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的朝霞中,心情鬱悶的柳楓交還了辦公室的鑰匙,最後仰望了一眼這座聳人雲天的省委辦公大樓,兩行清淚潸然而下,把悲憤、冤屈、無奈深深地壓在心底,轉身上了桑塔納2000型轎車,狠狠地踩一 腳油門,出城在髙速公路上狂奔起來。隨著兩邊的樹木迅疾向後退去,過省繞市跨縣,將近傍晚的時候,來到了北京南城的六裏橋。
北京的皇皇大氣讓柳楓的心鎮靜下來,大街上長長的車龍也使他的速度降了下來。順著西二環跑了一段,前麵,天寧寺橋上似乎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他歎了一口氣,隻得從橋下穿過,一直往東,過了前門樓 子左拐,經過百年老店“東來順”總部直接向北。廣場上,華燈璀璨, 長安街上,人流如織,車流平緩。又是紅燈,柳楓搖開右側的擋風玻 璃,看著雄偉的天安門,望著那一大片巍峨聳立、金碧輝煌的皇宮建築 以及從高大寬闊的城門洞裏進進出出的遊人,歎了一口氣:“世人皆醉 我獨醒啊。”他想起了大學曆史老師講完中國曆史的最後一課,帶著大 家來到勵誌樓前的一塊草地上,麵對著如血的殘陽,朗誦了一首詩: “神州千載**殺聲,華史頁頁血凝成。幾度春秋蔽日月,多少男兒眠荒塚。硝煙散盡管弦美,刀光消逝血褪紅。屍骨架起金鑾殿,血漿華酒醉 王宮。”過去的封建王朝如此,現在的官場爭鬥何曾走樣,隻不過是少了明刀亮劍,多了陰汁毒箭;少了玉璽欽此,多了紅頭文件而已……
綠燈亮了,柳楓隨著大流向西再向北走了一段,在月壇街一家“名典咖啡語茶”前停下來。走進大門,一股濃濃的咖啡香味撲麵而來,古色古香的裝飾,柔和的燈光,輕柔的音樂,綠色的盆景,讓他感覺到了一絲溫馨,心情逐漸舒緩下來。
靠在舒適寬大的沙發椅上,柳楓試著喝了一口剛剛用正宗的巴西咖啡豆研磨出的滾燙的咖啡,掏出手機說道:“萍姐,我不行了。”對方說:“男人永遠不要說自己不行。”柳楓咬了咬嘴唇說:“女人永遠不要說自己沒時間。”便收了線,一邊品著咖啡,一邊用那雙海藍色的眼睛 像鷹一樣盯著自己剛剛經過的兩扇無框玻璃門。
門開了,一襲鐵誘紅風衣裹著的身材高挑女性走了進來,隨著風衣滑落到侍應生手中,她不經意地、習慣地一掠瀑布般的長發便在燈光下閃出綢鍛質感的光。純黑的緊身羊絨衫,雪白的長褲,自然的曲線美。 她坐到柳楓對麵,用一雙優雅、高貴、富有韻味的眼睛看著他,眼光在一層霧中時而哀婉溫柔,時而滿含精明笑意。
看著沮喪的他,杭維萍,這位中央水利委的助理巡視員、京城某高官的兒媳,吐氣如蘭:“‘朋友,你不要,不要憂悒,把你的命運勇敢地擔起。冬天從你這裏奪走的,新春會交還給你。有多少事物為你留存,這世界還是那麽美麗。凡是你所愛的,朋友,都不會失去,不會失去。’ 我的大才子,還記得這首詩嗎?”
“快別提海涅了,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才子呢,我都江郎才盡了,不,是山窮水盡了! ”柳極猛吸了一口杭維萍帶來的軟中華煙,恨恨地說:“我服務的這老頭子簡直昏了頭了,和管政法的那位爭 副書記,都是常委,這無可厚非,敏感時期,應該把老毛病暫時改一改啊!他可好,依然走馬章台,給人家抓了個現行,鬧得沸沸揚揚,把請 他娛樂的老板也牽出來了。後來又傳說他在海港深水碼頭建設中給工程 發包單位打過招呼,大概是那個工程太大,牽涉的人和事太多,誰也不願去趟水雷,隻得讓他提前退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這個秘書也被流放了。”
“山重水複也意味著柳暗花明啊,”杭維萍收起了笑容,正色地說道“哦,你們省的情況周末家庭聚餐時老爺子已經說了,讓你去哪裏?”
“嘉穀縣,縣委副書記。”
“嘉穀,”杭維萍玩味著這兩個字,慢慢地說:“似乎應該是個林茂糧豐、盛產糧棉的地方。當然,也可能是當地老百姓多年的祈盼,就好 像農民盼兒子把生的姑娘叫引弟、招弟,結果還是一堆丫頭。”
“我沒去過,這幾年老頭子一直管工業,跑的都是城市與海邊,那裏屬平原地區以農業為主的河海市。”柳楓繼續大口抽煙,愁苦的臉被 淡淡的煙霧所籠罩。杭維萍的心“咯噔”痛了一下,這張類似西歐人棱角分明的臉,尤其是那雙海藍色的大眼睛,盡管現在多了幾分滄桑,不經意間,還能看出高山湖水般清澈的透明。就是這雙眼睛20年前那不 經意的回眸一瞥,如春天裏山穀的風,吹開了姑娘的情懷;如朝霞裏清 脆的鍾,叩開了少女的心扉。
那是在荒涼的山腳下一個簡易籃球場上,紅衛戰備機械廠下了班的男女青工們“元元讀”完了無事可幹,便來看鑄工車間與機加工車間的籃球比賽。機加工車間連連敗北,急得大胡子主任抓耳撓腮。忽然他向 遠處喊道:“快,柳楓,上!教訓教訓這幫子翻砂匠!”隻見一個體態勻稱、身材頎長的文靜男青年跑來。他,兩道濃眉微微皺著,眉尖上跳動 著自信與傲氣,雙眸明亮、機敏,海藍色的睿智的光波在眸珠上閃爍, 髙而直的鼻梁,整張臉輪廓分明,立體感很強,整個人透射著讓同齡姑 娘願意多看一眼的神韻。他掃了一下場上,微微抿了抿嘴角,解下身上電工佩帶的四大件,麻利地脫掉寬大的藍工裝,一身紅色球衣,白色回力球鞋,奇怪的是脖子裏還圍著條海藍色的圍巾。他一上場,正趕上對方投籃未中,動若脫兔,一個起跳搶奪了籃板,運球如風,接連閃過好 幾個對手,剛過中線就起三步,似乎腳未沾地就跨出了十來米,雙手平 舉投籃,人未落地,球已進籃。人們都看呆了,“烏拉,好!”和小姐妹 們站在一起的杭維萍首先忘情地喊起來,接著人們也大呼小叫地喊著。但立刻又把目光轉向了她,大家做夢也沒想到這位從小生長在中央某部 駐省研究所大院、滿臉書卷氣、平時說話慢聲細語的嬌小姐會在大庭廣 眾之下發出這麽強的女高音。杭維萍立刻害羞地躲在了女伴之間,但還 是從人縫裏看到了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向她看了一眼,便如同遭到電擊一樣萎蹲到了地上。
從此,隻要一接觸那道的目光,她心裏就高興,心跳就加速。她自幼酷愛藍色,深藍、淺藍、淡藍。她認為,藍色表現出的是一種純淨,一種真誠,一種執著。那是她出生後的第一百天的早晨,正是暮春四月,遵照鄉下來的奶奶的講究,母親抱著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裏去“走百日”,據說滿一百天的嬰兒見見天光可以消災辟邪。那天母親穿了一件 天藍色的旗袍。朝霞很亮,也很美。她突然在媽媽的臂彎裏掙紮著低下 頭去看那花園一角剛剛開了的幾叢藍色的蝴蝶花,嗬嗬地笑得很歡,然 後又用小舌頭去舔母親天藍色的旗袍。等媽媽把她抱回屋裏去時,她竟 哇啦哇啦地大哭起來。好多年以後,母親給她講當時的情景,她似乎依 稀記得,覺得那一片藍色非常溫柔,非常富麗。而今這雙海藍色的眼睛 似乎就是那叢蝴蝶花,但更具活力,更具**。
從那兒以後,她一直在廠區裏暗暗追尋著那雙海藍色的眼睛,並打 聽到那是從一個小城市調來的電工,叫柳楓。那時,全國正在熱播一部 反法西斯的電影,裏麵有一個打人敵軍內部的黨衛軍軍官英俊瀟灑,有 一雙海藍色的眼睛和一個挺拔的鼻梁,很像柳楓,於是姑娘們都暗地裏 稱柳楓為“德國上校”。籃球賽過後的第一個春天的早晨,柳梘到杭維 萍所在的機加工車間附近架線。杭維萍操作的車床因電線短路, 便出來找柳楓,見他正在樹下“天天讀”鮮紅的《毛澤東選集》,封麵 在朝陽的映照下紅彤彤的,那雙海藍色的大眼睛卻望著湛藍的天空,像 在思索什麽。維萍偷偷地笑了,想他肯定讀的不是“毛選”。她悄悄地 走過去,一把把書奪過來說:“哎,看的什麽書啊?”
“你,你……”柳楓驚慌失措,欲往回奪,又不敢,隨即站起來雙臂下垂,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有罪,我有罪。”
杭維萍捂著嘴嗬嗬地笑彎了腰,把柳楓拉到一旁告訴他自己也用這 方法讀過許多中外名著,自己更不會去告密。但有兩個條件,一是這本 書先收繳給她看,二是星期天傍晚到廠後的小楊河畔換書看。
第三天黃昏後,小楊河畔,新月如鉤。兩個年輕人會合了。杭維萍帶來了《包法利夫人》等好幾本書,柳楓隻帶來了兩本,《傳習錄》和《太上感應篇》。
“你的這些書我沒見過,也不怎麽能看懂。”杭維萍那雙水葡萄似的眼睛裏閃出真誠求知的光,隨手把上次繳獲的那本《醉古堂劍掃》拿了出來。
“哦,”柳楓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翹了一下,利索地把那些書整理好,裝在電工工具袋裏,站起來指著一棵梢上掛著月牙的參天大樹,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說:“你說的那些書都很好,動人,我以前都讀過。 但隻是寫人在世間的文化形態與生活方式,沒有寫出他們為什麽選擇此 道,為什麽來到世界上要做那些事,用那樣一種方式去生活,就好像這 棵大樹一樣,人們隻看到了它的枝條、綠葉和花果在自然界裏四季的表 現,沒有看到它們的根。中國人生存的根在我們自己的古典哲學和古人 的人生感悟裏。”
杭維萍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爸爸媽媽書房裏那高到房頂的書 櫥是她的驕傲。“文革”前,晚上爸爸在書房裏研究微積分,也讀文學 作品,媽'媽在臥室裏輕彈鋼琴,梳著兩條小辮的她在兩個房間裏來回蹦 跳,作完作業後也挑書看。她是有些自傲、但又誠實。此刻的她覺得柳 楓不像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倒像剛從古書堆裏爬出來的小秀才,盡管剛 才從柳楓嘴角上翹的動作裏看到他的一絲絲輕蔑,但還是從繡著“為人 民服務”紅字的綠色軍挎包裏掏出了當時飲料中的奢侈品——小瓶橘子汁遞了過去。
柳楓潤了一下嗓子,繼續侃侃而談:“比如這本《醉古堂劍掃》,作者不太明確,大概是幾個古人經過世事的磨煉後合著的,書中包括 醒、情、俏、素、景、韻、秀、鏽、豪、法、倩等12卷。每一卷都代 表一種態度、一種感受。比如說‘醒’,基本上是說在人生旅途上, 怎麽讓自己比較清醒,不要迷惑於外在的繁華富貴、名利,讓人可以 有一種比較清醒的態度麵對人生。‘情’的部分,告訴人們怎麽在人 生中變成有情的生命,在‘豪’這方麵,告訴你如何在平凡的生活中 展現豪氣。”
“這本書認為,一個人在人生過程中,和四季對應的方式很多,譬如說從宇宙開辟以來有‘治世’,像堯、舜、禹、湯,他們能治理這個世界。另外是‘傲世’,像許由這些人,不要做官,不要規範名利,可以傲對這個社會。另外是‘出世’,老子青牛過關,根本不理世事,隱 居起來,跟世界不相往來。再有一種是‘垂世’,像孔子一樣,有所著 述,名聲流傳到後世,對後代有所影響。”
“我以上所說的都是這些人麵對社會的不同方式。人要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方式,讓自己生活得更愉快,社會也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幫助。 例如‘出世’和‘傲世’,表麵上看對社會沒有貢獻,可是他未嚐不是 在提供一些典範,因為社會上有出世、傲世的人,讓人們曉得許多事情 其實不是那麽天經地義,不一定有很大價值,有很多人就瞧不起他們。 我讀書基本上就是這樣,常常考慮思索的是書中這些人物為什麽這樣 做,作者為什麽這樣寫他們,那些人到底在追求什麽?”
杭維萍茅塞半開,但她畢竟是個聰明的姑娘,不願顯得自己太無知,抓緊追問了一句:“那你呢,準備用哪種方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還有我?”“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正常的說,我們現在這個年齡正是在大學 讀書的時候,我想,社會不會總這樣的,當年,日本鐵蹄橫掃中國,社 會那麽混亂,蔣介石還把北方的著名大學搬到了昆明,建了西南聯大 呢?將來,我‘治世’與‘垂世’相結合吧。”柳楓望著就要漸漸消逝的月牙沉思著說。
“那,我也這樣。”
“不,”柳楓微微地皺著眉頭說:“你和我不一樣。我出身低微,注定了一生中每前進一步,要比別人多付出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努力,何況,你還是女人……”
“女人怎麽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維萍一急,上去推了他 一把,不自覺地喊出了那個時代最時髦的偉大領袖的語錄。
柳楓心裏一驚,腳下不穩,半滑倒在了河坡上,趕緊往上爬。維萍笑起來,拉了他一把,柳梘的頭輕輕地觸到了她豐滿的胸……
再以後的日子裏,廠裏成立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他們都被抽調了上來。杭維萍發現,那雙投籃準確的手還能畫出逼真的宣傳畫,寫出漂亮的藝術字,能編寫出朗朗上口的對口詞、小快板、小劇本,那兩片平時總是緊閉的嘴唇還能引吭高歌,音域寬,音質純。在一次慶祝毛 主席最新指示發表的演唱會上,柳楓與杭維萍合作模仿張振富、耿蓮鳳的二重唱《祖國一片新麵貌》和《毛主席呀派人來》震動了全場,讓 來觀摩的上級領導稱讚不已,於是,一路參加調演上去,斬關奪隘,竟 然到了省城,受到了當時的省軍區政委、省革委會主任的接見。
命運之神向他們露出了笑臉,紅領章一句話,二人同時成為推薦上大學的人選。政審時杭維萍的父親僅僅因是“反動學術權威”,未被査出其他問題,再加上西北的導彈發射基地有一技術項目急需父親去主持 研究攻關而被解放,她順利地進了北京某大學藝術係,畢業分配到了國 家水利部門的文工團,後來不知通過什麽關係又進清華大學水利工程係 讀了兩年研究生,還到關外的一個市掛職了兩年副市長,徹底轉了行。
翻開柳楓的檔案一看,政工人員不由皺起了眉頭。柳梘的爺爺是華北平原上一個小縣城的清末秀才,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百日維新”斷了他想“打馬禦街前”的科考仕途夢,隻得到財主家做東席開始,設館授徒,幾年下來也積攢了些許散碎銀兩,把自家的南房打開,衝街開 了一個叫“翰墨香”的文具店,兼收購外賣書畫。北洋軍閥混戰,吳佩孚不敵張作霖。關外的土匪胡子兵扇打著狗皮帽子揚風乍毛,呼嘯著打 過了保定,也占了小縣城。天麻黑的時候,“翰墨香”的門被擂得震天 響,柳楓的爺爺戰戰兢兢地開了門,見一個胡子兵掂著個藍布包說: “你這裏不是收字畫嗎?媽拉個巴子,俺在東頭楊舉人財主家那疙瘩搶 了一卷,看能不能換瓶酒喝?”老秀才拿過來一看,是鄭板橋的真跡,不由得心中狂喜,滿臉賠笑給了對方十塊銀圓,外帶一壇家藏“柳伶醉”,那廝歡天喜地地走了。老秀才讓夥計立刻套車,帶著金銀細軟星 夜出城,全家轉移到了鄉下表姑家,告訴人們說等胡子兵走了後才回來,自己卻悄悄去了趟天津衛。
兵患過後,老秀才旱路雇車,水路買舟,一路風塵回到縣城,悄悄地擴大了門臉,並在城邊的鄉下買了上百畝水澆園子地,做起了城鄉兩棲人,還經常搖頭晃腦地吟誦著什麽“朝聞翰墨香,戴月荷鋤歸”。新 中國成立後定成分時被定為小資本家與小地主,雙料的反動。就憑這, 柳楓隻得眼睜睜地看著杭維萍進了京。她臨走的時候,二人見了一次 麵,她問他將來的打算時,柳楓說:“還是那句話,在同樣的水平線上, 我得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另外還得看機遇和運氣。我不自傲,因為 沒有家庭背景和政治資本;但也不自卑,我相信一般人有的天賦我也具 備,可能還更多一些。萍姐。你放心地走吧,我不會放棄希望的。”姑 娘流了淚,一段青澀甜蜜的友誼結束了。柳楓還是白天掛著電工的四大 件登高架電線,彎腰擰開關,晚上等同屋的工友睡著了之後,在自製的 小台燈下讀書寫作。再以後,1977年恢複了高考,柳楓一舉考入了北師 大哲學係,二人在京城再度相逢。
杭維萍正沉思著,玻璃門悄悄地開了,一個像竹竿一樣,長條臉上 長著一雙細長的眼,還總是眯著的人,貓似的走到了柳楓身後,他向杭 維萍擺了擺手,出手如風,捂住了柳楓的雙眼,柳楓一驚,半截煙落到了地毯上,一摸自己眼上那幾個細長的手指,惱怒地說:“李一道,你搞什麽鬼?”
中新社記者李一道嗬嗬地笑著,鬆開手道:“到底是從一品大員的南書房文案,記性就是好。到底是多年的老戰友,一摸就知道。”並隨 手從包裏甩出了一條精裝長嘴熊貓,“會議禮品煙,給你吧,大煙鬼。”
柳楓心裏很是感激,愛不釋手地欣賞著,嘴裏卻譏道:“你那雙爪子還用記,要不是我,早漚成大糞了,那幾根細骨頭說不定也讓野狗嚼碎了。”
“是,是,兄弟沒齒不忘啊。可是萍姐呢,要不是你,處女之身豈不……”李一道又嗬嗬地壞笑起來。
“去,烏鴉嘴。”杭維萍白皙的臉上飛起一朵紅霞,站起來要捶李一道。
當年的紅衛戰備機械廠實際上是建在省城邊上的一家設備落後的企業,主要生產農用三相異步電機,由於有一個生產半自動步槍零件的車間,所以叫戰備機械廠。人員有從省城招的,也有從各地調來的。這個廠原來在市裏。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有一天,一位造反起家的省革委副主任到外地開會到此內急,命令司機停車,在當時還是一片荒灘的野地上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澆灌了一叢堿蓬棵,淹死了一窩螞蟻。 他一邊提溜褲子,一邊看了看這裏三麵環山,小河蜿蜒,隻有一條窄窄 的三級小柏油公路通向城裏。當過幾天兵的他靈感大發,說把哪個戰備 機械廠挪到這裏來吧,打起仗來往山裏撤方便。造電機是傻大笨粗的 活,咱們工農子弟不能幹,把全省的黑七類子弟都集中到這裏來,也好 管理,省得這幫狗崽子,尤其是走資派的小猢猻們動不動就去找他們爹 娘的老戰友。柳楓那時在河海市電力部門學徒。這裏缺電工,就被那位 副主任一聲令下,勞動部門按圖索驥搜羅來了。當地的老百姓聽一拾柴 火的漢子說,某副主任一泡尿衝來了一個機械廠,老少爺們有了撿煤核的地方。
戰備機械廠成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時,杭維萍因有一副金嗓子,又頗具組織能力,便擔任了隊長。李一道因對什麽樂譜、樂器一看 就懂、一動就會;柳楓因有寫作特長;都被招了進來。三人因一個是反 動學術權威的女兒,一個是走資派的兒子,一個是小地主的後代,互相彼此彼此,感情比較接近,在隊裏很快成了“鐵三角”。他們當時的位置是隊長、樂隊指揮、編劇。使鐵三角更加牢固的還是後來發生的兩件事。
那時為了顯示對偉大領袖的忠誠,講究宣傳最新指示不過夜,往往是下午6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一播出,宣傳隊就連夜編詞、配曲,第二 天馬上演出。有一天老人家說了一句工業支援農業的話,柳楓在嘈雜的 食堂裏邊聽著大喇叭的廣播,邊等著買飯,琢磨出了一個機械工人下鄉 支援農民兄弟抗旱的小歌劇,和李一道、杭維萍簡單地碰了一下頭,三 人便來到了他們的創作室——柳楓所在的電工班的配電室。
配電室在廠區的最北頭,孤零零的,緊挨被附近農民來廠裏撿煤核 扒的滿是豁口的圍牆,四周是長滿紅荊、堿蓬棵、荒草的野地和鍋爐房 倒出的煤灰。在自製的鐵台燈下,柳楓寫詞,李一道拿著一把小提琴配 曲,杭維萍哼唱。三星正南的時候,杭維萍內急出去小解,柳梘把詞已寫完,看著李一道還撥拉著那把小提琴哼哼唧唧,頭有些發脹,便走了 出來,望著滿天星鬥,吸了一口拂曉清涼的空氣,拿出煙來正要點燃,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女人的驚叫和哼哧哼嘛的打鬥聲,彎腰一瞧,見兩 個黑影正往遠處拖什麽。他立刻感到不妙,拿出三步上籃的工夫嗅嗖跑 了過去,一腳踢倒了前麵的黑影,後背上也同時挨了一棍子。他向前一撲,倒在了地上。
原來杭維萍出來小解,看到外麵黑糊糊的,不敢到遠處的廁所,就想在一個煤堆旁解決,剛褪下褲子,就被附近村莊裏翻過圍牆豁口來偷 煤的兩個小混混發現了,把杭維萍往幾叢紅荊後麵拖。
兩個小混混跑了,杭維萍傻了,半天才哭出聲來。柳楓“唬”了一 聲,指了指電工房的燈光,聰明的姑娘立即明白了,趕緊提起褲子。
過了一會兒,二人平靜下來才一前一後回了創作室,李一道還在哼 哼唧唧呢。這件事兩人一直心照不宣地保密了許多年,直到都結婚後有了孩子,在一次聚會上柳楓喝醉了酒才講出來,驚得李一道歎息連連,一副悔清了腸子、痛不欲生的模樣。從此這也就成了戲謔他們的話把兒。
第二件事是衝床工李一道,幹活吊兒郎當,自進了宣傳隊有幾個節目被調演後,一心想著當音樂家,整天琢磨作曲找主旋律。那年夏天, 柳楓上夜班,到衝壓車間檢査線路。他忽然看見李一道站在衝床邊上犯 眯瞪,手還打著拍子,知道這小子又在找主旋律,而那100多噸的衝頭 馬上就要下來,頃刻間就要機損手亡。柳楓一個箭步上前,推開了李一 道,並敏捷地把一快木板墊在了平台上,“砰”,木板屑沫四散,李一道 抖手驚愕。事後,李一道要請柳楓吃飯,柳說不用,說我救了你,把你 的手藝傳給我一些就可以了。“什麽,手藝?你小子真是個土鱉,那叫 藝術!要有境界,有樂感,是用心,用感情彈撥出來的。”李一道細長 的眼睛裏射出雪亮的光驚叫著。於是,柳楓學會了弦樂,除了寫詞,唱 歌,還加人了樂隊。柳楓不像李一道那樣拉弦時隨著節拍搖頭晃腦,而 是坐如鍾,站如鬆,馬尾弓抖起來如行雲流水,全靠腕力。
“別鬧了,柳極被發配到嘉穀縣了,你知道那個地方嗎,你是記者,跑的地方多。”杭維萍幽幽地說。
“知道,”李一道略微想了想,細長的眼睛睜開了,射出兩道寒光。“去年搞調整農村產業結構調査,我跟農業部的一個頭去過,住了幾天。那裏的文化氛圍是典型的農耕文化,地理特征是有一條河,叫土龍河,常年幹枯,據說皇帝佬兒還在那裏治過水呢,農業五穀雜糧長得不錯, 沒工業,空氣很純淨。最有意思的是那裏的人名。有一次開座談會,他們的縣委書記在那裏說空話、套話,我實在無聊,研究了半天參加會議 的人員名單,發現嘉穀縣人的名字來自三個方麵,一是常用的農具,二是常見的動物,三是曆次政治運動的時髦詞。比如常木梨、劉轆轤、張 碾盤、周石磨、王三牛、鄭二狗、張合作、李躍進、趙四清、崔文革、 趙為黨等等。最有意思的是他們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叫什麽方囊,大概 是他老子在三年困難時期闖關東,扒錯火車去了新疆,不知哪個維吾爾 老漢可憐他,帶回了一口袋烤饢,正趕上他娘生下他沒奶水,他爹把饢 泡了一碗糊糊給他吃了吧。哈哈。”
“別嘻哈了。”維萍正色道,“你看柳楓去那兒怎樣?”
“按他們省目前的情況,隻能是順勢而下了,但如果萍姐你求求“求老頭子,絕不可能,”杭維萍目光淩厲地看著李一道,瞥了一下 旁邊柳楓那雙海藍色眼睛裏期盼的眼神堅決地搖了搖頭說,“據我觀察, 從某種角度上說,中國的各級幹部狀況是這樣的:上麵的幹部是鬥出來 的,中間的幹部是跟出來的,下麵的幹部是跑出來的。我們家老爺子和 他們省的封疆大吏沒有曆史淵源,也不是一條線上的,說話未必管用, 再則,不是一個派別,他也不去說。”
“哦,”李一道隻得順著她說,“我們當代大學生前幾年不是被稱為 天之驕子嗎,”看到柳楓嘴角又微微上翹,連忙改口,“不,是你們這樣 的大學生,你是恢複高考上的,我和萍姐是工農兵推薦的學員。你現在 也是香餑餑嘛。前幾天我們社的內參上發了你們省一個地區選拔幹部的 經驗,叫‘運動場上選冠軍,主戰場上找千裏馬’,反映不錯,高層已 經批示了。你老兄下去當一副七品,找個角度幹出點事來,我看應該是手到擒來,到時我再叫上我們的一幫老記哥兒們忽悠忽悠,說不定就柳 暗花明了。我看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杭維萍讚許地點著頭,柳欞的心情也輕鬆了許多。看著大家來了情緒,李一道瀟灑地吹了一聲口哨,招來了服務生,叫喊著上德國黑啤, 嚷嚷著要用萍姐的錢買今宵一醉。杭維萍製止了他,碰杯後深情地對柳楓說:“姐這次是實在無法幫你,理解我吧,在高官家裏做兒媳也並不比官場上輕鬆,也是如履薄冰。這些老家夥,雖然做了那麽大的官,進城那麽多年,骨子裏還是農民。不說這個了,社會畢竟是進步了,下去後好自為之吧。我在他家耳濡目染,也悟出了一點規律,現代的幹部要 想在內平衡,在外站得住腳,必須有三方麵的條件。首先,現在畢竟是 知識經濟年代,要有形象,說話辦事要讓人看出有文化,有知識,有品 位。其次,要有政績,有讓人們看得見、說得出口、記在心裏的成績。 第三是要讓上邊認可,從心裏欣賞你,感到你可用,可提拔。”
“第三條是最難的。”柳楓機敏地作出了反應。
“萍姐說得有道理,但不深刻,”李一道說,“我看中國的官員升遷有七種類型:一種是幹出來的。或闖**疆場,用生命拚出來的;或殫精 竭慮,用血汗泡出來的;二種是考出來的。十年寒窗,挑燈夜讀,博覽 群書,書本搭就青雲路;三種是熬出來的。臥薪嚐膽,藏斂鋒芒,俯首 帖耳,亦步亦趨,最終多年媳婦熬成婆;四種是吹出來的。官出數字, 數字出官,政績變成了敲門磚;五種是跑出來的。或巴結諂媚跑個官 位,或攀龍附鳳謀一個門子,或花錢行賄買一頂烏紗;六種是沾光沾出 來的。一人做高官,皇親國戚,姨姑甥舅,都可雞犬升天;七種是玩出 來的。善於揣摩領導,照著軟肋下家夥,順著領導的愛好玩成了精,把 玩麻將請自摸、洗浴送按摩等一類把戲玩得明麵上不顯山,不露水,暗 地裏又風生水起,自然可以玩出個官來。”
李一道說得手舞足蹈,杭維萍沉默不語,柳楓有些驚愕地看著他, 心想,北京的水實在是太深了,想不到當年的浪**在野的業餘作曲人, 在深水裏混了幾年也悟出了自己心中常想但還不太明確的道,一絲悲哀悄然而至,不禁皺緊了眉頭思索起來。
“我看老兄就把這七種各摘取精華,結合用之,不愁駿馬得騎,高官得做,美女人懷。”李一道剛哈哈地說完,他的手機響起了《西班牙鬥牛士》,跑到一旁接完說:“二位,失陪了啊,市委領導馬上要去視察 國家氣象局,因為今年全球氣候變暖,北方多雨,上頭要求各地做好防 澇準備,我得趕緊回去發稿子。”
“我有些頭疼。”柳楓掐著腦袋說。
“嗬嗬,”剛要飄然而去的李一道又壞笑起來,“萍姐,快,安泰又要尋找大地了。” “竹竿”一晃沒了蹤影。
這又是他們三人之間的一個秘密,柳楓有偏頭疼的毛病,尤其是讀書和思考過度後更甚。那是他們戰備機械廠的一個夏夜,悶熱、潮濕, 三人在電工房裏揮汗如雨地編寫節目。柳楓的病犯了,吃了三片止疼藥 也不管事,明天又要演出,還有一段詞沒完,他隻得腦袋頂著配電盤的 鐵箱子,手裏拿著筆在紙上畫,兩眼直流淚。李一道在一旁急得跺腳, 杭維萍慢慢地走過去,給他揉,最後把他的頭抱在了胸前。也奇怪,柳 楓的腦袋一接觸到姑娘的胸脯,如同海綿吸走了病灶,奇跡般地不疼 了,而且神清氣爽,靈感迸發,文如泉湧,不僅順利地寫完了最後一段 詞,而且詩興大發,以杭維萍白天代替電焊工上高爐裝避雷針為題寫 道:“焊槍,噴出一片彩霞;焊花,濺落滿天星光;颯爽英姿女焊工,曰夜戰鬥在高爐上。胸有北鬥朝陽,看五洲四海紅旗揚……”並發表在 了當時的《革命工人報》上,正趕上“五一”國際勞動節,許多工廠 的黑板報都轉載了。省工交係統一個有點墨水的頭頭到企業慰問發現 後,讓秘書打聽了一下,拿過報紙玩味了一番,說:“有形象,有立意, 有意境,有高度。”當秘書告訴他柳楓的出身後他又說:“關鍵不是作者 寫得好,而是我們工人階級做得好。”並在一次大會上表揚了杭維萍, 為杭維萍而後被推薦上大學做了鋪墊。
在他們合作編寫節目的日子裏,隻要他們三人在場,隻要柳楓一頭疼,杭維萍就會略帶羞怯地走上前去,狠狠地盯李一道一眼,然後大大方方地把柳楓的腦袋抱在胸前輕輕按摩。被李一道戲稱為西方神話裏的安泰——沒有力量了,需要到大地母親那裏補充能量。
咖啡廳裏靜悄悄的,隻有輕柔的田園音樂在空氣中似有似無地飄 逸。杭維萍抱著胸前柳楓的頭輕輕地揉著,她發現這熟悉的長發不如當 年那麽濃密、堅韌了,頭頂、鬢角開始變稀,有的地方竟然出現了白 發。她在心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輕柔地拔除了兩根白發,兩顆淚珠在 美麗的大眼睛裏滾動了好幾圈,但始終沒有掉下來。柳楓的頭依偎在杭 維萍的胸前,感到這對溫柔的山丘雖然不如以前那麽挺拔富有彈性了, 但更加暄軟、圓潤了,那麽富有溫情,那麽富有**。
無框玻璃門自動開了一下,早春二月一絲料峭的寒風吹了進來,二 人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杭維萍在柳楓耳邊輕聲道:“我們該走了。”柳楓 神清氣爽地站起,幫她穿上風衣,出門晃著手裏的車鑰匙說:“萍姐, 我送你。”杭維萍搖了搖頭。這時,一團巨大的陰影逼過來,一輛大坦 克一樣的美國悍馬吉普無聲地滑到了他們跟前,一個留平頭,穿一身査 爾斯王子名牌西裝的北方車軸漢子敏捷地跳下來,拉開後麵的車門,用 手護著車頂框彎腰恭敬地說:“杭總,請。”
“哦,”杭維萍淡淡地介紹道:“這是劉先生,你們以後可能會見麵的。”腰一扭上了車,大坦克低吼了一聲,風馳而去。
柳楓怔怔地望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