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牛不愧為“嘎子牛”,孬心眼多,好主意也不少。他到了工地 一看那些堆積如山的沙石料,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立即獻上一策:兩 頭突破延伸,樹鐵柵,填石袋,最後合攏。就是用大批三米以上的鋼管 在決口處的內外側各打上密密的樁,然後由解放軍的舟橋部隊駕駛衝鋒 舟在水上作業,用大號鉛絲把樁聯起來,最後往中間填砂石袋。他還強 調,最好是用塑料編織袋多裝石頭。

從本縣的建築公司找來幾根搭腳手架的鋼管試了試,還真行。樓宇 整天黑著的臉陰轉晴了,眾人也皆大歡喜。可嘉穀不產鋼鐵,物資貧 乏,周市長立即下令市裏的鋼管廠對外停止供貨,支援抗洪。司馬大校 看到自己的部隊都有了用場,避免了將來評功、記功擺不平的問題,也 來了精神,命令後勤部門把工兵倉庫的鋼管和鉛絲往這裏起運。樓宇也 以省委的名義給省路橋公司和幾個山區市打電話,抓緊支援碎石。

一搞政治,不計成本。這是中國社會生活中的基本特征。一種經濟 活動或者是一項建設,一旦與政治貼上了邊,一切都會暢通無阻。在政 治的高壓下,堵決口進展順利,戰士、民工日夜奮戰,衝鋒舟來往穿 梭,幾千噸鋼管下水,上萬方石頭投進去,兩頭往中間延伸很快,很快 就要合龍在望。樓宇笑了,感到自己離成功的目標近了一步,馬上向上 級發了即將告捷的電報,並召開了堵決口指揮部和抗洪各堤段負責人會 議。他坐在會議桌的首席位置,環視了一圈興奮地說:“同誌們,經過全體軍民的日夜奮戰,我們嘉穀縣百年一遇的抗洪鬥爭即將取得偉大的 勝利,尤其是被洪魔衝開的決口,馬上就要被我們製服、封堵,鋼鐵大 壩很快就要合龍!”

說到這裏,他激動地站了起來,會議室裏這些久在官場混事的人們 的兩隻手立刻不自覺地往一起碰,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這首先感謝我們子弟兵的無私支援,我代表廣大幹部群眾向他們 致敬!”人們的手又往一起碰,司馬大校和手下的師團長們站起、立正, 向大家行了一個轉圈的標準軍禮。

他繼續說:“當然,更有我們全體民工的艱苦勞動,尤其是我們領 導幹部身先士卒的精神。我這裏有一張方囊同誌轉來的有八十多個民工 簽名的表揚信,也是順口溜。”樓宇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展開一 張小學生作業本上的紙念道:“於書記,是好漢,半夜來到堤上幹,掄 大錘,扛草袋,和我們一起流大汗。共產黨的好幹部,老百姓的主心 骨。”念完,又把紙翻過來,向人們展示了一下,上麵果然有一片密密 麻麻歪七扭八的簽名。他說:“語言雖然粗糙,不如我們中間某些同誌 的文筆順暢、華麗,邏輯性強,但表現的是一片真心。當然,其他同誌 表現也不錯。”突然,他話鋒一轉,“事實證明,我們封堵決口的決策是 非常正確的,決不像某些人仗著自己多讀了幾本書,就一、二、三振振 有詞地說這也不行、那也不可。我們的大壩即將合龍的勝利,就宣告了 那些聰明的預言家們的失敗,宣告了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沒有克服不了 的困難,沒有戰勝不了的自然災害!”

這一次大家在鼓掌的過程中,偷偷把目光轉向了柳楓和省水利局的 那位高級工程師。柳楓的嘴角微微上翹,一雙海藍色的眼睛望著天花 板,似乎渾然不覺。

樓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最近 省委、政府以及省直部門和中央的領導要來我們這裏視察、慰問並祝 賀,各部門和各堤段要緊張動員起來,展示出我們特別能戰鬥的風采, 做好迎接準備。”

散會了,張二牛趕上大步走在前麵的柳楓說:“柳書記,你要小心啊!”

柳楓腳不停步,回頭對他說:“謝謝張縣長,我有我的原則和骨氣。 人不可以有傲氣,但不可以沒傲骨。”

張二牛把他拉到一旁,直言說:“柳書記,你也不用拐彎抹角地說 雞巴我,這口子是他娘的不該堵,是勞民傷財。可是你看見了嗎,拉來 的都是上好的碎石啊,還有那鋼管,可都是無縫的啊,要是不堵這個口 子,怎麽會落在咱這窮地方啊! 一萬多方石頭,五千多噸鋼管,要買得 多少錢啊。我保證,不出一個月,我們組織人把它們就挖出來,給南邊 那三個沒通公路的鄉修成柏油路,那些鋼管歸你,給了機械廠,讓那些 沒活幹的幾十號工人加工成什麽,準頂他們一年的工資。”

柳楓不由地暗暗佩服張二牛的精明與算計。兩人釋然。他問張二 牛:“老於真的夜晚去工地了?”“哄他娘的鬼哩,也就是去了一兩次, 做了做樣子。我敢保證,準是方囊那小子出的鬼點子,連同那封信,也 是他找人簽的名,說不定每個民工還發了幾十塊錢呢!”

“這,怎麽可能? ”柳楓愕然。

“怎麽不可能?都是本地人,親連親,表姑套表姨,遠房近枝成親 連著根,打斷骨頭連著筋,找幾個人簽個字還不容易?何況還有點小好 處。老百姓嘛,就是看蛋頭子上那點利益。才不管你在官道上誰得利, 誰吃虧呢。唉,上級瞎眼,忠奸不分啊!”

看著這個樂天派臉上露出的悲愴的表情,柳楓無言以對,覺得這個 正在經受抗洪洗禮的小縣城今天特別的髒,也包括自己,急需用什麽聖 潔的東西衝洗一番。

樓宇的決定和宣布的消息讓河海市的周市長有些措手不及。不管怎 麽說,嘉穀屬河海市管轄,這麽多人來嘉穀抗洪,首先是支援了河海, 在這即將取得勝利的時刻,省裏都要來慰問了,而河海還沒什麽表示, 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他開始有些怨恨樓宇,想這麽大的事,況且也不是保密,而且是地 方要加強配合、做好接待的事,應該給自己通個氣。但一想到官場的一 個笑話,心理也就平衡了。說的是一個科長與一科員同在一個辦公室, 每次科長看完文件都鎖起來,然後再指揮科員做這做那,出了錯還要被 批評。後來科員要求與科長一同看文件,理由是你叫我做的都是文件上 說的,你有時還理解不深,傳達不到位,還不如讓我自己看,自己理 解,自己做呢,都省事。科長把眼一瞪說,那怎麽行,我就是靠這點早 知道來領導你呢,你都知道了,我還領導誰,水平還往哪兒顯?

周市長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立即給家裏的常務副市長和秘書長打 電話,要求市直各單位從明天開始,自願來抗洪前線慰問。說到自願, 周市長不由地苦笑了,要求與自願本來是互相矛盾的,但這麽多年官場 用語就這麽用,大家都司空見慣了,錯的大概也成了對的了吧。釋然後 接著說:慰問品主要以食品和日用品為主,既要有物質的,還要有精神 的,要組織文藝團體上堤,運用各種文藝形式歌頌解放軍,慰問戰鬥在 第一線的民工同誌們。各部門找縣裏的對口單位接待幫助,不許打擾民 眾,不許給嘉穀縣增加負擔,一般都要當日返回。

周市長的命令下達的第二天,河海市通往嘉穀的公路空前熱鬧起來 了,前麵的小轎車上坐著各部、室、委、辦、局的頭頭腦腦,後麵跟著 卡車,裝滿了方便麵、罐頭、火腿腸、牙膏、牙刷、衛生紙、雨傘、雨 衣等日用品,插著紅旗,寫著慰問抗洪戰士的大紅條幅,爭先恐後地往 嘉穀進發。間或也有載著文藝團體紅男綠女的黃海大客車行在其間。女 演員們暴露的穿著和肆無忌憚的浪笑,不斷引起路人的側目,引起許多 開著拖拉機、汽車和騎摩托小夥子們的追逐和遐想。據說,那幾天還出 了幾起小小的交通事故。

河海市群藝館所屬的文工團這幾年財政撥款越來越少,慘淡經營, 每況愈下。有點成就與功底、臉蛋和身材長得好的,年輕點的演員都挖 掘出自己的師緣、學緣關係,或到大中城市數不清的製片人組建的草台 班子裏走穴。女的或成了導演、經紀人、大腕的連自己都數不清第幾的 地下情人;男的則成了年輕時愛喊兩嗓子,登台唱過《老兩口學毛選》, 集體表演過毛主席語錄歌,會用笛子吹《東方紅》樂曲,會用二胡拉 《大海航行靠舵手》,至今還在想著**燃燒的歲月,還在附庸風雅的女 老板、女大款的人闈之賓。剩下的組成了幾支小演唱隊,有的到茶吧、 咖啡廳,在曖昧的燈光下做表演;有的到辦喜慶事的豪門大戶去唱堂 會;有的到鄉下有錢人辦喪事的家裏與和尚道士站在一起。這邊敲木魚 念經,在那邊搞民樂小合奏或唱流行歌曲。不管是通過什麽辦法,都是 在頑強生存。

這次接到市政府的通知,說是政治任務,團長不敢怠慢,馬上從大 戶人家的廳堂上和農村喪事的道場中抽來兩支小演唱隊,總感到人少撐 不起台麵來,又通過市文化局給嘉穀縣文化館聯係,要求支援,特別指 出要求韻致參加,以增強聲樂力量。就這樣組成了一個文藝演唱團,臨 時編排了幾個應景的小節目,無非是把過去的情節變成了抗洪的,把老 歌曲調保留著,詞換成了戰勝洪水鬥惡浪的。他們先到堵決口處演了一 場,而後開始到各個堤段巡回慰問演出。韻致就是這樣和她的同行們以 及師哥師妹們來到柳楓堤段上的。在汽車上,她向一個要好的姐妹、市 裏來的節目主持人興高采烈地講了柳楓的情況,並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個小姐妹也是個機靈鬼,用狡猾詭秘的眼睛盯了她半天,並言以後要 好好交代,二人勾肩搭背地笑在了一起,氣得坐在她們後麵正默背曲 調、留著帕瓦羅蒂式大胡子的大提琴手直笑罵她們是神經病、同性戀。

柳楓的堤段上有一棵古槐,據說是明朝的一個縣令親手種植。此公 為山西太穀人,進士及第後,按那時朝廷吏部的規定,千裏之外做官, 不允許帶家屬。臨來時老娘把自家屋後曾經災荒年間,用樹葉救了一家 人命的老槐樹次生出的一棵樹苗給進士帶上,意思是勿忘家鄉和家中的 糟糠。進士微服上任,順大堤路過牛村,見此處樹木品種少,以楊樹見 多,便把此樹手植土中。因是縣太爺所種,不僅無人敢動,曆任地方鄉 紳還加以保護,曆經幾百年風雨,長成參天。據縣誌記載:樹高九丈 餘,粗十圍,枝葉濃密,傘蓋如雲,蔭一畝。當地老百姓叫它五杈樓 槐,意思是說,每一次都長出五個樹杈向外擴展,到如今已經長了五 層,像個小樓一樣。

這天上午十點,古槐的濃蔭下拉起了一塊天藍色的幕布,柳楓和上 千民工坐在河灘的草地上,麵向大堤,等待著文藝慰問團的演出。韻致 從幕布的一角看著下麵的柳楓,烏黑的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原本白 皙的臉曬得有些發紅發黑,白色的T恤衫也有些發黃,一看就知道是用 河水洗的,外邊的作訓服上沾著草葉和黃土。隻是兩隻眼睛還是那麽明 亮,手裏似乎拿著一份什麽文件在看。韻致心裏一陣狂喜,頭一陣暈 眩,眼窩濕潤了,默默念叨著:你在這裏不容易,可你知道我是怎麽過 來這幾天的嗎?

由於嘉穀縣的中國移動通信基站的容量很小,大批官員湧人這個小小的縣城後,往外發指示和給自己親近的人打電話時總被電腦值班客氣 而又冷冷冰冰地提醒:“線路忙,請稍後再撥。”引得許多人衝著於茂盛發火,嚇得他在公共場合看見誰一拿起手機心裏就緊張。縣委隻得采取 臨時措施,允許電訊部門用技術手段關掉了一部分手機,隻保留某種級 別幹部的。韻致的手機自然在禁止通話之例,又趕上那幾天下大雨,座 機的線路壞了,就和柳楓聯係不上了。隻得在每天本縣電視台播送嘉穀 新聞的時候死盯著屏幕。電視台的新聞自然是以抗洪為主,但大部分是 堵決口那塊的事,很少看見柳楓,隻是在一個什麽會議上露了一下頭, 很快就閃過去了。這中間方囊調她到賓館去搞接待,她很髙興,以為縣 委的領導經常在那開會,大概可以見到柳楓。去了之後方囊告訴她說, 省委領導來此指揮抗洪,帶來的人少,讓她給送送文件並照顧好領導的 生活。韻致說,我連黨員都不是,怎麽能管文件呢?方囊曖昧地說,那 你就照顧好領導的生活。說表就匆匆離開了,走之前還對她說,這是政 治任務。無奈,韻致隻得留了下來。開始,樓宇還給她露過一次笑臉, 後來西曆一開口子,臉就黑下來了,常常是天不亮就走,深夜才回來。 看著指揮部裏人人都在忙,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就跑回家了, 再也沒人找過她。

文化館的男同誌都被抽到工地上去卸那源源不斷的車龍送來的沙石料了,館長吩咐她看家。看門的有一老頭,耳朵有些聾,和自己也沒什 麽話說。她每天就點個卯,大部分時間在家裏坐著發呆。這中間張車才回來過一趟,不知怎的,她心裏總有些對不住他的感覺,好好地做了一 頓飯,晚上還表現出了少有的主動。這個老菜農的兒子當然是受寵若驚,更加小心翼翼,本錢又小,當然是草草了事。韻致感覺到遠遠不如和柳楓在一起酣暢淋漓,於是,就更加思念他。尤其是在那個下雨的夜 晚,她聽著窗外的雨聲,心中充滿了 “清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 溫”的淒涼感覺。赤腳下床,拿起柳楓曾經用過的那把小提琴,不知不 覺地拉起了《紅樓夢》裏的《秋窗風雨夕》。幽怨的琴聲伴隨著風雨 聲,在桂花樹的小院裏響了一夜。柳楓也看見了韻致,心裏抨然動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到樓宇的批示 中去了。前天,正在堵決口合龍急需沙石料的關鍵時刻,發現送料的汽 車越來越少,許多外地車都拿著蓋有河海交警支隊的長方形公章,證明 已拉過石料的條子空駛而過。公安立即偵察,在縣城通往河海的路上一 舉抓到了印製倒賣假證明的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柳楓段上的民工,被開 除出所謂執法隊的四滑溜。此事報到了指揮部,方囊給了樓宇一份,樓 宇批示:押回本段監督勞動,要追究相關領導責任。郭長來很快把四滑 溜押了回來,牛木耠會同他們的村長讓其作了檢査,並罰他每天裝100 個草袋。這不,連節目也不讓他看。一個農民,還能怎麽處理呢,柳楓 想,拘留吧,不夠條件;罰款吧,他光棍一條,家裏窮得叮當響。還有 追究責任,追誰呢,不會是自己吧? 一個縣委副書記和一個無賴民工, 是不是差得太遠了啊?

台上的節目開演了,看來編排者很懂農民的欣賞心理,先是豐收鑼 鼓,接著是器樂合奏《喜洋洋》,再就是老歌、新歌的合唱,鎮住了場 子後是曲藝快板、相聲、三句半等,內容有的和抗洪有關,有的無關。 民工才不管你這個那個呢,圖的就是個熱鬧而已。

幾個小節目過後,女主持人再次款款上場,用甜膩膩的聲音報幕 說:“下麵由我們土龍河上的小百靈韻致女士和嘉穀縣委副書記柳楓同 誌合唱一支歌,《血染的風采》,以歌頌幫助我們抗洪搶險的解放軍,大 家歡迎!”

她一帶頭鼓掌,下麵的民工們也拍巴掌呼喊起來。他們覺得,出這 幾天河工,在這位文質彬彬、辦事又幹淨利索的副書記的管轄下,吃得 好,住得也不錯。尤其是聽介紹這麽大的官還會唱歌,情緒更加熱烈, 坐在柳楓前麵的幾個人自動挪位,讓開通向舞台的路。

柳楓開始有些惱火,認為這事得先給他匯報或者說一下,但一想到演出團體是市裏的,又看到韻致站在台上那期盼的目光,加之自己平時!最瞧不起那些平白直敘的,說唱不是唱,既不是快板也不是評書的通俗歌曲,也喜歡這首歌詞有意境、曲子也悲壯的歌頌對越自衛反擊戰中老!山戰士的歌,也就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上了台,從韻致手中接過麥克風,

四目相視,深情無限。一個穿作訓服,顯得挺拔粗礦,一個穿白色連衣裙,俏麗多姿。男左女右,站在台上,還真像那麽回事。

韻致向樂隊指揮微微示意,激昂的序曲響起。柳楓氣沉丹田,渾厚的男中音破口而出: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

你是否理解?

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

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韻致用火辣辣的眼光看著他,淒婉、悲壯的女聲緊緊跟上: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看著韻致那嬌媚的臉龐,淒切切情無限的表情,柳楓的感情更加高 漲,似乎真正走進了這聖潔的角色:

也許我的眼睛再不能睜開,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在柳楓唱這一段的時候,韻致跑到了樂隊指揮那兒說了句什麽,抓緊跑回來接著唱: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裏,

有我們付出的愛。

最後這一段,兩人齊唱,臉對臉互相致意,唱完二人攜手,共同鞠躬。

“嘩”台上台下,掌聲響起,夾雜著民工們的口哨聲和歡呼聲,“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凡是上過台,在大庭廣眾麵前表演過的人都知道,這種場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這種氛圍最能調動演員情緒,也是演員表現欲最強的時 候。韻致當然是萬分得意,萬分激動。但柳楓礙於縣委書記的身份卻不 知怎麽辦。韻致向自己的小姐妹一招手,送上了兩塊毛巾,一塊是帶著 三個藍道的羊肚子毛巾,一塊是印著蘭花草的粗布方巾。她把方巾利索 的紮在了自己頭上,毛巾則圍在了柳極的脖子裏。隨著一陣帶有上黨梆 子風格的高亢、優美、柔和又帶點酸酸味道的過門調子響起,打扮得像 一個山區村姑一樣的韻致扭著身段率先唱了起來:

桃花哪個紅來,

杏花你就白,

爬山越嶺我尋你來呀,

啊格呀呀呆。

柳楓是熟悉這支歌曲的,上大學時和幾個山西醋葫蘆同一寢室,常聽他們喝醉了酒胡亂吼,大三的下學期按照上級的要求到山西支教,在晉西北山區見過當地文藝團體表演過。為了表示和地方的同誌打成一 片,作為支教隊長的他在工作結束後,還和忻州師範的一個女老師在聯 歡會上對唱了這支流傳很廣的山西情歌。

舞台表演上有句格言,叫“救場如救火”。何況你就在台上,非唱不可。他隻得按照歌曲設計者的要求,重複了第一段。

韻致更加來了情緒,邁著輕盈的舞台步接著唱道:

榆樹來你就開花,

圪枝來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格呀呀呆。

她在唱“你的心眼比俺多呀”時,還伸出蘭花指在柳楓的眉心上輕 輕地戳了一下,把一個被愛情燃燒著的村姑心甜麵喜而又微嗔的心情表 現得惟妙惟肖,逗得人們心裏癢癢的,掌聲、歡呼聲更加熱烈。

鍋兒來你就開花,

上不下你就來,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啊個呀呀呆。

在樂隊“啊……”的伴唱聲中,又重複了第一段,最後兩人合唱:

金針針你就開花,

六瓣瓣你就黃,

盼望和哥哥(妹妹)結成雙呀,

啊個呀呀呆……

他們在合唱的時候,做了一個在天願做比翼鳥的動作,抬頭時感到在古槐樹的疏枝密葉中有一道比較強的白光在閃動。歌曲結束後,掌聲 再怎麽熱烈,民工們再怎麽呼喊,主持人再怎麽挽留,柳楓雖然覺得渾 身舒泰,但再也不肯唱了。韻致獨自來到台前,向大家鞠躬,又興猶未 盡地獨唱了一首《紅樓夢》的《紅豆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見棱花鏡裏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涯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綠水悠悠,綠水悠悠。

歌聲如泣如訴,表情哀哀怨怨。坐在台下的柳楓知道,那是唱給他 聽的。

看節目的人群裏,李和尚正摸著自己的禿腦袋看得津津有味,四滑 溜帶著濕漉漉的頭發擠了過來,嘟嚷著說:“真他娘的倒黴7想到樹底 下看看小娘們在後台換衣服,讓樹上的鳥尿了一脖子。”“放屁,你家的 鳥有尿尿的嗎。”“不信,你聞聞,還有尿騷味呢。”四滑溜把亂蓬蓬的 頭發往和尚的胸前拱。“去你娘的,一團亂雞巴毛,膈應人。”“甭管什 麽毛,我還有呢,不像你,光蛋球一個,大電燈泡,光給你家裏省電 了,要不你家哪能混得那麽富。”

兩個人鬥嘴的工夫,節目演出結束。演出團負責人說,一會兒還要 找民工們采風,編排新節目。牛木耠指揮著大夥房裏做了農村老百姓辦紅白事才吃的大鍋菜和饅頭,不過裏麵的內容多了些,加了土龍河灘上野生的黃花菜、蘑菇、附近豆腐房裏剛出鍋的白豆腐,又鮮又香又嫩。 演員們吃得大聲喊爽,有的誇張地說是今生吃的最飽的一頓飯,直喊撐 得慌,跑到河邊溜達、下食去了。大家都感到這個平時幹幹的黃土地上 有了一條河,天地間顯得特別生動。這些演出團的紅男綠女追跑歡鬧, 拍照留影,似乎不是來抗洪前線慰問演出,而是郊遊野餐來了。

古槐樹下,吃飽喝足了的人們正在乘涼休息,一大片草地被人們踩得平整如鏡。牛木耠拿一個小樹枝剔著牙,溜達著從演出團的道具箱裏拿出了一個《中國民歌金曲》光盤,塞到了功放機裏, 楓還未來得及拆除的音響裏立刻傳出了人們熟悉的《敖包相會》的旋律。上過中學、也演 出過幾個小節目的李和尚跟著哼哼了幾句詞感到不對勁,說:“嗨,真雞巴怪,我這個歌唱得最熟了,怎麽跟不上趟了呢?”剛從一個睡著了 民工口袋裏偷了半盒煙,點上美美地吸著的四滑溜說:“操蛋去吧,就 憑你這破叫驢嗓子還會唱歌,你要是會,我家的老黃狗也成歌唱家了。”“你小子還別不相信,當年我在咱們鎮中學上學的時候,和你表姐蘭花 一個班,下了晚自習,我還到她們女宿舍後窗戶下邊唱過呢,要不是你妗子不樂意,我早成了你姐夫了。想當年,咱也是烏雲蓋頂,一表人才啊。”四滑溜一撇嘴說:“別瞎吹牛了,泰山不是壘的,火車不是推的,你說你唱得好,怎麽跟不上這放的調調呢?”

聽著他倆鬥嘴,正在一旁和演出團領導說話的柳楓回頭告訴他說:“這是舞曲,中四。” “什麽舞曲,中四啊? ”韻致輔導過農閑時的農村俱樂部,教南店村的青年打過腰鼓,認識這個李和尚,不願意他打斷柳 楓和團長的談話,過來解釋說:“就是交誼舞,中四步。”“哦,就是像 二鬼摔跤架著四條胳膊,驢打架似的那種舞啊。”李和尚摸著自己的禿 腦門嗬嗬地笑著,不以為然地說。

“什麽二鬼摔跤、驢打架?多難聽啊,你懂什麽,那是人體語言的表達,是形體藝術。”女主持人正好走過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教訓起這個鄉巴佬。

“我看就是驢打架,兩個人四條胳膊架著,有什麽藝術勁,你藝術—個我看看。”輕易摸不著機會和城裏年輕女人鬥嘴的李和尚狡猾地笑著故意氣她。

“跳一個就跳一個,來,柳書記,我們來一曲。”女主持人果然中計,顯然也是個缺心眼,拉起柳梘就上了場。柳楓無法,隻得隨著曲子和她走了幾步,並做了幾個簡單的花樣動作。

“好啊!”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民工們自動圍攏過來,看著他們表 演。韻致看著柳楓臉上苦惱人的笑和女主持人不依不饒的樣子,似乎也 感到了什麽不好,靈機一動,拉著演出團長上了場。演員們都是多血質 情緒型的人,看著這兩對舒展大方的舞姿,統統技癢,喊哥呼妹,陸續 有幾對也跟著跳了起來,覺得在這藍天、綠地、和風、水畔跳舞比在空 氣渾濁的舞廳裏、受限製的舞台上要痛快得多。尤其是不知誰換了快四 舞曲後,大家的興致更高了,拉花、背花、扭腰、提跨等各種花樣競相 比試,看得民工們如醉如癡,比剛才看節目還來情緒。當然,也有的壞 小子專門盯著女演員旋轉起來的裙子,假裝點煙或吐痰、擤鼻涕,把臉 貼在地上,順著女人的小腿往上看。

最後,有些男青年民工實在按捺不住了,就要拉著來工地負責做飯的本村的嫂子或外村當年的女同學上場,女人們自然是又笑、又罵、又假裝打他們地往後退。小夥子們沒辦法,隻得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有的光著腳,有的穿著拖鞋,有的是雨鞋、布鞋,學著城裏人的樣子,在 圈邊上胡蹦躂,不是你踩了我的腳,就是被對方蹬掉了鞋,嘻嘻哈哈鬧成了一團。

直到三支曲子過後,牛木耠看到柳諷下了場,在一旁休息吸煙,趕緊吹響了上工哨子,讓各村幹部帶著各自的民工回到了各自的堤段上。柳楓則把幹部們集中起來,按照演出團采風的要求,分別介紹了牛村段 的抗洪過程,以及出現的好人好事,而後派人領著他們到民工中間去采 訪。演出團的一個半拉子編劇,也是韻致的師兄,對牛木耠介紹的柳楓 午夜領著大家堵浪窩的事跡特感興趣,暗暗地要求師妹通融一下柳梘, 讓這位多才多藝的縣委副書記親自再介紹一次,並領他們到現場感受一番。柳楓欣然答應,親自駕車載著他們直奔目的地。

下午的陽光非常燦爛,天地之間一片金黃。柳楓駕駛著吉普車暢行在長長的千裏堤上。也許是剛才音樂的陶冶,也許是剛才唱歌吐出了心 中的塊壘,也許是剛才跳舞舒展了筋骨,更多的可能是因為韻致坐在旁 邊,他覺得心情特別舒暢。看著這無邊的綠野和翻著微微金色波浪的河 水,瞧了瞧身邊的佳人,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自己最喜愛的那首歌:“美 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啊哈嗨……”渾厚低沉的男中音一 出,立即感染了坐車的人,先是三人一起唱,後來變成了男女二重唱, 引得在堤上幹活的民工們紛紛注目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