看不到熱火朝天的勁頭,沒有震天動地的幹勁, 沒有紅旗飄揚、歌聲嘹亮的動人場麵,恐怕對他的印象得扣分。
就在這時,方囊進來了。他是深懂官場奧秘的人,幾十年的磨煉與鑽營,知道在直接伺候領導的時候,要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讓智慧顯現,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讓自己的名字在領導心中刻上烙印,要讓自己的一切 才華與主意都變成領導在眾人麵前的智慧。他悄悄地把樓宇請到一旁, 告訴他這幾天可能還要下大雨,各段要加強力量。他查了一下過去的抗 洪曆史,最有效的方法是一米一個人,十米一個鍋,有了浪窩先扣住再 在周圍充填草袋。三十米一個汛棚,全體吃住在工地,實行大兵團聯合作戰,確保萬無一失。說完,就趕緊走了。
方囊的話正中樓宇的下懷。馬上叫來了於茂盛和各段的負責人,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按照方囊的建議,短促地提了幾條要求,最後強調 說:限八小時之內,人員物資全部到位,明天早晨統一檢查,誰完不成 任務,給予黨紀、政紀處分。看著省委的紀委書記包公似的黑臉,聽著 他那冷酷的語調,眾人諾諾連聲地散去。而樓宇卻心滿意足,覺得這個方囊越來越可愛了。
當官的動動嘴,下邊跑折腿。出了賓館的大門,天果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吉普車的帆布篷上,砰砰地響著。柳楓坐在副駕駛座上,吸著煙,注視著車燈光柱裏的雨簾和遠處的河水,頭也不回地命令在後座上 的牛木耠抓緊回村調人。老實的鄉長發著牢騷說,他們這是胡日鬼哩, 哪裏需要這麽多人啊。林黑根不是問了他家的小三子,上邊根本就不放 水了嗎?這點雨下到這麽寬的河麵裏,是小孩尿尿啊,添不起秤來啊。 再說,馬上就要秋收了,老百姓總得準備準備啊,哪兒來的這麽多人 啊。這純屬是搞形式啊!柳楓打斷了他說,必要的形式還是要有的,段 上還需要多少人?牛木耠說,按他們胡說八道的要求需要三千,就是糊 弄他們也得弄個一千五六,反正也沒人具體去數,人是活的,就是數的話,就說去高粱地裏尿泡去了。柳梘說:那你能調來多少?鄉長說,最多八百到一千人。柳楓說:那你馬上去調吧,其餘的我來想辦法。說著,撥通了劉華侖的電話,說明了情況。劉華侖沒等他說完,就保證說 明天早晨六點以前九百工人到位,自帶工具與裝備,並特別說明不穿工 作服,完全是老百姓打扮。柳楓掛斷電話,打開車門上的玻璃,把煙蒂狠狠地扔到了泥水裏,想,既然欠他就欠到底吧,賬多了不愁,實在不行就找杭維萍還。
柳楓段上的人員問題解決了,歐陽書記可作了難。南坎是劁騸匠的故鄉,世世代代走江湖外出的多,男人外出劁豬,孩子在家讀書,婦女 種地喂豬。這是那一帶農村家庭的常規形態。這幾年政府又組織勞務輸 出,青壯勞力順著祖輩劁騸的路或原來拉上的關係出去打工的不少,這 次抽調河工,就來了不少婦女。歐陽和書記、鄉長商量了半天,都覺得 上級得罪不得,連夜派了二十多台拖拉機,各村支部書記帶頭,鄉書記 和派出所長坐鎮,繼續到村裏拉婦女勞力以及在鄉的男中學生,外加六 十歲以下的男丁。
“夜投石壕村,有吏夜敲門。”夜色下靜謐的南坎鄉的農家,似乎重 現了唐代“安史之亂”的一幕。村村狗叫雞跳,手電筒亂閃,敲門聲、 呼喊聲此起彼伏。不過,老翁並未逾牆走,而是擋在門口把南坎村的支 書臭罵了一頓。這事發生在付春梅家裏。春梅的丈夫在天津一家屠宰場打工,家裏她和公公、一個未出閣的小姑種著七八畝地。兒子程小剛在 市裏的農校讀書,年底就畢業了,現在是實習期,說是實習,實際上就 是回家幫家裏幹點活,等著拿畢業證,以後再托門子、扒窗戶找工作。由於今年雨水好,日照足,莊稼長得好成熟得也早,尤其是那幾畝大黃豆,秋風一起就黃了角,再一刮,就裂開嘴笑了。時令不等人,再不 收,這些到春節能磨出上好的大白豆腐的飽滿的大黃豆粒子可要糟蹋 了。今天爺兒仨在地裏忙了一天,拉回來一半,正在院裏拾掇。大門嘩 啦啦被推開,支部書記程三多進來就嚷嚷著說:“快快,你們家再出兩 個河工,管吃管住。”程老爺子看著這個當院的侄子說:“我們家程剛他娘不是去了嗎?” “不行,又要下大雨,來大水,上級說加強防洪力量。” “淨說沒用的,咱們這裏鬧天曆來水是七上八下,你沒看見都快進 九月了,哪兒來的雨下?都走了,我家的豆子誰收?不去!”程老頭倔 巴巴地說完,低頭拿起了棒槌,扯開一捆豆秧就砸,有幾粒豆子跳起 來,蹦到了程三多的臉上,趕緊躲在了一旁。
程三多可沒時間給這個倔老頭子磨牙,拿起了撒手鐧:“不去,是 吧?告訴你,年底村裏可要調地,你兒子常年在外打工,根本不參加村 裏的任何勞動,還有你孫子,上了學戶口走了也沒退地,到時可別怪我 不客氣!”地是農民的**,在當官的麵前,老百姓永遠是無理可講 的,程老頭沒詞了。在一旁的閨女程秋香說:“爹,我去吧,也給嫂子 做個伴。” “那,還缺一個呢。”程三多看著程剛說。“我也去,連看看 我娘。”早在家裏待得不耐煩的中專生說。程老爺子點頭同意,看著女 人囑咐道:“剛兒,帶上咱祖傳的家什,誰要欺負你姑就騸了他。”“放 心吧,爺爺,我可是畜牧專業的啊。”說著,亮了亮自己腰裏小牛皮袋 中雪亮的柳葉刀。看著姑侄二人出了門,程老頭長歎了一聲:“造 孽啊!”
各村就這麽折騰,到天明一點數,按上級的要求,人還是沒湊夠, 歐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避開河水邊上吵吵嚷嚷的婦女們,來到大堤 南側給方囊打電話說明情況。方囊也怕他囉嗦,在電話裏說:你說是人 不夠吧,於書記說了,可以調動你附近所有的企事業單位的人。據說, 柳極書記已經把四海糧油公司的人調上去了,你可是管組織幹部的副書 記啊。歐陽想,柳楓管工業,當然可調的人多,自己名義上是管幹部, 可縣裏就這麽多職務,都想往上上,越是貧窮的地方,人們當官的癮越 大,別看跑項目,要資金沒本事,跑官可是超水平的,一個副科級幹部 都會驚動市委、省委、甚至京城的權貴說話。剩下的那點餘額,還不夠 於茂盛分配的呢,自己頂多是敲敲邊鼓,還不一定管多大用。縣裏的領 導分工管的單位都很具體,自己兼著的實職隻有黨校校長,直接管的隻 有黨校,學生也是不固定的,就是幾十個教職員工,那裏也沒多少人 啊。唉,有一個算一個吧。剛要給黨校打電話,站在一旁的鄉長指著不 遠處的一片建築說:歐陽書記,把那裏的人調來。歐陽看著那片三四裏外的平房和用高高的牆頭圍起來的上百個棚圈說:那不是種驢場嗎,可 是私企啊。鄉長說:管他什麽企呢,那裏有上百個人呢,再說,大堤出 了事,首先是淹他的驢,讓他們來保大堤就是保他們自己。歐陽一聽也 對,就讓他和派出所長一起去調人。
正巧趕上驢場真正的主人白老板不在,不知是給哪個領導送壯陽品 去,還是給別人牽線搭橋辦事去了。帶隊的工頭是個外縣人,經不住所 長和鄉長連哄帶詐唬,一會兒就把百十個養驢農工帶了出來。這時,指 揮部又來了緊急通知,要求每個堤段要裝一萬個土草袋,工地上存貨不 多,這夥人又被趕上了農用車和拖拉機,到城裏拉物資去了。
就在人們忙碌著搭帳篷,培土墊堤,埋鍋造飯的時候,誰也沒注 意,一個戴著大草帽、墨鏡蓋住了大半個臉的人,騎著摩托車悄悄地來 到了種驢場的大門口,拿出經常溜門撬鎖竊賊們用的充氣大管鉗,切斷 了用八號鉛絲擰成的門鼻兒,連同那把大號鎖一起裝在了工具箱裏,向 薛家寨方向急馳而去。
火紅的太陽要落山,晚霞映紅了半邊天。昨天下了一夜雨,今天上 午還陰沉的天空被中午的一陣秋風吹得萬裏無雲。河坡上的青草被洪水 滋潤,受雨水澆灌,長得更加濃密茁壯,此時,搖落了頭上的露珠,顯 得分外青翠鮮嫩。
大堤上的人更多了,尤其是多了不少女人,呈得生機勃勃,刺激了 雄性荷爾蒙的分泌。男子漢們爭先表現爺兒們本色,大鐵鍁掄圓了鏟 土,小推車跑得飛快,把重活幾乎全攬在了自己身上,隻讓婦女作些輔 助,有的幹脆讓女同胞專是做飯。晚風輕拂,炊煙嫋嫋,勞累了一天的 人們在越來越濃的飯菜香味中開始休息。看著人們身上的汗水,有年長 者建議,以河堤上突出的一塊高高的蘆蘋為界,男女分開洗洗。這邊, 小夥子們“嗷”的一聲叫喊,脫得隻剩一條三角褲,躍向了已經平靜的 水裏;那邊,中年婦女隻穿著背心短褲站在淺水裏又擦又洗,小媳婦和 姑娘們隻是把褲腿高高挽起,或在活水裏漂洗衣服,或撒開自己的三千 青絲,對著天然的水鏡梳妝。在落日的餘暉中,這裏根本不像抗洪的戰 場,倒像一幅恬靜的水鄉自然生態畫。
付春梅的小姑子程秋香洗完了頭回帳篷裏拿毛巾時,慌慌張張地喊 道:“嫂子,嫂子,快,我的衣服被驢叼走了!”“什麽?”付春梅從水 裏出來,光著大腳丫子啪啦啪啦地跑到堤上一看,可不,河坡上不知道 什麽時候跑來一群大叫驢,貪婪地啃著鮮活的青草,底下的那玩意全下 來了,個個五條腿。其中一頭大黑驢竟然躍上了河堤,衝著一叢灌木柳 張開大嘴,連同程秋香晾在上麵的一件棉加絲的碎花小褂吞了進去咀 嚼。“小剛,快,把你姑的小褂奪過來!”春梅一喊,別的漢子們也都上 了岸,來的民工們都是本村的,其中不少是舅舅外甥女、叔伯侄媳婦的 關係,看著這群不知廉恥的露著第五條腿的畜生,男人們的臉上實在有 些掛不住,其中一個剔著光葫蘆頭、嘴巴刮得鐵青、胸脯上長滿黑毛的 壯漢說:“這群不知生死、沒有廉恥的畜類,跑到咱南坎的地麵上撒野 來了,真是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爺兒們,抄家夥,騸了它們!”
“好。我那刀也好長時間沒嚐到腥味了,早該喂喂了。”小夥子們歡 聲雷動,紛紛取出了劁騸匠時刻帶在身上的柳葉刀、細絲勾。程小剛像 小豹子一樣直奔那頭大黑驢,幹淨利索地把它的兩顆大蛋子甩了出來, 別的驢也許是沒見過這場麵,也許是劁騸匠身上的殺氣太重,都嚇懵 了,站在了原地。大家爭先恐後,蹭、蹭、蹭,一個比一個麻利,不到一刻鍾,近百頭大叫驢都夾緊了後腿哆嗦起來,那第五條腿自然也就沒有了。
付春梅把姑娘們全都趕到了帳篷裏,指揮著幾個老媳婦把散落在青草地裏的驢蛋子撿了回來,到附近不知誰家的菜園裏捋了一籮筐還沒有 完全發紅的辣椒,在漢子們互相吹唬誰的活幹得利索的爭論聲中,肉味 就從鍋裏飄了出來,南、北坎村的民工好好地打了一頓牙祭。自然,姑 娘們是不肯吃的。當晚,那些漢子們精氣神十足,沒出息的有夢中遺精 的,也有去找老相好到附近高稈的莊稼地裏野合的,也有偷偷跑回家找 老婆撒野出氣的。
等那幫到城裏拉草袋的養驢工回來,一切都晚了,隻能央求劁騸匠 們給點消炎藥抹上,把倒黴的驢們牽回了大門洞開的棚圈裏。白老板回 來更是欲哭無淚,義憤填膺,一狀告到了市委管幹部的副書記那裏,並點名說是歐陽作惡多端,指使手下的民工下的毒手,要求縣裏賠償損 失。副書記想,損失好辦,關鍵是自己怎麽辦,怎麽交代那些妻妾,如 何麵對那些躁動的誘人的胴體度過那漫漫長夜。帶著氣打電話給於茂 盛,於茂盛連連答應說賠償。副書記覺得自己氣還未消,又問了歐陽的 情況,於說,這人教師出身,把會場當課堂,把下麵的幹部當學生,把 講話當講課,是天下第一大囉嗦蛋。副書記想了想,就把電話放了。過 了沒多久,就給歐陽找了一個可以講課的地方,到市委黨校做了一名管 教學的副校長。那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