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架直升飛機在盤旋。地下,樓宇、司馬大校、周市長等人 翹首仰望,西曆村決口處旁邊寬闊的大堤上,豎起了兩麵紅藍標誌旗, 記者們手中的長槍短炮都調整到了隨時擊發狀態,等待著從天而降的中 央水利委員會的首長。
飛機降落了,巨大的轟鳴聲和高速旋轉的螺旋槳帶起一陣狂風。綠 色的艙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但梳得整整齊齊、麵色紅潤的老者首先健 步跨出,大步流星地向臨近河水的一叢灌木走去。
“快,搶新聞啊,首長是下車伊始先實地勘察啊,帶來了老八路的 好作風啊! ”長發飄飄、妖冶嫵媚的省電視台的女主播喊了一聲,拉著 自己的攝像,晃著渾圓性感的屁股跑了上去,其他的男女記者也蜂擁 而上。
而那老者並沒有多看河水一眼,而是在走路中就拉開了褲子的前 門,鎮定地站在一叢紫穗槐前,皺了一會兒眉頭,才艱難地灑下了一條 細線似的尿液,還被風吹斷了好幾截。搶在最前麵的女主播,禁不住 “啊”的一聲要叫出來,但很快被竄過來的警衛人員一個鎖喉卡了回去, 肘錘往外一搗,便一個跟鬥仰麵朝天倒在了河坡上。女同胞們趕緊上去 攙扶,男記者們則哈哈怪笑。
李一道則來到一個剛從飛機上下來的,身穿天藍色西服套裙,正氣 定神閑地欣賞大河景色的女性後麵說:“到底是萍姐聰明,不去看正部級的‘瀟灑’。”
“別胡唚!”杭維萍轉身正色道,“老頭子前列腺肥大,出發得急, 直升機上又沒有衛生間,我早就發現他直抖腿,和我們家老爺子一樣。 你什麽時候來的,見到柳楓了嗎? ”“我也是今天上午剛到,聽了半天他 們的匯報。我問縣委辦公室主任了,柳楓在牛村段,離這裏有十多公 裏,往西穿過縣城就是。怎麽,咱們去看看他? ”“你不跟著采訪了?” 李一道說:“你別忘了我們是國家通訊社,你跟來的老頭子還不到黨和 國家領導人的級別,頂多在四版上發一條百字消息,某某代表誰視察洪 澇災區。不像他們地方新聞單位,唯恐馬屁拍得不夠。怎麽,你不去陪 他們了?”
“不用,”維萍搖了搖頭說:“每次下來都是這樣,地方上各級陪同 的一大幫,看現場,開座談會,聽匯報,怎麽也得折騰半天。領導被他 們團團包圍,也就顧不上我們了,我在這時候就圖清淨,要麽在賓館房 間裏休息看書,要麽就去看風景,反正匯報地方上都寫好了。走,咱們 去看看柳楓。”
“可是,沒車啊。這會那個方囊準跑到領導麵前獻媚去了。”李一道 指著像蜜蜂一樣圍著中央來的老者的一群人說。
“有了。”杭維萍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掏出一個最新款的精巧愛立信手機撥了個號碼說了幾句。
不一會兒,一輛銀灰色的日本三菱越野吉普車和一輛黑色奧迪一前 一後開了過來,劉華侖跳下吉普車剛要說什麽,杭維萍製止了他,要過 了車鑰匙,扔給李一道,自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向劉華侖揮了揮手, 對李一道說:“走,去牛村段。”
李一道開著車,嘴不閑著:“萍姐到底是中央大員,路子野得很啊,是誰平白無故的借給一輛好車啊,不怕我開到北京去不還他了啊。嗨,這輛車是不是歸我了啊!”杭維萍不接話茬,岔開話題說:“你覺得這多半年柳楓在這裏會幹得怎麽樣? ”“我估計,憑他的聰明和社會資源,一定為縣裏謀了不少福利;憑他的書生氣和骨頭裏的傲氣,一定不會很討領導喜歡。”“我也是這樣想。”杭維萍沉思著說。
他們說著話,車子越過了縣城,轉彎向北,兩邊是密不透風的綠色 青紗帳,中間一條白沙土的小路。車子不斷和路旁的高粱、玉米葉子撞 擊著,發出“撲啦、撲啦”的聲音。杭維萍想見柳楓的心情急切,看著 路沒個盡頭,說:“咱們是不是走錯了?該找個人問問。”李一道一腳踩 住刹車,指著前麵說:“看,來了一個老鄉。”
來者是林黑根。他穿著黑褲杈,上身一件嶄新的白色圓領衫,上麵 還印著一行字“抗洪救災為人民”,不知是哪個單位捐贈的。扛著鐵鍁, 背著一個糞筐,一邊走,一邊在路邊拔著豬愛吃的馬齒莧、牛耳朵等野 菜,嘴裏還嘟嘟囔囔。
杭維萍畢竟在水委待了幾年,一看他那雙青筋**的腿和那把被泥 土磨得錚光的鐵鍁,就斷定是個老河工。禮貌地上前問道:“老大爺, 牛村段還有多遠啊? ”“一直往前,再走兩截地就是。”“你們抗洪辛苦 了啊,今年的水很大嗎?”“老百姓就是幹活的命,那水啊,”林黑根眯 起眼睛,臉上顯出不屑的樣子說:“水庫放水胡日鬼哩,西邊那個縣胡 日鬼哩,抗洪是胡日鬼哩,堵口子也是胡日鬼哩!”
林黑根的四個胡日鬼引起了她的職業敏感,向旁邊的李一道要了一 盒煙遞過去說:“老大爺,你說說他們怎麽個胡日鬼啊?” “那你得問當 官的去哩,有的事小當官的也不一定知道哩。”李一道過來說:“那你們 段上的柳書記咋樣啊? ”“對俺老百姓是個好官哩,可嘴上少毛,辦事的 火候差點哩,有時候管不住自己哩。”說著,向剛發現的一棵野菜走去, 人隱在玉米地裏不見了。
兩截地也就是五百米的樣子,車子衝上大堤,在民工的指點下,兩 人很快看到了柳楓。
“萍姐,禍事了啊……”李一道開著車學著京劇道白的韻味向前一 指,並放慢了車速。在下午柔和的陽光下,柳楓和穿一素花連衣裙的恬 靜女人漫步在碧草青青的柳蔭下。河水流速很緩,也很清涼,映照著藍 天白雲和兩岸綠樹,間或還有兩隻水鳥戲水低飛,**起小小的漣漪。李 一道把車悄悄停在了一叢柳樹棵子下,怪聲怪氣地說:“河水潺潺,花 紅柳綠,郎才女貌,情切切,意深深,美不勝收啊!”
杭維萍心裏也沉了一下,但嘴上還是說:“別瞎說,說不定是個基 層幹部,婦聯主任什麽的,在一起談工作吧。”
“絕對不是,基層婦聯主任什麽的有三大,聲音大,身板大,腰圍 大。你看這位,倒退二十年絕對窈窕淑女,不過,現在身材也不錯,肯 定沒生過小孩。”
“去,打住。”杭維萍啐了他一口 :“看把你能的。不過,也像。那你看她是做什麽的? ”二人邊走邊觀察著韻致。
“演員。”李一道不假思索地說。
“這麽肯定,根據何在?”
“一是我們剛才經過那棵古槐時有未拆除的音響和散亂的道具,二 是你看她那雙活泛的眼睛和走路有點貓步的姿態,雖然沒有搖曳出清麗 脫俗的飄逸,但也別有風情。我給你說,在領導幹部身邊最應該警惕的 是三種女人:女演員、女醫生、女記者。我看柳楓這小子是墜人情網 了,不,也可能是欲海。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石榴裙下無偉人呀。” 李一道的話雖然有些調侃,甚至是流氣,但杭維萍不得不佩服他當 記者的敏感與細微的觀察力,心情更有些沉重了。她在政治圈子裏混跡 多年,當然知道財色一旦被人利用,會變成毀人於無形的重磅武器。
李一道可沒想那麽多,拉著杭維萍悄悄來到柳楓背後,朗聲說道: “正是江南好風光,落花時節又逢君。”
柳楓一驚一愣忙回頭,看見了這兩位老友,卻故作沉穩地說:“什 麽時候到的?可惜我非杜工部,你也不是李龜年,更非落魄相逢在 長沙。”
杭維萍笑著說:“李太白也可啊,雖不是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 前幾度聞,你雖沒寫過《清平調》,但當年編寫《機械工人下鄉來》的 小歌劇,還是他譜的曲嘛。”
李一道說:“可惜那些姐妹都各奔東西了,不像唐明皇玉笛一吹, 美人群舞蝶戀花,我們是昔人已乘黃鶴去,白雲千載空悠悠啊!”
聽著他們的談話,韻致就已經知道是誰,心裏佩服得不得了,到底 是高級知識分子,到底是大城市、大機關來的,談吐是那樣高雅不俗,
唐詩宋詞順手拈來,曆史典故俯拾皆是,深情厚誼盡在眼神與語言之 間。再看杭維萍,高貴中透著典雅,秀麗中透著聰慧。
這邊三人戲言夠了,柳楓說:“我估計你們快來了,日子太平靜了, 盡管這種日子是幸福的,但也很是感到倦怠無趣,總希望出點什麽事。 出了好事無限誇大想象,直到麵目全非;出了壞事,自然更是趨之若 鶩;都要根據自己的社會角色定位到舞台上盡情地表演一番。這可能也 是對中央要求轉變幹部作風和親民政策的變相佐證吧。其實,我們這裏 的抗洪早就結束了,是殘留在這裏的半河碧水使某些人找到了表演的感 覺,搭成了發揮的場地。尤其是掛著所謂無冕之王桂冠的被國外稱為狗 仔隊的那幫家夥。”他一直不滿意李一道看韻致的眼神,順便刺了他 一句。
李一道確實是在看韻致,並和杭維萍比較著。一個是小家碧玉,一個是大家閨秀。單從麵貌上看,兩個人都很白,但一個是農家樸素的豆腐白,一個是高貴的象牙白。都很美,一個是輕歌曼舞式的美,一個是典雅深沉的貴族式的美。其他氣質、神情什麽的就差距更大了。不過, 在這種窮鄉僻壤,韻致已經是深穀幽蘭了,是上品了。她的眉宇間有一 點淡愁,步履間有一些彷徨,也許正是這一點,造就了一種典雅的姿 態。可能典雅也是不分地位的,白領的典雅含著一種華貴,是在質地深處;鄉間的女子也可以是典雅的,雖然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透著樸素,但 攜帶著一種鄉間的芳香,臨水有一種流動的美,憑風也會生出一種搖曳 飄舉的姿態,一切是渾然天成,屬於典雅的原生態吧。想到柳楓的婚姻狀況,想到一個在省城最高機關過著錦衣玉食、出人權力殿堂的南書房文案流落到這種荒野之地,其心情和生活的淒苦可想而知。像這樣一個典雅的身影在他麵前經常翩然起舞,他恍惚、動情、甚至是被迷心竅也 是正常的。自己常為幫不上老大哥的忙而懊悔與自責。如果真能找一個 這樣的紅顏知己來慰藉他的心靈倒也不錯。但柳楓畢竟不是這裏的遊** 文人,是縣委副書記,是政治人物。政治是殘酷的,從某種意義上說,玩政治的人必須起碼表麵上是苦行僧才行。必須盡快弄清這個女人的背景與目的是什麽,可不能讓一個鄉下佳人毀了哥兒們的政治前程。他收回目光,依舊嘻嘻哈哈地說:“柳書記,你可不要汙蔑中央新聞單位啊, 我們也是受命而來啊。怎麽,也不給我們介紹介紹你的子民啊,這位是 秘書乎,還是其他乎?”
柳楓笑罵了他一句,正式向他們介紹了韻致,韻致略為羞怯了一下,大大方方地上前和他們握手,並親熱地叫起了萍姐和李大哥,還機 靈地挽起了維萍的胳膊,向她介紹沿河的景色。當她的蘭花指指向那棵 傲立在白楊林中的古槐時,杭維萍的眼睛卻被不遠處河坡上的一片野花 吸引住了,大聲叫著:“啊,蝴蝶蘭、蝴蝶蘭!”韻致告訴她,那是這裏 常年生長的一種野花,叫馬蹄蓮,是一種藍色窄小葉子中夾雜著小藍花 和三條白細線的草科植物。柳楓知道她的嗜好,向韻致使了一個眼色, 她就拉著杭維萍去欣賞那片藍色的花了。這時,那個半吊子編劇不知從 哪裏鑽了出來,屁股上沾滿了綠草色,拿著幾張紙說,聽了柳書記的事 跡非常感動,想編一個小話劇,寫了個提綱,請柳楓書記審閱斧正。末 了紅著臉說,如果要排練,請給點讚助費。柳楓笑著對他說,我可不 行,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中央來的大記者李一道,讓他斧正吧。李一 道推脫道,你們的書記才是內行呢,想當年可是在一個國家級的劇團當 過編劇,寫過好幾個大劇本呢。柳楓一邊說著別聽他胡說,一邊無奈地 接過了提綱。
在柳楓看提綱的時候,李一道給杭維萍往手機上發了一個短信:速查其和柳交往的真相與目的,相機決斷。杭維萍看了以後,臉變了一下色,略為沉思後,馬上刪除了,對韻致的熱情立即增加了幾倍,三分真實七分矯情地把胳膊彎在了她的肩膀上,也勾肩搭背起來,一會兒,二人歡聲笑語地轉到了堤下的一片蘋果園裏,坐在一棵結滿青澀果實的老 樹下嘰咕起來……
夕陽一點紅,絢麗的晚霞鋪滿天。兩個女人款款走過來,手裏都抱著一束馬蹄蓮,都帶著迷人的笑容。
杭維萍朗聲宣布,今晚要到韻致妹妹家去吃當地特產,黍麵餅卷小魚外加清淡去暑的小米綠豆稀飯。李一道高興地0K,杭維萍則向 他做出了Y的勝利手勢。柳楓高興地叫來司機,送走了那位半拉子編劇,自己則代替了李一道的位置,載著三個朋友,奔向城裏。
清幽的小院,八月桂花香,三角梅、美人蕉怒放。韻致在靠東牆的 一株梅樹旁放了一個小茶桌,四把小藤椅,忙著燒水沏茶。杭維萍坐下 後,環視著小院說:“雅啊,小桌呼朋三麵坐,留得一麵給梅花啊。”李 一道瞟了一眼正往外端茶的韻致說:“錯矣,是留得一麵給美色。你看 這北方的農家小院,有了桂花樹和花草的點綴,品位與情調就上來了。 如果是晚上,絕對是花滿院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啊。何等醉人的 意境啊! ”說完,滿臉壞笑地看著柳楓。
韻致今天是最高興的,她邁著彈性的步伐,忙裏忙外,手腳麻利, 在上茶的空當兒,回到正房開啟了微機,鼠標點在了百度搜索MP3的民 歌精選連播上,藏在窗台上一叢牡丹花中的音箱裏傳出了李娜的《青藏 高原》,柳楓既感動又溫馨。人夏以來,有好幾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他 和韻致都是這樣緊閉小院黑色的榆木門,坐在桂花樹下一邊品茶一邊欣 賞這天籟之音的。等歌手最後的高八度的高腔結束後,柳楓感歎地說: “這首歌回腸**氣,就像茫茫的群山中和廣闊的草原上剩下了最後一隻 狼,它對著最高的一座山,引頸長嘯,把無限的懷念、無奈、蒼涼、希 冀表達得淋漓盡致。一個人如果一生能唱好這麽一首歌,也就無憾了。” “嗯,這解釋有新意,有意境。”李一道思索著說:“老兄畢竟是學 哲學的,思考的角度不同,體會也頗有深度啊。”杭維萍的臉色則凝重 起來,似乎捕捉到了柳楓的一點情緒和心中的塊壘。
韻致也好像感覺到了什麽,看到三人因喝茶臉上滲出的細密的若有 若無的汗珠,回屋拿出了四把折扇。小桌四周就形成了這樣的格局,柳 楓在北,李一道在南,東為韻致,西是維萍。四把扇子搖動,涼風陣 陣。坐在柳楓對麵的李一道看到,兩個女士的扇子都有意無意地向著柳 楓那麵扇動,怪怪地笑了一下說:“扇子不僅是中國的一大發明,能帶 來涼風驅趕蚊蟲,還是人們手中的道具。”
“那當然,古裝戲裏麵都拿著扇子嘛,”杭維萍說:“許多劇團的演 員都練扇子功。”
“但用扇子的姿勢和意境可不一樣,諸葛亮鵝毛扇輕搖是成竹在胸,
林黛玉團扇半遮麵看賈寶玉是含笑帶羞,文人握扇擊節是讚歎不已,官人出場揮扇是威風八麵。至於扇子扇向哪裏,又各有不同了。”李一道 侃了起來,話中有話。
三人被他的扇論鎮住了,一齊看著他,尤其是韻致,一雙水葡萄似的大眼睛閃動著質樸、渴求的神情,催他快說。李一道把手中的折扇啪 地一合又展開說:“你們看,官員扇胸膛,文人扇手心,商人扇肚腹,小醜扇腦袋。”他邊說邊表演,尤其是模仿小醜的時候,還矮下身子, 嘴裏“台、台”地打著小銅鑼點,逗得人們哈哈大笑。
“還有呢?”韻致有些著迷了,看著他天真地問。
“還有啊,”李一道狡猾地笑了一下,衝著他們三人一擠眼說:“還有就是美女扇帥哥。”
“臭貧,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杭維萍笑罵了一句。柳楓則說: “還擠眼呢,本來就小,再擠就是手術刀拉出的一條縫了。”
暑熱未退,樹上落下的枯葉被微風一刮大部分積聚在了花池裏,再 加上前兩天的雨水和韻致的心情不好沒有及時打掃,小院裏除了花香還 有一股敗葉的味道。韻致看到杭維萍的鼻子微皺,趕緊回屋拿出了幾根 香,點著插在了窗台上。維萍說:“是檀香吧,味道不錯,但來得太迅 速,太濃烈了,應該用沉香,現在的檀香大部分都是用化工材料合成 的,而沉香是用南方的黃楊木和其他植物做的,那香是淡淡地來,是在 空中慢慢地飄,讓你在不知不覺中改善了小區域的空氣質量。”
韻致對麵前的三個人更加敬佩了,微微紅著臉說:“萍姐,你知道得真多,我得好好向你學習。你們等著,我把涼菜和酒端上來。”
四個精致的小涼菜上桌,韻致正要打開長城幹紅葡萄酒,杭維萍製 止了她,要過車鑰匙,從後備箱裏搬來一個木製小方箱,拿出了一瓶橡 木包裝的法國“綠房子”,啟開後給每人倒了多半杯,田園綠色的葡萄 酒在白色的高腳杯裏如一池碧水,給人一種特別清涼的感覺。
韻致作為主人,首先舉杯說:“感謝各位領導、大哥、大姐們賞光 來到寒舍,我先敬柳書記、萍姐、記者大哥一杯。”說畢,一仰脖幹了一大半,紅著臉嗆出了幾滴眼淚。
其他三人隻是抿了一小口,杭維萍拿出進口的、雪白的帶著點香味的紙巾親熱地幫她擦了擦,笑著說:“妹妹,法國的葡萄酒是有骨頭的, 需要嚼碎了再咽。”
韻致的臉更紅了,仿佛不是在自己家裏,而是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更像一個農村姑娘突然被人帶到了國際大都市豪華典雅的大酒店,麵對著西服筆挺的侍者,麵對著打扮人時掛著職業微笑的女服務員,麵對著叫不上名字的珍稀佳肴,麵對著潔淨閃光的餐具,渾身不知所措,羞怯、好奇、自卑充滿了全身。她借口去烙黍麵餅離開了。
杭維萍和李一道互相看看,會心地笑了。
原來,在大堤上等車的時候,二人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短暫地交換了意見。杭維萍告訴他,憑自己善於和人溝通的魅力和豐富的閱曆,幾句話就解除了韻致的武裝,套出了她和柳楓關係的來龍去脈,並以女人 對女人講知心話的方式對韻致說,人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男人在前一半表現得更多一些,尤其是在政治生活不如意和寂寞時。追求新奇和剌激永遠是男人的本性。比如,兩個女人就好像是紅白兩朵玫瑰,一 個男人娶了紅玫瑰,時間長了,紅玫瑰就變成了白牆上的一抹蚊子血, 而白玫瑰依然是窗前明月光;如果娶了白玫瑰,時間長了也就成了挺括 西服上的一點飯渣,而紅玫瑰依然是朝霞紅似火。說完後,她拿出一個 珍貴的犀牛角梳子,把韻致的長發繞到胸前,輕柔地梳理著,一邊意味 深長地看著她。
韻致低著頭沉吟良久,抬起微紅的臉龐擦著淚花說,萍姐,我明白 你的意思,我們不是一代人,我很欣賞一首歌裏的兩句詞,“不求天長 地久,隻要一時擁有”。我承認,他寂寞,我也寂寞,但寂寞決不是我 們的理由,我也沒那麽下賤。是他的容貌和才華深深地征服了我。我知道我是小女子,配不上他,但是,我愛他。可是我們的愛有一個底線, 就是不去破壞對方的家庭,不妨礙對方的事業,更不互相提出額外的要 求,隻是在一起互相愉悅。萍姐,有一次,我對他說,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歡我了,早早告訴我,可以離開我,但不能不允許我不想他。我知道你們是好在骨頭裏的那種好朋友,是特殊年代造成的特殊的友誼,是我們這一代人永遠也不會碰到、永遠也不會理解的友誼。你們之間相互心裏的分量是很重的,是什麽我不知道。但就我們倆的關係說,他是我心中的月亮。說著,她拿出了一張折疊得非常精致的紙,說,這是我那幾天和他聯係不上時準備發給他的一個較長的短信,你看看吧。杭維萍接 過來輕聲念道:“對於我來說,你是天上的月亮,在蒼茫的人世上,有了你照耀,靈魂深處就有了那份安寧與喜悅。有時,一片雲彩飄過,月 亮被遮住了,可是我知道那月亮還在,在我的頭預和內心。我從來沒有 想過,拿月亮當飯吃,當衣穿,隻要我能看到,能想到,我的心中就充 滿了甜蜜與慰藉。”杭維萍重新小心地折好,讚歎地說,妹妹,你的文才真好,寫得真好。其實,人的心靈裏有許多不同的空間,就像大城市裏那不同的樓層:一樓,是店麵的朋友,通常幾句固定的話就夠了,例如,你好嗎?吃飯了嗎?去哪裏?使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平穩、安定、滿足。二樓,客廳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八卦一下政治經濟、新的商 機、最近的媒體新聞,大家在一起打發時間,可以繞過每一個人內心的 孤獨,然後自己覺得好幸福。三樓,廚房的朋友,是可以剖腹談心的那 種,然後覺得自己充分被對方理解,人生一點也不寂寞。四樓,臥室的 朋友,是可以永遠互相擁有的那種。頂樓陽台,緣分的朋友,一般是空 在那裏,沒有被設定怎樣,有時飛來一隻鳥,有時吹來一棵草,有時落 下幾顆種子,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開花,當然也沒有期望結什麽果。 也許一陣雨滋潤了心靈,也許刮起風亂了寸心。這個地方看起來也許是空空的,但是你知道它不是空的,因為裏麵裝滿了“曾經”。妹妹,如 果有一天你從寂寞的臥室裏上了陽台,在“曾經”裏站了半天,舉首望 星空,發現這個月亮不在嘉穀的上空了呢?韻致說,月亮升起來時是照 遍全世界的,別人能看到,我也能看到,我會默默地想他。維萍一把摟 住了她激動地說,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我都嫉妒我們這位德國 上校了,可惜,我和你一樣,是個女人,要不然,我要和他一爭高低, 把你搶過來在天比翼的。杭維萍感到自己說得很勉強,太做作,也有些 太酸,但韻致卻感到和這個剛認識的萍姐心貼得更近了。
當杭維萍把這一切告訴李一道的時候,李說,柳楓這小子真有豔福,想不到這個小女子還挺癡情的。不過,女人纏綿的想念也是很可怕 的,我們還是要用點小手段,顯示一下檔次,讓她知道在金黃色麥田裏 甜蜜幸福的小燕雀和搏擊長空的鴻鵠所見的世麵是不一樣的,理想也是 有很大差別的,要徹底打掉她自我陶醉式的自信,好讓我們的上校在適 當的時候,有一天彗劍斬情絲,輕裝上陣,駿馬馳騁草原,雄鷹搏擊長 空,肩上增加一顆星或換成大金板,去指揮更多的軍團馳騁疆場。畢竟 我們三人數他年齡最小,是真正的官啊!
柳楓對他們所做的一切沒有察覺,好友的相聚勝過了情人的相會, 似乎又回到了他在省委工作時,相聚在京城星巴克的時刻……
杭維萍畢竟是隨首長來視察的,尤其是林黑根的四個胡日鬼使她總覺得這次洪水裏麵有點事,就問起了柳楓。柳楓把張二牛說的那一套講了一遍,重點說了堵決口沒有必要,但隱去了自己和樓宇爭論的情節。 最後說,其實這水就放了一整天,如果分成一個星期或十天放,就會變 害為利了,可以給遍地幹渴多年的坑塘蓄上水,減少地下水的開采,減 少農民澆地的費用。至於那水的**為什麽來兩次,自己不清楚。他伸 了一個懶腰,站起來說:“不管怎麽說,我負責的這一段反正沒跑水, 可以說取得了抗洪的勝利。”接著,又把自己如何當機立斷,果斷調集 物資、民工等過五關斬六將的事說了一遍。隨說隨踱著步子,瀟灑地揮 著手,滿臉興奮,仿佛是一個征戰得勝歸來的大將軍。
“這麽說,老兄在這裏是如魚得水了?嘉穀的文化民風如何?”李一道問道。
柳楓的神采暗淡了,重新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酒說:“貧窮是一切悲涼的根源,但這裏最可怕還不是貧窮,而是人們對貧窮的滿足和麻木。一道你來過這裏,地理環境封閉是很明顯的,受農耕文化的傳統影 響極其濃厚,安貧樂道,夠吃即安,缺乏開放意識,和塞外的遊牧文化 大相徑庭。你們看見這個小院了嗎,其他機關也就是這裏的放大,但絕 對沒有這裏的雅致。我剛來的時候去教育局視察,一圈破牆頭,兩個磚 跺子,一個鏽跡斑斑的鐵柵欄,三排平房,既辦公又住家屬,各個屋前是自紮的小籬笆,種著青菜,窗戶下邊是雞窩,一個水龍頭常年流水,人們在上班時間有的拔草弄菜,有的看雞鬥狗,有的洗衣服。根本不是 機關,純粹是莊稼院。局長除了一年開一次會到市裏去一次,和自己的 主管部門一個人也不熟悉,更不用說和省裏部裏有聯係了。所以,縣裏 每年上邊撥下來的教育經費最少。有一次在市裏開會時,那個戴深度近 視眼鏡、胖胖的市教育局石局長笑嗬嗬地對我說,你們嘉穀真是革命老區,風格高啊,不跑不鬧,不給不要。當時,我恨不得鑽到土裏去。回來後我找縣教育局長談話,他支吾了半天說,共產黨不是講平等嗎,再 說去了說什麽啊。後來我調查了一下,他說得也不無道理,關鍵是這裏 的人們不學習,對知識有一種天然的抗拒感,沒法與外麵的世界接軌。 今年麥收後,我的一個學友在中糧集團,負責對外出口,我讓他來收購 一部分,他帶著一幫人來了後,在賓館和一個鄉的糧站站長談話,差點兒把我氣暈了。”
“說什麽了? ”杭維萍和李一道同時問。
“中糧公司的問他,你們有多少小麥?他說,好幾大庫呢。又問,有多少噸?他說,得好幾千鬥吧。又問,含水率多少?他答:一咬嘎嘣嘎嘣地響。又問,如果我們測驗後含水率高,你們那有曬台嗎,多大麵 積?他說,有啊,一大老片呢。問,曬台的厚度是多少?答:兩三個拇 指厚。中糧的業務員無可奈何地笑了說,你們糧庫距火車站的運距是多 少?他說,也就十大幾截地吧。最後讓我那個同學把我罵了個狗血噴 頭,還倒陪了他兩條中華煙。你們說,這種鬼地方的素質,經濟怎麽發 展,開放怎麽幹?我不否認,生產責任製確實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但 是,生產單位的劃小,政府在組織、服務上的缺位,使農民的思想意識 跳過了合作化、人民公社的時空,和久遠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 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方式很自然地連接起來了。當然也不排 除他們對過去那套半軍事化管理的厭惡。真理與謬誤在毫厘之間,於 是,這裏的群眾就變成了一盤散沙。你們知道,清理一片散沙遠比搬走 一個沙堆艱難得多啊。還有就是這裏的人普遍有一種愚昧的滿足感,對 先進的文化不去接受,對自己的文化特色也不去張揚,比如這裏自古有 拉花會的傳統,扭秧歌、踩高蹺、敲鼓點都別具一格,我提議建一文化 長廊,把曆史文化和這裏的文化名人用不同形式表現出來,再現曆史文 化的輝煌,讓外地來投資置業者有看點,促進招商引資。並且從省文化 廳爭取了一部分款項,但人大常委會幾個老家夥就是通不過。”
李一道說:“自從人類有了政治紛爭之後,一個地方的經濟發展與 文明的推進,從來不是靠一個人或是幾個人,而是靠這個地方民眾的信 仰或理想。理想與信仰來自最高統治者聚人氣的方法和發動與給予。” 他似乎在引導著什麽。
“我看你們這裏這次抗洪組織得不錯啊,人很整齊嘛。”杭維萍看了 他一眼,轉了話題說。
“一是這裏的人有對洪水的恐懼和抗洪的傳統,二是政治高壓下的 結果。”
“過去總是說京城居,大不易,看來七品居也不易啊。”兩人憂慮地 看著他說。
聽著兩個摯友的深深理解,柳楓心中的塊壘逐漸消散,更想一吐為 快,說:“更不易的是上邊貌似親民的官僚主義帶來的災難。今年春節 前上邊來領導給貧困戶送溫暖,每家一袋麵、十斤肉、一桶油、二百元 錢。省城離這裏三百多裏,東西當然由縣裏準備,一個上午共慰問了六 戶,開支也就一千六百元。可中午招待省、市的人就花了五千多,再加 上要過春節了,怎麽也得給領導弄些土特產吧,總算起賬來一萬多。”
“柳楓,你在這裏感覺仕途情況怎麽樣? ”杭維萍可能覺得空氣太沉 悶了,轉換了話題。
“我來的時候,記得你說了三條,自我感覺前兩條我基本做到了, 第三條讓領導認可太難了。”
李一道說:“我看主要原因是這裏的文化太落後了,優秀的種子應 該落在它適合生根發芽的土地裏。萍姐,你看是不是?”他試探著說。
這一次杭維萍並沒有製止他,沉思了很久說:“據老爺子透露,最近中央可能要調整你們這個省的領導班子,他們線上的一個人是人選之一,到時,盡力爭取吧。不過,今天就咱們三個人,我把話給你講清 楚,你可不要鬧出什麽事來,尤其是……”她指了指在廚房裏忙碌的韻 致,“她人很善良,你們也很時尚。記住,時尚,是一種理智的放縱。 關鍵不是放縱,而是理智。”
柳楓從他們剛才的表現已經明白了他們知道了一切,鄭重地點了點 頭,心中立刻充滿了希望。
韻致把食品端出來了,大家幹完了杯中酒,喝著清甜的綠豆粥,吃 著香脆的黍麵餅卷小魚,滿口生津。尤其是京城來的兩人,更是讚不絕 口,並不時地與韻致開著小玩笑,歡樂融融。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如淡乳,被河麵上漂移過來的水分充盈的空氣 漾動著,薄綢般地飄**,花葉和小草愈發綠得森然,樹影浮動,像靜靜 湖水裏舒展腰肢的水草。遠望,縣城裏不多的幾棟樓房蒙蒙地立在樹籬 的上端,給人一種不真實感。
柳楓的手機響了,縣委辦公室通知他立即趕到賓館小二樓會議室開緊急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