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新聞的人都是包打聽,尤其是河海這樣一個相當於一個大村的小城 市裏,親緣、血緣、業緣、學緣、地緣各種關係眾多交叉,誰的事也成不了秘 密。柳楓可以說根本沒費什麽勁,隻是在報社的葡萄架下和人們多乘了幾次 涼,和幾個編輯記者到小攤上多吃了幾次羊肉串,多喝了幾杯啤酒,在談話間 有意無意地提到了金劍北,就把這位“金毛獅王”的曆史打聽了個一清二楚。 當然,這裏麵有他自己平常說出來的,也有別人猜測和加工後的信息。

金劍北是在一個四季被小麥、玉米、棉花、穀子、高粱環繞的村莊出生 和長大的。鄉親們對他的評價是勤勞、有誌氣、心眼多。兄弟姐妹七八個,在 人民公社化時代是典型的人多勞力少的戶,父母辛辛苦苦幹一年,分的糧食比 別人少,年終算賬還得給生產隊交欠款。金劍北從小就在貧窮的陰影裏生活, 作為家中的老三,10歲之前從未穿過一件新衣服,都是撿拾哥姐舊的。自從上 小學之後,就看到了老師對他和對村裏的富裕戶和大隊幹部子女的不一樣,發 誓要從他這一代改變家庭的破敗和貧窮。金劍北除了學習特別好外,牢記了曾 是大戶人家出身母親的一句話:“是小子不吃十年閑飯。”早晨上學前天蒙蒙 亮就起床,到大路上拾糞交給生產隊掙二分工分,下午放學後除砍豬草外,還 到村西大坑旁的槐樹林裏爬樹撅幹樹枝,給奶奶做燒柴。後來他發現,一個人 的力量太小,拾糞時碰到多了自己背不回來,上樹劈幹樹枝有的大樹自己爬著 費勁。那年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在外工作的二舅來看望他母親,給了他幾塊 糖,他在別的小弟、小妹吃的時候,悄悄地放到了兜裏,第二天上學時給了一 個家裏有一輛小拉車的同學和一個個子比他高的鄰居同學,他強忍著背著臉看 他們如饑似渴吃完後,提議他們三個成好朋友,幫著他早晨拾糞,傍晚上樹掰 樹枝,高個子管上樹,另一個同學把自家的小拉車拿出來3人用,成果平分三 份。另外,他還給兩個夥伴承諾,允許他們抄自己的作業。這樣,從三年級開 始一直到高小畢業,他每年能給家裏多掙300多個工分。三年國家經濟困難時, 大食堂散夥,家家炊煙冒得少,人們多吃糠咽菜,人人麵黃肌瘦,唯獨他們三 個小夥伴臉紅撲撲的,在家裏吃飯時,小劍北還吃得最少,常常把分到的窩頭 讓給弟妹們吃,鐵匠出身的父親很納悶,懷疑兒子有不法行為。一個冬天的早 晨,偷偷跟著他和他的兩個小夥伴出了門,見他們背著糞筐出了門集合後,沒 去東邊的大路上,而是去了村西的大柳樹林,趴在大糞筐後麵,從破棉襖裏拿 出了彈弓,打下了幾隻麻雀,而後又繞過村南,順著一條小河溝,進了村裏人 稱為鬼地的東窯窪的亂墳崗,三個小人手刨鍁掘,從一個老墳的邊上挖出了幾 條冬眠的蛇和一窩田鼠,糊上黃泥,點著柴草,一股肉香馬上彌漫出來,三個 小家夥吃完後,又把田鼠窩裏的不多的幾斤大豆按三份分開,填好剛才挖開的 坑溝,到大路去拾糞了。剛強的鐵匠掉下了深深自責的淚,回去後悄悄地收拾 了打鐵、補鍋的家什,半夜出門,到收成比較好的淮河兩岸串鄉掙錢去了。也 就是這一天晚上,金鐵匠家飯鍋裏熬的糠粥裏,有了真正的糧食,每個人吃到 了一把豆子,感到特別得香。

金劍北是村裏解放後第一個考上縣中學的人,雖然因為還蘇聯的債全國 的經濟困難時期已過,但在公社化時代的生產隊仍然很窮,報到的那天,母親 狠了狠心,從雞窩裏掏出一個雞蛋,把兩個高粱餅子切成了條,炒了炒放在了 飯桌上,他看著在門檻上坐著眼饞得直吧嗒嘴的小妹妹,毅然把雞蛋撥到一個 小盤裏給了她,三下五除二扒拉完碗裏的食物,背著紅薯幹、高粱窩頭、一小 瓶醃鹹菜足有一個禮拜的口糧步行30多裏到縣中學去了。就這樣,周六回來背 口糧,周一早晨回學校,金劍北循環走了兩年多。家庭富裕點的孩子從城裏回 來時總要買些小食品、小玩具給父母和小孩,而金劍北每逢周六都是提前做完 作業,一溜小跑出城,在城南一個大草甸子裏抽出腰間麻繩和書包裏藏著的鐮 刀,砍上一大捆草背回家,交到生產隊的牲口棚裏記上工分。後來他改變了做 法,星期六回來後,星期天一大早就背上幹糧上路,半上午來到大草甸割草, 中午扯幾片寬寬的蓖麻葉,連起來做成小碗狀,把蔓子草擰成繩,到離村不遠的水井裏肖些水,吃一個高粱窩頭後躺在小雜樹下養精蓄銳,下午背著百十斤 青草在落日前交到南關的縣馬車運輸合作社裏,每斤青草二分,得款兩元。當 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舍時,喜悅大於疲勞。第二周回家時給年邁的奶奶花8 毛錢買了一斤鬆軟的蛋糕,給在家整天熬日子的小弟弟、小妹妹買了兩袋五顏 六色的糖豆和兩包鐵蠶豆給整天在炭火爐前掄錘的父親下酒。

鄉下人說“出力長力”,到初中二年級時,15歲的金劍北已經出落成了 一個虎背熊腰的少年,除了常年勞累背有點駝外,渾身的肌肉都結實、有力。 暑假期間,生產隊分新下場的穀子,金劍北像大人一樣一人扛一袋從大車上卸 到隊部門前的空地上,會計宣布了各家的應分數後,有的社員說,看著收得不 少,分到一家沒多少,那個以刻薄著稱的擔任生產小隊婦女隊長的“階級鬥爭 老太太”說:“淨吃飯的,沒幹活的,怎麽會收得多啊?你看老金家,幹活的 沒二三個,吃閑飯的倒七八個,你看他家的二小子,都能扛起一袋糧食了,還 非得在縣裏念書,念書能念出糧食來啊。分配還要人七老三,我看應該倒過 來。”看著周圍人們對他家嘲諷鄙視的眼光,看著那個老太太的張狂勁,看著 母親對那個老太太獻媚的臉和父親陰沉的神情,金劍北下了決心,回到學校就 給班主任老師遞交了一份退學申請。班主任看著門門都95分以上的成績單、在 上海《少年文藝》上發表過散文的金劍北,惋惜唏噓地勸了半天,金劍北一句 話沒說,被逼急了才含淚說出了自己家裏在村裏的境遇。名牌中學的老師也是 在北京讀過書的人,儒家思想浸**全身,一股知識分子的正義熱血沸騰起來, 脫口說:“好小子,有種,修身治家治國平天下,成才豈止在書院,百事孝為 先。我別的幫不了你,今晚把圖書館的鑰匙給你,你看著辦吧,完事後別忘了 把它放在我的窗台上。”

金劍北非常虔誠地給恩師磕了三個頭,含淚告別,在秋夜疏朗的星光下, 先在圖書館的大木門的門軸上抹了從運輸合作社偷來的黃油,悄悄地打開,拿 走了自己早就瞄好的唐詩宋詞、先秦諸子百家精華、古典哲學和有代表性的中 外文學名著,順手拿走了一盒軍棋。曙光初照時,他回到了家裏,把這些書藏 在了自己獨立住的小草房裏,焊了一個小鐵箱,找了一個化肥袋包起來,放到 了小土炕的深處,白天下死力到農田裏掙工分,晚上就著煤油燈夜讀。農村文 化生活貧乏,夏天的晚上,人們都湊在大隊部前的一棵據說是祖先從山西洪洞 縣移來的老槐樹下乘涼,金劍北就跟鄉親們講《水滸》《三國演義》《說唐》等故事,聽者甚多,都誇獎這個在縣城讀過兩年書的金家二小子有出息,知道 得多。金家也開始在村裏有了一點地位。在小鐵匠鋪裏掄大錘時,曾在天津 三條石學過徒的父親把燒紅的鍛件往涼水裏一插,隨著“滋”的一聲冒出一股 白煙時,鐵青的臉上露出一點溫和,自言自語地說:“人啊,是前30年看老敬 小,後30年看小敬老啊。咱家的日子要往好裏過,以後就靠你們想轍了。”然 後看著兒子準確地把大錘砸在他的小錘敲打的地方。

村支書是個老複員軍人,腿有點跛,據他自己說在部隊上曾當過代理排 長,在開封戰役中,排長犧牲他後大喊:“有人指揮我服從,無人指揮我指 揮。”指揮三個班梯次配備,堵住了國民黨胡璉兵團半個營的進攻,說如果不 受傷,以自己的軍事才華,會當上一個排兵布陣的將軍的。他從部隊回來時, 帶回一幅軍棋,沒事時就和黨支部的人下,村裏老百姓玩的推牌九和拋骰子, 對這個洋玩意不熟悉,很少有人能下過他,他也自稱打遍全村無敵手。一幅木 頭製作的軍棋十幾年下來,早已破爛不堪。冬天的夜晚,金劍北來到大隊部, 看著正在小煤火爐上一邊烤腳一邊擺弄軍棋的支書說:“三叔,咱倆下盤軍棋 啊。”支書臉上立即放出光來說:“你小子會下啊?來!”說著就要擺棋。金 劍北變戲法似地從破棉襖裏拿出了一個小印鐵盒子。看到這幅新軍棋,支書羨 慕的眼光大盛。金劍北奉承地說:“知道你的軍棋下得好,我在縣城讀書時也 愛下,今天和你下幾盤,你要勝了棋歸你,我要勝了呢?”支書說:“我知道 你家缺工分,勝了我村裏掙工分多的活你隨便挑。”軍人出身的支書的棋路確 實很廣,幾盤下來,金劍北敗北,支書笑嗬嗬地把新軍棋收入懷中,說:“勝 敗乃兵家常事,不要灰心,小夥子,明天再來。”一來二去,兩個人下軍棋下 出了感情,金劍北畢竟是村裏年輕人文化最高的,有時公社要個統計表、小匯 報,支書就會在下完棋後讓他弄一下,隨口就給大隊會計說,“給他記上一個 工”。後來公社裏辦廣播站,大喇叭的開關就設在大隊部裏,支書為了下棋, 就把這活交給了金劍北,每天給記半個工,他成了全村掙工分最多的人。工分 工分,社員的命根。年底,他們家第一次摘了欠款戶的帽子,並且分了十塊零 八毛。隊裏分菜分糧時,母親再也不像以前戰戰兢兢排在後邊,開始理直氣壯 往前站了。金劍北心裏寬慰了許多。

又是一個秋天,糧棉上場。那時的農村經過三年經濟困難,大牲口倒斃很 多,生產力非常脆弱,上交負擔很重。當時有句順口溜“隊長隊長別發愁,人拉耕梨人拉耬;隊長隊長別發火,人拉碌碡人拉車”。金劍北和八個社員拉著 一輛膠皮大車到縣城棉花加工廠送棉花,個人自帶幹糧,隊裏補助5角錢,中午 他吃了母親帶的雜麵餅,不願花錢去工廠食堂買一角錢的菠菜湯,就拿著隨身 帶的缸子到車間後邊的茶爐找水,正好碰到穿一身工裝沾滿棉絮的初中時的一個同學,同學告訴他國家正在開始上工廠,他是沒考上高中回家務農覺得在村 裏太沒前途,找了一個在勞動局工作的親戚被招到棉花加工廠的,又說有幾個 同學當兵走了。這一下激起了他的欲望,心裏算計著,當兵一個月雖然10元的 津貼,就頂生產隊裏的300多個工,還管吃管穿;當工人一個月能掙30元,頂自 己在村裏幹半年的。想到家裏的破草房、炕上的破被子,想起了一個西方哲學 家說的“一個人、一個家庭,沒有經濟上獨立,就沒有人格上的獨立”。從某種意義上說,經濟就是一切。

冬天征兵開始後,他把秋天撿的10斤蓖麻子從自己的炕洞裏掏出來偷偷拿 到公社供銷社賣了,又跑到縣城買了一幅新軍棋,晚上送給了支書,趁著他髙 興,說了自己要去當兵的想法,支書說:“好啊,咱們下棋,你要贏了我,就 讓你去。”還是老辦法,暗擺明下,用正規軍的打法。其實,金劍北在學校時 下軍棋是出了名的,回村後和支書下是為了別的目的,一直讓他贏。軍棋表麵 上看起來是大官吃小官,炸彈誰都可以炸,工兵起地雷,實際上擺好了是互相 牽製的,關鍵是布局。這次,他把兩個師長擺在了兩條作戰道路上,後麵是炸 彈,如果對方是師長,就同歸於盡,是旅長就吃掉,對方如果是軍長或司令, 被對方吃掉後就炸,使對方少了一個最大的官,自己的軍長或司令便可稱王稱 霸。支書的棋路總是和打仗一樣,講究縱深配備,大家夥在後邊指揮,炸彈做 預備隊。雙方擺好攤開後,支書果然是此種布陣,前麵是連、營、團、旅,大 家夥都在後邊,金劍北用師長打頭陣,後邊跟著炸彈,一路殺下去,直搗老 營。支書被他殺得丟盔卸甲,自己的師長在中軍做預備隊調不出來,最後隻得 出動了總司令把金的師長吃掉,但隨著一聲“轟隆”,金劍北的炸彈響了,總 司令一命歸西。少了最高指揮官,自然一敗塗地。支書連敗三局,臉色變了, 把棋一推說:“不下了,不下了。”披起破軍大衣拂袖而去。金劍北當兵的事 自然沒戲,後來是村南頭的一個小夥子穿上了新軍裝,聽說那個人的家長把自 家養了一年準備過春節的羊臘月二十五送到了支書家裏,自家年三十吃的是白菜燉豆腐。

金劍北很為支書的言而無信而憤怒,也為自己的小聰明而懊悔,想了半 天,自己家窮無財物可送,還得另想轍。從此再和支書在一起的時候,不提當 兵的事,該怎麽伺候怎麽伺候,往公社寫匯報材料無限製把支書的作用往大裏 說,還把村裏的新人新事寫成通訊報道稿投到了縣廣播站,有一篇被河海曰報 采用了一個豆腐塊,公社書記在一次會上一表揚,支書高興地說:“我過去在 部隊時連隊有文書,咱們的生產大隊也相當於一個連,我是連長兼指導員,你 來當文書吧。”破例地批給了他兩瓶香油和20斤花生,讓他到縣廣播站和市報 社走一趟拉關係。他成了不在村領導班子的脫產人員,和支書在一起的時候更 多了,經過大半年的觀察,發現支書每天晚上在大隊部喝足茶,抽足煙,說完 有用沒用的正話、閑話後,都要拿著大隊配備的手電筒,沿著自己管轄的領地 巡視一圈,然後到村西頭大坑邊上住著的一個小寡婦家舒坦一番後回家。軍人 出身的他來回從不走一條路,去時走南門,快到的時候拿起手電筒往小寡婦家 的窗戶上照三下,完事後悄悄從後門出來直奔旁邊的小樹林,鑽進小胡同,之 後再回到大街上大搖大擺回到自己家中。

春風吹綠了原野,麥苗青菜花黃,雜樹生花百鳥唱。金劍北看了看日曆, 算計到今晚沒有月亮,下午對支書說縣廣播站的一個編輯是西邊鄰村的,正在 家探親,想去看看,支書連聲說“好”並叫保管開庫拿香油,囑咐他趕緊寫一 篇本村人歡馬叫鬧春耕的稿子,在縣裏的大喇叭裏喊幾遍。

黃昏時,金劍北偷喝了父親一口酒含在嘴裏,在小樹林通往胡同的小路上 精心挖了一個陷坑,樹枝搭架,上麵覆蓋上柴草、泥土。半夜時分,在微弱的 星光下,舒坦過後的支書急急回家時,“撲騰” 一聲掉了進去,瘸腿、骨折, 疼得他隻掉淚又不敢喊,這時,金劍北出現了,背起他就往5裏地外的公社衛生 院跑,告訴他說自己在縣廣播站編輯家裏說稿子說晚了,對方留他吃飯喝酒, 回家晚了,正好碰到他。支書聞著他嘴裏的酒氣,深信不疑,還罵著村裏的小 孩子淘氣,閑著沒事挖坑玩,害得老子摔跤。金劍北附和著,以後每天都跑到 衛生院伺候他,還對社員們說夜裏和支書巡視全村在大牲口棚邊碰到一個偷馬 賊,支書為保護集體財產光榮負傷。支書在黨支部會上幾次都誇獎金劍北是個 厚道的好孩子。小麥揚花的時候,河海市“東風機械廠”來招工,他順利填了表,遷走了戶口,正式成了工人階級隊伍中的一員。臨走時,支書還送給了他 一個黨員的身份。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大隊部辭行時,一個在大隊當會計、

出身是富裕中農的同族家哥哥拉著他的手說:“老二,當工人是不錯,但有機 會還要去上學,我要不是上過幾天農中,也得上地裏蹶著屁股修理地球。”

七十年代的河海,工業基礎非常薄弱,說是機械廠,也就是造些農民使 用的鐵鍁、鎬頭、鋤頭、犁頭和小拖拉機的拖鬥之類,造柴油機、拖拉機和農 用汽車那是以後的事。報到的時候,廠人事部門照例問每個人有什麽特長,金 劍北脫口就說出了會打鐵,於是便把他分到了鍛工車間,在這裏,他結識了比 他早來兩年的師兄吳阿杜。此人來自一個縣城的教師家庭,長相英俊,頭腦靈 活,上班搞技術革新,籃球場上當裁判,下班吹拉彈唱樣樣拔頭籌,人稱“能 不夠”,沾他的光,金劍北憑著自己也能寫幾句對口詞和順口溜的本事,也加 人了廠裏的文藝宣傳隊,經吳阿杜**後,原本的好嗓門唱歌找到了調門,有 時也到台上參加大合唱,或在樣板戲中充當一個小角色。後來還結識了臉黑得 像包公,身體像四棱四角一堵牆,凡事愛叫個真,人稱“魏杠頭”的魏正義, 那時講究學雷鋒,愛廠如家,有一個中年女工以撿拾廠裏的廢螺絲、小鐵塊等 雜物交公被評為廠裏的勞動模範,經常給大夥講體會。一個周末的傍晚,那 女工來鍛工班演講,說自己幾年來走遍了全廠的每一個角落,魏正義梗著脖 子說:“你說得不對,有一個地方你肯定沒去過。”女工說:“哪兒? ”他 說:“男廁所。”人們哄堂大笑,女工也漲紅了臉罵他“流氓!胡說! ”廠裏 的政工科長批評他,他還是梗著脖子說:“我說的是實話,你們去看,男廁所 裏現在還有兩根鋼筋頭呢。”他也因自己的一頭自來卷的金發被人戲稱為“金 毛獸”。那時廠裏的業餘生活貧乏,招來的學徒工都是十五六歲到二十來歲的 毛頭小夥和黃毛丫頭,本來是該在學校念書的年齡卻來當了工人,青春的** 無處釋放,多虧了廠裏的領導比較開明,讓團組織業餘時間組織了許多諸如學 技術、學理論、文學愛好、文藝宣傳等小組,並讓大家每周集體看一兩次電 影。一個夏日的傍晚,吳阿杜、金劍北和魏正義三人騎著兩輛自行車從西往東 到“紅星影院”看電影,快到的時候,被對麵疾馳而來的兩輛嶄新的錳鋼鳳凰 自行車撞了一下,吳阿杜靈巧地閃開了,後麵馱著金劍北的魏正義卻被撞倒在 地,對方瀟灑的一打車上的轉鈴就要跑,腿長、跑得快的吳阿杜一把拽住了一 個,虎背熊腰的金劍北也死死拽住了一個人的車後尾,對方一看走不了,再仔 細看一眼他們的工作服就囂張起來。那時河海的工廠招工人有個順口溜,“電 子設備金娃娃,都是市直機關頭頭腦腦的孩子,棉紡印刷銀娃娃,是城裏吃商品糧的市民的後代;機械鑄造土娃娃,是從縣城和農村裏來的”。對方一個留 長發、穿窄腿褲的家夥說:“你看看我們是哪的?‘無線電廠’的!你們這些 農村來的土鱉,車破、閘不靈、鈴鐺不響又不懂交通規則,是越線逆行。”吳 阿杜嗬嗬一笑,提起車後座,一蹬腳蹬子,車輪飛轉,一按閘把,用傳送帆布 帶做的閘皮緊緊地夾住了車圈。魏正義拿出總帶在身上的米尺,認真地在馬路 中間線和倒地的車輪量了三遍,說:“我們的離中間線還差12公分呢。”事實 勝於雄辯,對方隻得道歉走人。青年人的友誼,往往是從一件小事開始,從此,三人成了鍛工車間的金三角。

鍛工車間的活髒、累、苦。夏天如火的高溫烤著,冬天到室外去搬沉重的 鐵板,冰涼梆硬,不帶手套能沾下一層皮來,再加上不是掄大錘就是敲小錘, 一天下來,不僅疲憊而且覺得單調不堪。有時金劍北感到還不如在大隊部當跛 腿支書的文書好,尤其是看到那些在科室工作的人,穿得幹幹淨淨,一杯茶水 在手,一張報表,一疊材料看著,到車間指指點點,而且隻對車間主任比比劃 劃,對工人連看都不看。心裏想,報紙上整天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其 實,誰都不領導,誰都可以來領導。要進人不幹活坐辦公室的階層,一要有人 緣,二要有知識。

鍛工車間旁邊有一塊空地連著廁所,瓦礫縫裏長著蓬勃的野草。金劍北下 班後不再和夥伴們逛街閑侃,加班利用廢邊角料打了一把大鐵鍁、大鎬,清走 了破爛磚頭、廢棄鏽鐵,鏟平了紅荊、野堿蓬,從廁所裏掏來了大糞,深翻一 遍,回了一趟老家,帶來了各種菜好,到第二年“5月南風起,小麥伏壟黃”的 時候,這片空地就變成了一個茄子、辣椒、黃瓜、豆角競相亮相的綠意盎然、 花紅菜香的小菜園了。金劍北早晨帶著露水摘下一大筐,先送到夥房,後送到 成了家的老工人和部分熟識的廠幹部的小廚房裏。這個廠的前身是1958年大躍 進時建的煉鐵廠,老工人和幹部絕大部分來自農村,他們在這個種菜、送菜的 小夥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自然是讚不絕口。得了菜的車間主任問 他:“你是工人了,還忘不了加班種菜,累不累?”他說:“比俺在村裏強多 了,自來水一擰就出水,不用到大坑裏去挑;旁邊就有廁所,不用到老遠的路 上去拾糞。”樸實的回答使不少城裏出生的青工發出哂笑,說他是土鱉,卻引 起了老工人和廠裏幹部的讚歎。很快,廠報的學雷鋒專欄裏對他進行了表揚, 老工人們在閑談議論這批新學員時都說他有出息。不久,他被任命為車間團支部書記,並當上了鍛工班的副班長。其實,廁所後邊的圍牆被掏了一個洞,白 天用一堆幹草堵著,夜晚,金劍北常常以給菜園澆水為掩護,把大部分菜偷運 出去,送到河東一個老親戚家裏,托對方賣掉,補貼家用,自己也添了一兩件 像樣的衣服,不再是一年四季工作服不離身。這事,隻有機靈的吳阿杜知道, 但他沒往外說,1957年反右的時候,他也曾隨父母下放住過貧困的農村,知道 農民的難處。

70年代的工廠,既是生產單位,在毛主席“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最高指 示下,還擔負著改造知識分子和未被解放的“走資派”幹部的任務。就在金劍 北進廠的第二年,他們宿舍前麵的一個蘆葦坑被填平,蓋起了一排小平房,一 輛大汽車拉來了一夥操著普通話、天津腔的大學生,其中有不少是當時已被打 倒的中央高幹的子女,大部分畢業於北大、清華、南開等名牌大學。他們下車 安頓宿舍時,許多工人看到的是他們鼻梁上的眼鏡、質地優良的衣服上故意補 上去的補丁,而金劍北卻貪婪地看著他們帶來的一箱箱書籍。讀書、寫作是他 的至愛,從被迫輟學後,讀書夢一直沒有破滅,在農村時,多少個孤寂無望的 夜晚,他是靠著從中學圖書館偷來的那一箱子書度過的,用書裏的人物跌宕起 伏的命運來鼓勵和麻醉自己,總夢想著自己有一天像張良一樣碰到一個白須老 翁賜給自己一部天書,明白天下事理出手治國名動天下,夢想著有一天寫出一 部洋洋大作而名利雙收。他當年存的書被他翻了幾十遍,有的已起了毛邊。到 工廠後,知道這裏不比農村,是集體宿舍,人們的政治敏感性也強,所以沒敢 全部帶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曾寫了不少的散文、詩歌、小說,但投出去 之後基本沒有回音,他也曾去河海日報找過以前認識的編輯,也隻是在重大節 日時登個三言五語的短詩,根本沒有什麽影響。

和他的宿舍門正對著的窗子住進來一對的大學生夫婦,男的叫許清華,畢 業於清華大學高能物理係,據說祖上是清末中興名臣張之洞辦漢陽兵工廠的大 股東,還自己經營著一家紗廠,典型的大資本家的後代,中等個,臉上好看的 絡腮胡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女的叫惠瑤,北大中文係畢業,是“未名湖 詩社”的壇主,據說是從延安窯洞走到北京城國家某部副部長的女兒,個子高 高的,長發總遮著半個白皙的臉,說話慢聲細語,神情總是幽幽的。他們的結 合實際上是那個年代政治的產物,一個是反動資本家的後代,一個是被打倒的 “走資派”的狗崽子,彼此彼此。這些從小在大城市長大,在堪稱中國貴族家庭生活的人來到河海這樣農村式的地方,最不適應的就是沒了暖氣、煤氣,因 此如何做飯、取暖、生爐子成了最大的煩惱和不可逾越的障礙。金劍北多次看 到許清華用報紙做底火引燃蜂窩煤搞得滿屋子煙熏火燎,往往是頭上落滿了紙 灰,絡腮胡子被燒焦而爐子還未被點著;多次看到惠瑤在上班鈴聲快要響起來 時看著鍋裏半熟的麵條蹲在南牆根下幽幽哭泣。他也看到了在夏日的黃昏,兩 個大學生躺在**每人拿著一本厚厚的書,互相依偎著,談論著托爾斯泰、泰 戈爾、居裏夫人,有時還夾雜著好聽的英文和卷著舌頭發音的俄語。

“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這句早在中學時代老師講過的名人名言再次 被現實的場景喚醒。金劍北給他們送去了新摘的青菜,還從木工車間裝了半麻 袋刨花和軟木劈柴,幫他們把前一天的爐灰掏淨,先點著刨花,再加上劈柴, 最後引燃蜂窩煤,中間幾乎沒有多少煙霧,當紅紅的爐火舔著鍋底時,兩個大 學生連說:“謝謝小師傅。”金劍北則滑稽地套用了學雷鋒的一句話“不用 謝,這是我應該做的”。三個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從此,劍北的送菜名單裏 又多了一戶,慢慢之間少了許多拘束。新蓋的那排房裏住的都是大學生,成家 的較少,到禮拜天,饞嘴的單身漢和單身姑娘們都來許清華和惠瑤家蹭飯吃, 金劍北便負責蔬菜供應和燃料,有時還從廠子周圍的莊稼地裏弄來紅薯、玉米 或用一把鎬頭、鐵鍁換來一兩隻老百姓自己養的雞鴨,與大家共享。他們知道 了金劍北的願望後,都慷慨地打開了自己的書箱,他如饑似渴地讀起,從南大 曆史係的小郭那裏讀到了《權力的更替》,從人大政治係的女生那裏讀到了 《君王論》等,但更多得是從惠瑤那裏讀了許多文學名著,在過去能背誦《唐 詩宋詞》的同時,學會了朗誦雪萊、波德萊爾等名作家的感情充沛或婉轉或奔 放的詩歌。當然,在那個年代裏,讀這些書都是他假借值班在車間的角落裏讀 的。多少年之後,工友聚會,吳阿杜對他說自己之所以混得不如他是那時金劍 北讀書吃了獨食,而金則笑說:“怕你小子告狀說我讀黑書砸了我的飯碗。” 冬天的一個夜晚,金劍北借著同室的兩個工友一個回老家一個外出學習的 機會,插好門,捅旺爐火,拿起《紅與黑》忘情讀起來,半夜時分,正當他掩 卷思考於連的命運時,聽到前邊屋裏有器皿摔到地上的聲音和撞門的咚咚聲, 他敏捷地一躍而起,穿上衣服跑了過去,許清華他們的屋子裏飄來濃濃的煤氣 味道,許清華的手把門拉開了一條縫,半躺在地上,惠瑤已經昏迷不醒。金劍 北手腳麻利打開前後窗子,叫上幾個人把夫婦倆送到了醫院。天明後,他叫來了幾個小徒弟,在許清華住的房子前搭了個多半人高的小屋,盤了一個爐子, —根鐵管越過牆壁,順著床頭通到了後窗下豎起的煙筒上,外麵爐火熊熊,裏 麵暖氣洋洋,使這兩個在此受苦受難的大學生似乎回到了北京有取暖設備的四 合院。兩口子出院後千恩萬謝,非要請他們到外麵的飯館吃一頓不可。這次, 金劍北沒有再滑稽嬉笑,鄭重提出自己寫了幾篇文章,想請他們指導。看了他 的作品,許清華連說“不錯不錯”,惠瑤則認真讀了以後,又叫幾個同來的人 輪流看了一遍,一改過去的矜持說:“你很有寫作基礎,也不乏生活,但是文 字的功底差點,雖然讀了不少書,但連貫性不強,缺乏係統的知識教育。如果 你同意並有決心,我可以聯合幾個學文科的大學生給你補大學課程。”並幫他 製訂了學習規劃。

每天傍晚,金劍北都帶上一個輕便的自製小馬紮,帆布工具袋裏裝著借來 的課本,到大學生們的宿舍裏去上課,當然不會少了自己種的青菜或是從附近 農田裏順便拿來的新鮮糧食。晚上,做作業到深夜。兩年的光陰過去,他基本 讀完了大學中文係的全部課程以及曆史政治的選修課,把他們帶來的有關政治 文學的書幾乎全部看完了,在這些書裏麵,他最願意看的還是西方政治人物的 傳記,在讀曆史的過程中,最愛琢磨曆代皇帝和大臣的關係。幾個大學生看著 這個憨厚的小夥子,覺得枯燥的生活中有了亮光,悠然升起了一種成就感,知 識分子好為人師的興趣得到了滿足。

當然,對金劍北來說,最顯效的是寫作水平有了大的進步,第一次在市 報上發表了散文《化鐵爐前》,歌頌了一個老工人帶領幾個青工在酷熱的中午 加班為農民造雙鏵犁的故事,並得了市總工會組織評選的“工農團結獎”。上 麵號召批林批孔,“東風機械廠”是市委工業口的試點,要求每個工人都得參 與,搞得很熱鬧,工人們不管懂與不懂,或請人代筆,或從報紙雜誌上抄, 大字報專欄貼滿了各個車間班組的牆壁。金劍北據此寫了一篇新聞稿,主題 叫“千秋功罪,我們也要評說”,副題是“河海東風機械廠工人批林批孔紀 實”,一下子被省報頭版頭條發表了,震動了河海,正當有的老工人認為他太 注重寫作,對鍛工技術鑽研不夠時,他被調到了廠政工科,擔任宣教幹事。上 班的第一天,看到在那坐著的都是從原來市文化、教育、宣傳等部門來的60年 代的大學生、大專生後,心裏的底氣不足了,找到幾個大學生老師問自己是否 達到了大學畢業的水平,他們說沒問題,他要求老師對他進行一次考試,許清華看著那幾個人說文科不比理工科,內容寬泛,評分的標準相差很大,再加 上對自己的學生有偏愛,肯定在出題和評卷上不客觀。惠瑤掠了一下自己剛洗 完的長發,撲閃著秀氣的眼睛說:“那你說怎麽辦? ”許清華說:“你們的老 師不是在百裏之外的西大窪農場改造勞動嗎?不如委托他們代考啊。”眾人說 好,隨即寫了信,讓金劍北自己去那裏。

—個下著淅淅瀝瀝小雨的晚上,金劍北以加班寫材料的名義來到辦公室, 拿出師兄“能不夠”吳阿杜配置的鑰匙,悄悄打開科長放公章的櫃子,開了一 封介紹信,大意是“為調査在本廠勞動鍛煉的幾個大學生的在校表現,特派我 廠政工科幹事金劍北找在那裏勞動改造的教授某某幾人座談,望西大窪農場革 委會接洽支持”。第二天向領導請假說回老家,拿著近半年多賣菜的錢到了農 場。那時,政工人員是很吃香的,農場的革委會主任看到這個穿著藍色工作服 青年人的嚴肅認真的眼神,立即答應了。他又以保密為名,在附近的一個小旅 館裏租了兩間房,用一輛小驢車把幾個老教授接了過來,先領他們到浴室裏洗 了個澡,整了幾個油水足、肉肥的菜,拿出了兩瓶老白幹酒,讓幾個常年睡通 鋪、住蘆席棚,吃窩頭、喝菜湯的人覺得上了天堂。看到自己學生寫來的信, 好像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價值,重新回到了課堂上,忘了當時“知識越多越反 動”的時髦理論,同時也被這個青年工人的精神所感動,幾個人盡心出題,嚴 肅監場,考試,嚴格判卷,結果門門都在85分以上,當然,除了外語。高興的 他和老教授多喝了三瓶酒。臨分別時,還送了金劍北幾本書,其中有《中國通 史演義》和一個美國總統寫的《出類拔萃之輩》,金劍北回去研讀之後,秘密 在曰記本上寫道:自從世界進人政權時代,社會的曆史無非是爭官、選官、考 官、用官、提官、貶官、罷官、免官、貶官、殺官的曆史而已。人進入官場, 無非是一個“耍”字,看誰耍得愚蠢,看誰耍得好耍得妙:耍得黑暗靠了邊, 就會給老百姓帶來好處;耍得光明都沒了,老百姓就多受罪。

文革後期,各地當初按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開辦的“五七幹校”性質有 所改變。周圍10裏無村莊,一片大堿地或一方荒草甸,幾排小平房,裏麵拿著 原始勞動工具的不光是沒有改造好的下台幹部,還有各單位準備提拔重用的革 命事業的接班人,將降大任,先勞其筋骨。金劍北被安排到西河灣農場“五七 幹校”學習勞動半年。昔日的堿灘蘆葦、紅荊遍地的荒地經過多批“走資派” 們的辛勤勞動,引來了黃河水把堿壓了下去,在“天連五嶺銀鋤落”的大標語下,鎬頭的上下揮動刨走了千年的野生植物的根,鐵鍁的群起群落修起了一塊 知塊平整的農田,夏天,麥浪滾滾,秋天,遍地金黃。金劍北來到這裏的時候正 是“遠看春色近卻無”的季節,離開了毫無生機的鐵塊和單調的機器聲的工 廠,重新回到熟悉的農村,他心裏無限歡暢,來幹校學習一切要自力更生,主 要是勞動,金劍北放下行李,看到門前還未來得及整理的菜園,拿起鐵鍁麻利 培畦打墊。看著他熟練的動作,同室的室友,一個臉色黝黑、抽著紙卷旱煙的 40多歲的中年男人滿意地笑了。他叫徐波,是原市委農工部長,是當時縣級幹 部中不多見的一個有著農業專科學校文憑的畢業生。在他的床頭除放著《毛澤 東選集》《國家與革命》等應景的書籍外,還有許多農業技術書籍,他雖然不 在職,但幹校的領導對他非常尊重,農場裏的春種秋收、管理治蟲都是他做指 導。除此之外,周圍村裏在農場旁邊秘密開自留地的農民也經常來找他,麥子 揚旗的時候,幾個莊稼漢傍晚來到他們的宿舍,對徐波說麥子得了條鏽病,請 他去看看,徐波意味深長地看著金劍北說:“你們開的自留地可都是資本主義 尾巴啊,我怕……”金劍北放下手裏的笤帚馬上應道:“我跟你一起去。”一 老一小到了麥地裏一直忙到太陽落山,回來時陰雲密布,下起了小雨,一進屋 徐波就打了兩個噴嚏,晚上頭開始發熱,金劍北從夥房裏要來了一塊薑,熬了 一大碗湯端到了床頭。徐波一邊喝著一邊讚賞地看著他說:“看到了嗎?那塊 地的麥子比農場的好多了,可上麵總說是資本主義尾巴非要割掉不可。”金劍 北說:“甭管是什麽尾巴,多收了糧食總是好事,天下豐,民則安啊。”徐波 意外“唔”了一聲說:“看來小師傅讀書不少啊。”看著徐波那雙睿智而又慈 祥的目光,不知什麽原因,金劍北覺得眼前這個人非常值得尊重,便把自己學 習的過程向他訴說了一遍,並說自己讀了那麽多曆史書,感到一個政權要想長 久,關鍵是用人,把不同的棋子擺在最需要、最關鍵的位置上。徐波說那僅是 —個方麵,拿出一套《中國通史》道:“從古到今,中國是一個農業社會,農 民占了總人口的大多數,各個朝代的興衰史都與農民有很大關係,對農民寬容 了,讓農民占有的財產多了,政權就穩固,反之,就會被推翻,曆代的農民起 義都是因為缺吃少穿造成的。”

那天晚上,兩人談了許多。徐波雖然沒有那幫大學生的優雅、**、浪漫 和華麗,但徐波的深刻和犀利以及憂國憂民的情懷使金劍北由衷敬佩。外麵, 小雨還在下著,輕柔的雨絲灑在搖曳的楊柳枝上,飄到了窗戶玻璃上,在燈光的映照下,描畫出了一幅幅多姿多彩的流動圖畫。夜深了,金劍北拿出了師兄 “能不夠”吳阿杜給他做的一個精致的柴油爐,點燃後下了一把同村老鄉來買 廠裏便宜煤渣時捎來的掛麵,隨著蔥花的爆響,再滴人幾點香油,立刻清香滿 屋,徐波吃得通體舒泰,感冒好了一大半。從此,兩人成了忘年交。

小麥收割的時候,徐波聽著電台裏的天氣預報,看著無邊無際的金黃皺 起了眉頭,到廠部給在鄰省一農業機械研究所的同學打了一個電話,借來了兩 台隻能把麥子放倒,打捆、運輸還需要人工的簡易收割機,就這樣,也使累得 腰酸背痛的眾人歡呼雀躍,但農場裏的軍代表卻不幹了,指著徐波的鼻子說: “叫你們來這裏是通過勞動改造思想,用機器還怎麽改造?是逃避改造! ”那 時的綠軍裝在地方上“支左”是非常厲害的,徐波一時無語,金劍北一步跨到 他麵前卡著腰說道:“這機器是我們工人階級造出來的,我們工人階級要解放 全人類,首先要解放這裏的幹校學員,有什麽不對?毛主席說‘工人階級領導 一切’,他老人家還說‘學工、學農、學解放軍’,我們工人是老大哥,這麽 排輩,你屬老三,長者為兄,大哥在此,你神氣什麽?我代表河海的工人階級 反對你這種說法! ”聽著這半政治半痞子的話,大家覺得很解氣,想笑又不 敢。看著這個穿一身藍工裝、虎背熊腰的工人代表,綠軍裝灰溜溜走了。

勤勞、忠誠、有思想,敢於鬥爭,但也有農民和流氓無產者的江湖與痞子 習性。徐波這樣默默評價著金劍北。“此人可教、可用。”兩年後,徐波擔任 了河海市委書記,直接把金劍北調到了市委辦,擔任了他的秘書,直接參與了 許多軍機大事和人事機密。六年從秘書到辦公廳副主任的生活使他知道了官場 的許多奧秘,也通過這個特殊的平台為不同層次的弟兄辦了不少私事,成了河 海的名人之一。對他的江湖義氣和痞子習慣,徐波或許是沒看到,也許是察覺 了關係太近了不好說,再說,市委書記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也有七大姑八大 姨,也免不了做些蠅營狗苟的事,這些是瞞不了秘書的。